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阁紧急会议,与会之人,都是凌烟阁的阁臣,除了俗称的“阁老”之外,在凌烟阁办公的秘书,也是参与其中。
似张濬这样的“阁老”,他的职务并非是“阁老”,而是凌烟阁秘书处首席,中央进奏院办公厅主任。
这两个职务,才是他能够被称为“阁老”的原因。
当然,按照贞观一百六十八年的惯例,“入阁”是需要盖玉玺的,流程还是要向皇帝陛下宣誓,要将大唐建设成为人间乐土、万世不竭……
“东川,岭南的事情,我看,还是要镇压下去。”
中央宣政院院长郑延昌,手指夹着一根烟,始终没有去抽,他今年已经八十二,医生让他少抽烟,只是开会的时候,还是情不自禁烧上一支。
郑延昌主抓羁縻地区的开发,又因为身负中央宣政院院长一职,所以每年的官商、官民沟通政策,都是要他来拍板的。
宣政,就是我宣布,你听从,如是而已。
尽管皇唐天朝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过这种规模性的暴动,尤其是在相当发达的地区出现,但是郑延昌曾经是大唐林业开发总社社长,又曾是河套省行署专员,应对这种突发的暴乱、舆情,经验还是相当的丰富。
最重要的一点,他是大唐历史上第三位临时战争大臣。
当他发了烟,会议厅中的记录秘书们都是下意识地停顿了一下手中的笔,郑阁老的话,不紧不慢,但是却杀气腾腾。
在他们这些年轻人看来,这时候的情况,难道不是应该坐下来谈判吗?
先安抚好京城的工人、学生,再将岭南省的乱象摆平,这么做,不是最完美的吗?
只是,他们哪里晓得,郑延昌看到的,是有人借机挑战中央权威,更有人想要浑水摸鱼。
是不是冯家,对郑延昌而言,并不重要。
世家大族,哪家祖上没有起起伏伏?
这一百年大败亏书,下一百年再赚回来,就是了。
“镇压是一定的,只是岭南省的情况,现在不好说啊。如果乱党趁机起事,地方驻军,未必能够反应过来。”
预算的刀子,原本就是要砍向兵部和教育部的,兵部改组,甚至是教育部改组,都是有计划的。
钱,就那么多,地方上的二线、三线部队,早就只剩下一个空壳子,这一点,会议厅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是心知肚明。
张濬的话已经相当的委婉,他说地方部队未必能够反应过来,实际上想表达的,无非是地方部队基本靠不住。
尤其是现在这种突发状况,跨省的影响,不是某个省的驻军,能够解决的。
尽管岭南省有广州都督府统筹调动驻军,但是直到现在,广州都督府都督,南都最高军事长官路克明,根本半点消息都没有。
张濬已经默认这位路都督起了坏心思,又或者,他遇害了、被控制了。
但不管是哪一种,在张濬这里,这位路都督,已经是个死人。
“所以我们要有心理准备,如果情势发生重大变化,比如说,多个省份,都发生叛乱……”
阁老杨复光攥着个黑木烟斗,整个人看上去“苦大仇深”,话说一半,停顿了一下,这才接着道,“必要时候,需要调动多省驻军,听从同一个作战司令部的指挥。广州都督府,眼下,指望不上了。”
“授权必须先保密,不可泄露。”
“还有一点需要补充。”
杨复光依然皱着眉头,手中的黑木烟斗点了点,道,“这个总指挥、总司令,必须靠得住。”
记录秘书们听得这些话,哪怕强自镇定,但是一个个记录的时候,还是手指情不自禁地打颤。
从阁老们的讨论来看,预料的情况,已经往内战方向去推演,甚至连怎么打内战,都想好了。
