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靖城南面出去,不过两里路的地方就是一处荒凉的乱葬岗,一面是灯火辉煌的热闹城市,另一面则闪烁着让人毛骨悚然的幽绿鬼火。
云潇抓紧萧千夜的胳膊不敢松,她没想到这么短短的距离仿佛隔了两个截然相反的世界,先前的喧哗吵闹被诡异的寂静取代,她甚至能清楚的听见自己胸腔里砰砰直跳的心声,放眼望去这是大漠里的岩石堆,风化的巨石历经长久的年岁被钻磨出坑坑洼洼的洞,风声就是从那些洞中呼啸而过,好似真的有鬼厉在耳边泣诉。
就是在这样让人不适的夜里,从乱葬岗的一处传来轻轻的哭泣声,萧千夜眉峰一动,立马就听出来那就是他曾经的下属,蔺青阳。
两人相互一望,都在心中默默猜到了什么,顺着声音的方向慢慢靠过去,只见在岩石后面的深坑里,蔺青阳怀抱着一个死去的女人,泣不成声,他甚至没有发现自己身后忽然多出来的人,只是小心翼翼的用衣袖将女子脸上的尘土轻而缓的擦去,又认真的整理她凌乱的头发,将衣襟整齐的捋顺,最后才脱下自己的外衣盖住脸,明明自己都快要站不稳,还是艰难的抱着女尸站了起来。
萧千夜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走过去从背后扶了蔺青阳一把,蔺青阳这才猛吸一口气,几乎是警惕的往旁边大跳一步,直到借着幽暗的鬼火和月光看清了眼前的人,才忽然露出极度疲惫的姿态,大口喘气靠在岩石上。
“这就是……华蓥姑娘?”云潇紧跟着走过来,这才一眼扫到旁边深坑,忍不住脸色骤然惨白,那里横七竖八扔了不少尸体,都只是用黄土草草盖了一层,有些手脚伸出在外,在干旱的阳川很快就变成如干枯的树枝。
这就是靖城外面的乱葬岗,人死了连个墓碑都不会立,直接扔到黄沙坑里,阳川的炎热天气也不会造成瘟疫蔓延,要不了多久这些无名尸体就会风化消失,不会有任何人在意。
萧千夜见她脸上瞬间扬起的不适,不动声色的将她拉回到自己身边,用身体挡住视线不让她继续看,蔺青阳垂着眼轻轻点了点头,低道:“对不起,少阁主,我知道现在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可我、可我不能看着蓥蓥就这么曝尸荒野,我想带她回去,回嘉城,回她爹娘身边去,好好安葬。”
萧千夜点点头,扶着他慢慢坐下,看见他的手死死抓着怀里的女尸,青筋暴起,他犹豫了一下,但有些话却不得不说:“青阳,你知不知道今夜的事传到帝都会有什么后果?”
“我知道。”蔺青阳像散架的人偶,即使听到军阁主这么直接的问话,心头也再也掀不起一丝波澜,反而是咧着嘴如释重负的笑起来,“会被革职,甚至是处死吧,我也不在乎自己会怎么样了,我现在只想救出小妍和两个孩子,再将蓥蓥送回去处理好后事,剩下的……剩下的怎么样都好,我只不过是嘉城一个小小馆主的儿子,很快就会有更合适的人取代我。”
萧千夜看着这个一夜之间颓废不堪的人,被一场阴谋算计到放弃所有荣耀,他只感觉心被狠狠的撕痛,有一种无名的怒火在胸肺中剧烈的窜动,蔺青阳是军阁十名正将之中唯一一个平民出身!他是从无数优秀的军机八殿学员中脱颖而出,靠着自己一步一步走到如今的地位,曾经那么壮志凌云的一个人啊,就这么被一群欺软怕硬的地头蛇毁了!
就因为他出身低微吗?阳川虽然是四大境最混乱的一处,可有朱厌、金乌鸟、冥蛇三支军团,其中又以朱厌的战力最强,那群地痞流氓,不就是看他蔺青阳出身低微,才故意挑他下手的吗?
军阁无主……自从自己被迫叛走之后,天尊帝一直没有重新调任阁主,他知道明溪的本意是仍想将这个位置留给自己,可现在他是眼睁睁看着属下被人暗算,却只能束手无策!
想到这里,萧千夜用力握拳,将瘫软的蔺青阳一把拉起来,低道:“走,赵雅已经被我们抓了,跟我一起去找她。”
蔺青阳木讷的张了张嘴,面无表情地向前望着,萧千夜深深的吸了一口这乱葬岗的腐肉气息,顿时感觉喉间泛起恶心,又道:“他们说你夫人已经被卖了,你是靖城守将,他们肯定不会把她卖给靖城的人,那么到底是卖去了哪里,又是被什么人买了去?这些都只有赵雅知道,至于你的两个孩子,据说是落到了曙城郭三爷的手里,如何才能放人条件也只有赵雅知道,你继续在这里浑浑噩噩,他们就会落得和华姑娘一样的下场!”
