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业层面的人身依附关系,王角在杀龙港,也是见识过的。
在山北的水稻种植区,大农场主或者说大地主,他们手中的土地,是要租出去的。
按照正常人的思路,或者说下意识的反应,便会认为,租用大地主手中耕地的人,应该就是贫农、雇农。
然而事实恰恰相反。
大地主、大农场手中的耕地,其实主要租给富农。
富农在杀龙港辖内的市镇之中,一般是有住房的,租用大地主的富余耕地,是他们的工作、事业、生意。
然后维系着大农场主、多个富农之间的纽带,一般都是姻亲家族关系。
五服,这样的传统家族远近亲疏的名词,就是重点。
也就是说,能够租用大地主大农场手中土地的人,跟大地主大农场主本身,并没有出五服。
而数量最广大,生活最艰辛的贫农、雇农,往往就是租用一些“下田”,他们要付出很多的劳力,才能改造土地。
比如说开挖沟渠,方便灌溉和排涝,筛选土地中的石头,让土壤更松软,等等等等。
在这个基础之上,粮食年收益中的一半,基本就是“租子”。
或许名称上不叫“租子”,但换个面目,也就行了。
比如农具借用费、租赁费;粮种钱、稻种赎买钱;收割钱、转运费……
全部打包起来,一亩地的早稻产量如果有二百斤的话,一百六十斤是要出去的。
倘若在提供一部分鸟粪、蝙蝠粪,这就是最上等的“化肥”,又是另外要给一笔“采香钱”。
这个“香”,指的就是鸟粪矿粉碎料以及溶洞中的蝙蝠粪。
到了这个地步,只要租用的土地足够,还是能完成积累的。
贫农熬一熬,一代人过去,总能剩个仨瓜俩枣下来,子孙也能延续一下。
唯有那些雇农,其实是半点自有耕地都没有的。
他们不怕种地,最怕没得种。
这个没得种,指的是富农、中农不再雇佣他们种地。
一旦市镇中的富农,缺少个端茶倒水、洗衣叠被、牵马赶车的,便会使个法子,让人不再租地出去。
当雇农没了生计,就不得不转向城镇,因为人要生存,杀龙港这样的港口城市,城镇地区哪怕挑拣点剩饭剩菜,好歹是能活下去不是?
到了这个地步,人跟畜生是没有区别的。
而皇唐天朝的律令,蓄奴就是个大坑,倘若被有心人发现,而这个有心人刚好又有一点点实力,那么富农、中农的一代、三代财富,一夜之间被夺走,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所以,既不能光明正大蓄奴,又想要获得廉价的劳力服务,倒逼这些雇农甚至是小农中的一部分,进入城镇,这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
王角在杀龙港,其实也见识过贫民窟的,那些个“东风氏”的眷村,大抵上,便是贫民窟的雏形。
只不过因为杀龙港的高速发展,哪怕有些藏污纳垢,但总算还是有些奔头,穿越前从媒体上看到的国外贫民窟,并没有出现在杀龙港。
但是在这个贞观纪元的广州城,王角可以确信,那个什么“东区”,便是个贫民窟也似的玩意儿。
而且延续的时代久远,要一直追溯到那一把还带着点苦味的灰糖时期。
两百多年前,就诞生了贫民窟。
征税衙门宾馆内的等等书籍,其实讲了不少东西,很多都是王角在杀龙港怎么想都想不到的。
也没看过,因为无从问起。
有些事物本来就是要先看过之后,才能产生疑惑,那么王角才能有针对性的去问钱老汉这个“人形移动硬盘”。
看都没看过,又如何去产生疑问呢。
“卧槽,居然还有这样的操作?”
