广州,南海县。
在一处甘蔗园的附近,还另外种植有“昆仑洲”特产的象草。
今年的刈割延迟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正常来说,象草长到三四五尺就要进行一次刈割,这种分蘖茂盛的植物,是非常优质的饲料来源。
然而现在,象草却长得比甘蔗还要高。
茂盛的象草田里面,时不时就能看到宛若“麦浪”一样的“草浪”,很快,当“草浪”停止的时候,才能隐隐约约看到,在一片片青绿之间,似乎是有人在活动。
“阿肥啊,辛苦。”
“小事。”
虽然被喊作“阿肥”,然而眼神恍惚的少年,却并不肥,只是看上去要圆润一些。
“黑狗今晚换岗,江南洲已经准备好,大家再辛苦辛苦!”
“没问题啊。”
“终于等到大老板的消息!”
“好啊!”
“到时候把黑狗全部杀光!”
即便是在赌咒发誓,却也不敢大声说话,时不时地,还有人升起潜望镜,看看象草田外面,有没有人路过。
“多的,也不用多讲,大家……珍重。”
“珍重。”
“珍重。”
“珍重。”
……
又是一阵阵“草浪”卷动,悄无声息之间,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整个广州,现在白天除了货车,能够乱跑的汽车,都是军车。
赖坚毅十分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整个人蜷缩在了角落中。
他整个人时不时地在摇晃,浑身乌漆嘛黑到了极点,一张遮雨的篷布罩着,而外面,则是一片片的煤。
是的,他躲藏在了一辆拉煤的货车中。
这是往来江南洲的货车,从货车编组来看,什么地方都能跑,还能进广州城,只要拿到通关的通行证,一切都不会是问题。
赖坚毅现在无比的怀念杀龙港,在那里,他可以摆谱,可以各种耀武扬威、炫富,获得的满足感,前所未有。
回到岭南省,回到南都广州,迎接他的,居然一直都是疲惫。
家族的,主家的,学校的,社会的,所有的……
赖坚毅怀念杀龙港第一工读学校时候,大家有事没事就喊他一声“坚毅哥”,亲近一点的,则是喊他“肥哥”。
而现在,赖坚毅甚至不知道那些喊他的人,是不是还在讨生活。
大概还是那么辛苦吧,只是……他更辛苦啊!
哔哔!
卡车的喇叭声响了两下,黑眼圈已经被煤灰染得根本看不出来,赖坚毅强行打起了精神,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他成了岭南大学的校报记者,原本是一个无比清闲却又金贵的职位。
然而社会的发展,把他的生活搞的一团糟。
赖家的人忙活了起来,因为赖家有几百号人被扔进了看守所。
冯家的人也忙活了起来,那些姓冯的,有的说想要把赖家人捞出来,就要先把冯家给保住,他信了;后来有的说要想把冯家保住,得先把外来的“黑狗”们干掉,他还是信了;现在,对外面发展一无所知的赖坚毅,只知道事情已经到了需要绑架广州都督的地步!
他,还是信了!
不信能怎样?!
信了还能活下去,还能有一口吃的,只是要干活,只是要玩命。
不信,不信就只能躲起来。
而他姓赖,能躲到哪里去呢?
“大佬……”
赖坚毅轻声叫了一下,猛地想起来,王角并不在这里,顿时颓丧地抹了一把脸,他已经不知道多久没有刷过牙,也不知道多久没有正经洗过一次澡。
他现在比杀龙港最臭的乞丐,可能还要脏污一些。
“早知道,就跟阿才一起去交州,回个屁的广州!”