“我再补充一点。”
张濬手指交叉,然后环视四周,“如果这一次的骚乱,原本就是有预谋的,是有阴谋家早就做好了预演,以待时机的,那么,就要考虑到,波及的省份,未必只有岭南、广西、安南。很有可能福建、茶北、茶南,都有潜藏的暴乱分子。”
听得张阁老如是说,与会众人,都是点了点头。
因为张濬所描述的地区,基本上就是将大量的三不管地带,都囊括了进去,以岭南省为核心,向外辐射,规模非常庞大,如果早有预谋,一旦真出现“流寇式”的叛军,那就是真的防不胜防。
茶北省、茶南省,得名于“茶马道”,北部地区,囊括了一部分的吐蕃故地,一部分的“诸爨”及剑南道羁縻州,整个茶北省,雨林、高原、山区、河谷,非常不适合人类生存。
实际上,大量的暴力犯罪份子,一旦跑路,都是选择往这里,不是没有缘由的。
一,自然是因为容易藏身,钻进崇山峻岭,只要不出来,老死在里面都没人抓得住。
二,尽管非常偏僻、原始,但是刚刚好卡在一条贸易线上,接触文明还是容易的,生存物资可以从严重匮乏,一夜之间,就变得无比丰富,全看实力。甚至可以这么说,这里就是文明社会的阴影,该有的,都可以有。
三,亡命之徒聚集,武装力量林立,朝廷两百多年来,并没有真的想要解决这个问题,基本上都是按照“开发一片,改造一片”的传统来运行。那么只要本地的武装力量没有建国称王,小小军阀的存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更何况,类似巴蜀金氏这种地方土豪,在这里还有金矿,而金矿的产出,有很大一部分,就是拿来疏通关系,属于典型的“平安符”。
张濬现在提及多个省份,不是没有缘由的。
以往“太平无事”的时候,凭借中央政府的权威,不需要浪费多少精力,也还能从这些地区拿来一些特殊的收益,当然财政投入肯定还是无比巨大的。
但其中的区别,无非就是收益是家族的,投入是国家的。
潜规则的运行,也是需要明规则的震慑。
而一旦明规则不起作用,哪怕只是短期内的失效,有个一年半载的动荡,就足够让潜规则完蛋。
这是一定会发生的事情,而一旦发生,那么损失就是不可避免。
尽管阁老们并不在意这些收益还是说损失,但是,他们不在意,不代表他们背后的力量不在意。
没人喜欢损失。
“东川,以你的判断……情况,最坏,会坏到什么程度?”
“不好说。”
张濬将半截烟屁股摁熄在了烟灰缸中,鼻腔中喷出了两道浓烟之后,他看着众人道,“各地国营报社的记者站,收集的情报……不理想。”
“如果乱党早就渗透这些地区,那么,准备好让海军疲于奔命吧。”
张濬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整个人已经有了一种预想,一旦多地同时发动,哪怕海军再能打,哪怕把中央税务总局的武装力量都用上,没人是三头六臂,没办法一个人当十个人用,也没办法一条船当两条船用。
短期内如果出现地方割据,最后会发展成什么怪模样,张濬不知道。
现在外面学生工人闹事,跟最恶劣的情势比起来,那都是小事。
“那么,主持多省防务的最高长官人选,你们觉得,应该委派何人?”
“广州都督府现在一定有问题,那么,可以从荆州、益州、扬州来考虑。毕竟,客兵下手,总要果决一些。”
“还有地方上的诉求呢?‘严惩凶手’这个诉求,总是要回应的。”
“动手的,应该是税警团的人。”
“就算是真的,这个罪,也论不到他们。”
“检察院……怎么说?”