在这本书中,王角发现了一个极为惊人的故事,那就是“广交会”成立之后,早期还是雇佣“东区”人的,但是伴随着蒸汽机的推广,“东区”的人就逐渐退出了“广交会”成员们的工厂。
原因很简单,因为“东区”的人,大多都没有受过教育。
这里说的教育,并非是简单的校内知识,还有社会常识。
因为“东区”早期的失地农民多为獠寨出身,他们是獠人,原本就在生活习性和传统习惯上,有别于汉人,这种区别,衍生出了矛盾,于是在生产活动中,为了降低调和的成本,“广交会”的工厂主们,从源头上解决了问题。
老子不雇佣,不就完事儿了?
于是乎,因为工厂的不雇佣,进一步加剧了“东区”的落后、野蛮,这一片地区从原本的“三不管”,逐渐走向地下秩序。
暴力成为了维持灰色地带秩序的唯一手段,且是非官方,或者明面上是非官方的。
而这种情况,滋生出来的经济活动,既然不是农业,又不是工业,显而易见是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第三产业。
娼妓、打手、杀手、赌徒、海贼、山匪……
所有违法或者违反普遍道德价值的行业,都能在这里找到。
没办法,人也是要生存的。
两百年的发展,使得“东区”宛若一个黑洞,刚刚好,卡在了广州城和白云山之间。
在白云山上,看完了“景泰僧归”之后,入夜的“万家灯火”,自然也是美景,然而美景之外,那些黑黢黢的一片,便是陪衬,便是不美,也就夜晚的时候,使人看不出一个大都会的黑暗、肮脏。
“我勒个去……”
房间内的第三本杂志,便是一个赌场的推广杂志。
名字叫做。
这是贞观两百年,一个名叫雅尼洛的伦巴第人,派出的使节团,抵达广州之后创办的。
当然当时创办的,并非是这本杂志,而是名叫“威尼斯人”的赌场,这个赌场,就在“东区”。
其最大的卖点,在当时并非是赌博门类或者技术,而是泰西舞娘的裸身艳舞,乃是贞观两百年的一绝。
而这个叫雅尼洛的人,是当时的威尼斯总督,使节团之所以要来广州,原因就在于这个总督位置,想要传下去,要么看查理曼人的脸色,要么看罗马人的脸色,但当时皇唐天朝的仆从军,已经洗劫过不知道多少次大马士革,这让伦巴第人看到了全新的道路。
既然要做舔狗,为什么不舔最强最大最粗最硬的那一根……那一个?
然后,精妙绝伦的故事开始了,雅尼洛从皇唐天朝,拿到了一个册封,他成了公爵。
当然在皇唐天朝的内部,他的品级是不如怀远郡王李思摩的,只是混了个郡公。
但郡公也是公,哪怕是编外的,可朝贡关系只要建立了,他就是唐朝的狗,完全不用看查理曼人和罗马人的脸色。
在当时,有两个帝国的势力派出了使者,要重新界定威尼斯的边界。
然后雅尼洛表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边界?什么边界?你在教大唐做事?
唐朝老铁表示我们从来不固定国界线的,因为压根就没那玩意儿。
什么领土纠纷,什么寸土必争,那不是乡村械斗的路数么?
于是不管查理曼人还是罗马人,都再三强调,这个从法理上来说呢,你这个总督,那也是要按照基本法来上任的。
不讲法理,是不是有点过分?
雅尼洛当时就虎躯一震,心说黑海有个叫苏拉的,武汉有个叫阿罗本的,他们连自己的主都改了姓名,你跟老子扯什么法理?
老子威尼斯总督干不过你们的时候,当然只能捏着鼻子讲法理喽,毕竟你们兵强马壮、人多势众,你们就是口臭,老子也只能当说话好听、超喜欢的……
现在不一样了啊,老子堂堂大唐开国郡公,皇帝陛下御赐的鼓纛在手,比真珠毗伽可汗也不遑多让,怕你个鸟!
干就完事儿了!