后悔不已的赖坚毅,就这么抱怨着。
最近冯家人对他们这票人的要求,是越来越高。
之前还只是让他们去拍照,都是非常高级的相机,听说是“地上魔都”武汉送过来的特殊产品。
因为他是赖家的子孙,所以在冯家人看来,也是可以托付可以相信的自己人。
要不是他见识过“东海征税船团”的恐怖,他真的是很想把东西直接上缴算了,可惜,怕死,同时还想早点把这一场噩梦给过去,所以还是忍了,哪怕已经忍到了极限。
现在赖坚毅非常的羡慕阿才,这个家伙去了交州读大学,避开了广州的是非,又不是什么豪门子弟,更不会遭受直接的牵连。
哪里像他,东躲西藏,比海贼都不如。
不过,赖坚毅对于自己能够坚持下来、生存下来,还是有点高兴和庆幸的。
要不是当初跟王角的小弟李非凡、黑金经常闲聊吹水,又怎么会知道一些市井街头的生存技能?
原本这些狗屁玩意儿,离她十万八千里,现在,用上了,毫不犹豫。
“等事情结束,就办休学,回杀龙港!”
赖坚毅发了个誓,打算等广州重新恢复秩序,重新恢复太平了,就赶紧离开。
这里,可真是个是非之地。
他宁肯给王角打工,也比留在这里强。
每天过得提心吊胆,这种日子,糟透了。
外界的情报、消息,都接触不到。
平日里最常见的报纸,如今都没有最新的,能够看到的新闻,最新的都是半个月前。
街市也不热闹,只能在乡镇上流窜,还有一些山区集市,然而对外界的消息,也是乱七八糟各种冲突。
有些门路广的乡镇选人,也提到过王角,但只是说“北苍省大考状头”,在韶州遭遇了炸弹袭击。
兴许是被炸死了。
要是不怕暴露,赖坚毅真想冲过去给他一个耳光。
还有一些担子大的江湖货郎,这种人,都是跑单帮的,一个人流窜于山野乡村,赚的就是辛苦钱。
大路不走走小路,小路不走走山道,消息反而是最灵通的。
前几天说是白云山那边已经封了东西南北的路,有不少人在游行,这种事情,应该就是真的。
因为冯家的人过来分派任务的时候,也说了已经发动了大罢工,具体有多大,赖坚毅没有问,他不关心。
事到如今,关心又如何,不关心又如何?
冯家人要去绑架广州都督路克明!
疯了,都疯了,这等于就是形同造反!
赖坚毅完全搞不懂,冯家这么厉害的势力,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
赖坚毅更加搞不懂,他们赖家,怎么一夜之间,就被铲除了?!
他都没有反应过来,甚至都没有见到王角,他原本还想去见个面,只是不曾想王角在白云山就是看了一回“白云僧归”,然后就走了。
留下的,只是“杀鱼状头”掳走了一个谢家的天仙儿。
他本以为这是美谈,很带感,后来差点闪了腰,因为他都没来得及去揶揄两句自己的带头大哥,就赶紧躲了起来。
抄家来得是如此之快,比台风还要激烈。
一夜之间,白茫茫的一片。
像做梦一样。
更离谱的是,这梦还是连续不断的,他现在的恍恍惚惚,也依然是一场噩梦。
怎么都醒不了的那种。
赖坚毅无比的希望,下一次睡个好觉,然后一觉醒来,一睁眼,又回到了杀龙港,然后高高兴兴地去杀龙港第一中学,然后考试拿高分,拿了高分,阿才还会乐滋滋地拿着钱过来,恭喜他这位“肥哥”。
“扑你阿母……”
小声地骂了一声,乍然听到外面一阵响雷声,赖坚毅知道,大概又是要下雨了。
赶紧蜷缩得更紧,背靠着车斗,遮雨棚拉扯了一下,外面薄薄的一层煤,压在那里,竟是让他有了一种安全感。
果然,十分钟不到,黄豆大的雨点就开始落下,先是缓慢的“吧嗒吧嗒”,不过几秒钟,便是哗啦啦作响……
就像是有人在倾倒沙子一般,那声音,好听是好听,但是身在其中,便成了折磨。
太冷了。
广州的天,本不该是冷的,可这一会儿,赖坚毅就想喝一杯热茶,然后吃几块椰蓉饼。
“大佬——”
扯开了嗓门大喊,不怕的,雷雨天,怎么喊都听不到。
轰!