会议的气氛,在这一刻,让诸多自以为老油条的记录秘书,都感觉到了一种诡异,他们这些能够在凌烟阁行走的“年轻俊杰”,二十多三十多四十多的“后起之秀”,有了全新的领悟。
而与此同时,就在“明达惨案”引爆的多省多地游行示威之后的第五天,安南省省府交州,交州大学的大礼堂前,新生们原本是要参加迎新会的。
学长们的“意气风发”,很是让新生们羡慕,跟交州大学同一条街的,还有“景仁学堂”,时不时地,也有这所学校的学生,来交州大学流窜玩耍。
每每迎新会,总是要热闹的多,青年男女们的热情洋溢,总是要快活得多。
此刻,外面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诸多老生都在那里商量、鼓动着,准备去省府大街游行、抗议。
因为的号外特刊,那一张满是焦尸的照片,简直是触目惊心,学生们传阅之后,满腔的怒火,恨不得要全部发泄出来。
“这次迎新会,一定要好好地抗议!‘明达惨案’的刽子手,必须法办!必须严惩!必须给民众一个交代!”
“对!我们也要去抗议,去游行,去示威。学生会只要组织好,声势浩大起来,大家都会知道这件事情。一定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世上,还有如此腐朽、恶劣、残暴的事情!绝对要让真相,传遍世界,让每一个人都知道!”
“阿才,你怎么一点都不激动啊?那些都是我们的同胞!一千三百个同胞!你怎么反应这么平淡?”
“学生会要是组织游行,我一定去。”
阿才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看着一个宿舍的同学,而是看着大礼堂的高台上,看着那个将台,此时,还没有看到学校的领导,实际上,他来到这里之后,就发现,学生会的人,情绪跟周围的学生,完全不一样。
见识过大屠杀的阿才,此时有一种预感,他觉得,学生会未必会跟大家想的那样,会计划着去游行示威什么的,很有可能是劝说大家不要去,当然,这些话,会非常非常的委婉。
他在杀龙港,跟着角哥卖杂志的时候就发现了,今天说明天,明天说后天,官话套话张嘴就来,让人完全没脾气。
“大佬应该不在广州吧,应该离开岭南省了。”
阿才这么说着,情绪依然不高,瞥了一眼同学手中的报纸,那一片的焦尸,看着很是恐怖,然而,阿才竟然没有觉得多少愤怒。
就好像,这一份愤怒,被关闭了起来。
“阿才,你是不是生病了?我看你今天一直‘闷闷不乐’的样子。”
“没有,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打不起精神来,不知道是不是昨天没睡好。”
阿才如是答道。
“怎么可能睡好?!谁能睡得好?!那些刽子手!昨天可以杀一千三百个工人,今天就能杀一千三百个学生!谁能睡得好?!谁给他们的权力?!这样的屠杀,竟然出现在了南都,那是女皇巡视过的地方,竟然会发生这种事情!谁还能睡好?!谁都别想睡好!!!!!”
有个亢奋的学生更是攥着拳头吼道:“就应该将凶手碎尸万段!不!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凶手也应该被活活烧死!死无葬身之地!!!!!”
“啊!学生会的人来了!”
“是李会长!”
“杜副会长也到了。”
不多时,人群出现了一点点骚动,来了一行人,同样穿着交州大学的校服,只是胸口别着胸章,手臂上戴着红袖套。
交州大学的校服非常简练,身材修长的人穿了之后,更是显得风度翩翩、干练精神。
此刻,一个神采飞扬的青年,在众人的拱卫下,一边挥着手,一边笑着往前走。
“李会长!一定要去省府抗议!凶手必须严惩!必须给受害者一个交代!”
“学长!我们都愿意听学长的安排!”
“对!李学长!我们都听安排,绝对不能让凶手逍遥法外!”
交州大学的学生会长,听到这些激动的言语,顿时也安抚起来:“大家的诉求,我已经听到了。学生会的宗旨,就是聆听广大校友的心声,请大家放心!”
“好!不愧是李学长!”
“好!!!”
然而,看着风采过人的学生会长,原本还垫着脚伸着脖子的阿才,很是失望地站在了远处,周围的同学,一个个都还是翘首以盼。
唯有阿才,失望之后,双手紧紧地攥成了坚实的……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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