最终……
没干。
因为长孙氏出来调停了一下,四方和谈,谈了个大生意,并且长孙氏为了表示诚意,各出一个年轻小伙儿,从查理曼人和罗马人那里,又各弄了一个姑娘回去,然后就迎来了和平的十年。
至于十年之后的事情,十年之后大马士革溜肥肠都火遍地中海了,哪儿还有那么多屁事。
啪。
王角把这本杂志合上之后,整个人都是懵逼的,“是不是真的啊?怎么感觉这么假呢。这尼玛一个贫民窟的赌场,就有这么牛逼的传说?还公爵?这公爵是不是忒不值钱了一些?”
之前还听说什么阿尔萨斯公爵呢,说起这个阿尔萨斯,王角最熟悉的,自然是带孝子。
除此之外,大概就是“阿尔萨斯、洛林”,这个穿越前课本上的文字。
在这个贞观纪元,再度感受这些说熟悉不熟悉,说不熟悉还听过那么一点点的名字,着实有些感慨……
更让王角卵痛不已的,大概就是这些奇奇怪怪的名字,还跟时代的发展纠缠在了一起,那就更是一团乱麻,完全梳理不清。
“这鸟毛时代的发展,怎么成这个鸟样子?”
其实王角是知道答案的,但是在景泰禅寺看到的那位老前辈雕像,实在是……实在是看上去不像是个很狗的人啊。
辣么健硕的肉体,辣么粗犷的形象,辣么野性到底气质……这哪儿狗了?
淦!
“老话说得好啊,时代在发展,社会在进步,很有道理啊。”
也就只能这样自欺欺人了。
翻完了的广告杂志之后,王角大致也有了一个概念,这个广州城的“东区”,其实就相当于杀龙港的冰室街,只不过是超级无敌放大版本的。
娼妓更多,赌棍更多,不要脸的王八蛋更多,要钱不要命的烂仔更多。
而且不仅多,还专业,还豪横,都成集团化了。
因为集团化,王角从钱老汉那里学来的见识,便可以断定,这些“东区”的大佬,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广州城顶级权贵养得狗。
这世上,除了白手套之外,还是有黑手套的。
脏活、累活,总得有人干不是?
万一哪天想弄死个人玩玩,总不能自己上吧,这时候,“东区”烂命一条的杀手们,就可以表演一下真正的技术了。
恍惚间,王角突然有点明白,为什么海贼也好,乱党也罢,能够在杀龙港立足,站稳脚跟。
实在是藏身的地方,天生就是有着反抗的土壤。
就算明面上不敢,可背地里谁说得准?
杀龙港这么不正规的民间社会结构尚且有如此大的吸收能力,换成广州城,只怕这个数量更加恐怖。
“怕了怕了,还是早点赶路去京城为妙。”
别说那些上了岸的海贼了,就这“东区”本身,按照这两本书的描述,这小一百年内闹出来的麻烦事,并不在少数。
也就是反抗力量一盘散沙,再加上广州身为“南都”,驻守部队的镇压能力,肯定是要更强一点的,这就导致了贞观纪元的广州,哪怕有天大的乱子,最终还是会被摆平。
“不过,来都来了,这的杂志也看了,毕竟又是征税衙门自带的,不去看看,是不是有点可惜?”
王角并不喜欢赌博,也从不赌博,他对赌博没有兴趣,就是想见见世面。
当然了,描述的那种衣服不多的妙龄女郎舞台表演,有得看最好,实在是没得看,他希望“威尼斯人”这个赌场,最好专业一点。
反正他要是看不到妙龄女郎的表演,可能就不是很高兴。
到时候搬出钱老汉的名头,就不是很好的行为。
希望“威尼斯人”不要不自量力,一定要好自为之。
啪!
重新打开的,又一次被重重地合上,王角眼神坚定,充斥着对失地农民们的同情,“定了,明天爷就去‘威尼斯人’看看,是不是真的就地中海风情。真的就虐待美少女表演者,要是没有表演,这赌场,我看也就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