一声惊雷,前方的道路,已经是白茫茫的宛若毛玻璃,司机哪里还敢再开,不得不靠边停车,时不时地拉一下风笛,这是暴雨天预警的用处,提醒往来可能存在的车辆,注意他这里还有个车。
高音风笛用在火车上比较多,卡车货车很少装,只是赖坚毅所在的这辆车,有点不同,是江南洲港口的车子,特别安装的。
司机并不知道自己所在的位置,只知道靠近山道,他知道前方有个坡,所以这才停下来,唯恐这时候过路,遇上山体滑坡。
想法很好,然而当司机再度拉响风笛的时候,立刻感觉到了整辆车在摇晃,前方轰隆轰隆作响,那种动静,吓得司机再也不敢有任何动作。
别说是经验丰富的司机,就是赖坚毅也感觉了出来,这是前方出现了山体滑坡,而且动静很大,一直没有断绝。
泥石流。
“哈哈哈哈哈哈……”
赖坚毅整个人都笑出了声,他以为自己很惨了,万万没想到……还能更惨!
“我叼!哈哈哈哈哈哈哈……”
整个人笑得眼泪水都出来了,赖坚毅觉得,自己这阵子的经历,要是说给王角听,王角一定会笑得比他还要大声。
这么衰,这么霉,霉星高照啊!
轰隆!
又是伴随着一声惊雷,更加激烈的雷鸣,一阵阵、一波波地袭来。
赖坚毅先是不以为意,整个人早就被雨水打湿了,然而雷鸣声始终不绝,那种急促、有力,让他恍惚地反应过来,这是炮火声。
双目圆睁,赖坚毅顿时叫骂:“冚家产!说好晚上呢?!”
原本是约定晚上的时候,会发动一场袭击,冯家人是这么说的。
可是现在,如此密集的炮火声传来,又是靠近江南洲,显然就是已经动手了。
轰隆!!!!!
突然,特别响亮的一下,仿佛风雨都稍稍地停滞了那么一毫秒,赖坚毅双目圆睁,他现在更加的惶恐、不安。
冯家的人,这次是要绑架路都督的。
那些税警团的黑狗,直接去杀,根本不行。
不少冯家的势力,都想要“师出有名”,于是,有了这次行动。
冯家的大老板冯复,始终没有说要让冯家直接出面,带着大家一起干掉税警团的人。
“难道……开始了?!”
赖坚毅惊愕之间,忽然又听到了炮火声,这一次,炮火声非常的密集、激烈。
是舰炮!
咕。
吞了一口口水,赖坚毅直接掀开了篷布,他知道,自己不能就这么傻呆在这里。
不管冯家人成功不成功,他都得找到自家人。
或许,现在就是个机会。
“回头!”
“坚毅仔,不行啊,命令是往前,不能……”
“调头!回南海!”
“是、是……”
赖坚毅直接一把匕首,抵在了驾驶员的腰眼上。
他并不是要回南海,而是打算去南海县的看守所。
赖家的人,主要是被关在广州,但是在南海县的看守所,也有一些赖家的人,只不过,都是赖家的“家生子”之类。
并非是热血上头,而是赖坚毅觉得,反正都可能死,不如捞一票是一票。
“大佬要是在,一定也会这么做!”
啪!
双手合什,赖坚毅冲着北方大喊,“大佬保佑!保佑我成功!”
轰隆!
又是一阵激烈的炮火声,那种密集的声响,感觉就像是几百门炮同时开火,倾泻着前所未有的火力。
然而这一切,赖坚毅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卡车调头的时候,赖坚毅直接将火车的车斗挡板给卸了,一车的煤,就这么大半散落在了地上。
“看守所认识?”
“认识,认识,就是不知道开不开得到。”
“能开到!”
赖坚毅眼神坚定地说道,“一定能!开了就能到,不开肯定不到!”
“我大佬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