蔺青阳全身战栗,惊恐的望向怀里的女子。
他离开广漠楼之后,立即来到泉姨口中的这处乱葬岗,一眼就看到被扔在地上的华蓥,她是曾被华老爷、华夫人捧在手心的宝贝,多少人慕名提亲都被拒之门外,她本该有着幸福的人生,可这一切全毁了,她就那么毫无尊严的被人扔在乱葬岗里,连一身干净的衣服,一双合脚的鞋都没有穿!
然而当他情绪失控的将华蓥抱起来,却发现她面容沉静,没有丝毫痛苦,好像只是沉沉睡去。
“她是自杀吧,她不想连累你。”萧千夜认真的提醒,先把这个失魂落魄的人喊醒,“你已经失去她了,难道还想失去妻儿吗?”
蔺青阳一颤,脑子终于清醒过来,立即眼神也跟着起了变化,转身说道:“跟我来,靖医苑就在乱葬岗不远的地方,是一名老妇人所开,叫金钗夫人。”
萧千夜点头大步跟上,金钗夫人,没错,那个人就是天尊帝提过的金钗夫人!
走了不过半柱香时间,果然眼前出现一个破旧的小木屋,这屋子建在乱葬岗旁边,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岁,门口挂着一个白色的纸灯笼,奇怪的是在靖城的夜风下,这个灯笼竟然是纹丝不动,连里面的烛火都安安稳稳的,蔺青阳率先走过去,没等他走到门口,破旧的木门“吱”的一声自己打开了,里端幽幽传出一个老人的声音,是对着更远处的萧千夜淡淡开口:“萧阁主远道而来,快请进吧。”
蔺青阳心中又是一惊,少阁主这次回来连军阁的人都不知道,怎么这个偏僻的小医馆会知晓他的行踪?
三人先后走进房中,只见凤九卿已经先他们一步到来,他在靠窗的地方笑吟吟的招了招手,赵雅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着,全身上下还是被奇怪的火焰包裹着无法动弹,金钗夫人站在对面一张同样破旧的木桌前,桌上凌乱的拜访着各种工具,还有些他们叫不上名字的药材,老人家看起来至少已经年过七旬,但面容依旧非常精神,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精明的扫过几人,指了指房间里的几个小板凳,随意的道:“都坐吧,这地方简陋,不要嫌弃才好。”
蔺青阳抱着华蓥的尸体,避嫌的站在门口,犹豫的道:“我就不进去了,我……”
“进来吧,你手上那姑娘我也认识。”金钗夫人抬头看了他一眼,倒是和蔼可亲的笑了笑,指着里面一个小靠椅说道,“先把华姑娘放上去吧,我和她也算有缘分,现在她走了,我也该让她干干净净的。”
蔺青阳哽咽了一下,慢慢走进去轻轻放下华蓥,金钗夫人手里端着个瓷碗,里面盛着清澈的水,她将盖在华蓥脸上的衣服揭开,用手指沾着水细心的涂在她额心、双眼和唇中,然后又将剩下的水一点点洒在她身上,最后才往后退开了三步的距离,闭上眼睛低低吟念着什么听不懂的东西,伴随着老人家的呢喃之语,那些水扩散出皎洁的白光,将华蓥整个身体映照的微微透光。
所有人都鸦雀无声的看着,阳川信奉日月双神,传言中日神赋予生命,月神迎接亡魂,这是阳川独有的洗礼之术,可以洗净逝者毕生的肮脏,以最纯真的姿态,回归天地自然。
“谢谢您。”蔺青阳低着头,华蓥的容颜依然栩栩如生,嘴角的笑容没有任何痛苦,就好像是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结局,终于得到了如愿以偿的解脱。
金钗夫人在做完手里的动作之后又重新将她的脸庞盖住,长长叹了口气,目光深沉的看了一眼蔺青阳,像是在自言自语,更像是在故意告诉他一些往事:“华蓥很早以前就病了,可她是广漠楼的摇钱树呀,只要还有一口气在,那些人就不会轻易放弃她,她在我这反反复复治了两年,哎……可惜我终究只是个医者,若是能狠下心早点给她一个解脱,或许结果会更好吧。”
金钗夫人摇着头,蔺青阳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转过头迎着老人的眼光,欲言又止,金钗夫人目光如水,语气也如水一般缓缓的传来:“她这个病虽然治不好,但是也死不了,最后一次来我这是在五天前,那时候她郁郁寡欢,像有心事,临走之前特意跟我道了别,说很感谢我这两年出手相助,帮她缓解了不少病痛,但以后她不会再来了,好让我好好保重身体。”
蔺青阳呼吸慢慢变得急促,也敏锐的从这些话中察觉到了异常,蓥蓥是广漠楼的头牌,走到哪都有一群人盯着,就算是看病也不例外,她就是想死也不会轻易有机会!
她知道自己一定是有苦衷,一定是被奸人胁迫,否则以他的性格,万不可能在这种时候公然招妓,她就是什么都能猜到,不想让自己成为被人利用的玩物,所以,她从舞台上摔了下来,那分明不是失足,是趁着所有人都紧张忙碌无暇顾及她之际,终于找到了机会,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了结生命。
可最终……自己还是辜负了蓥蓥一片苦心,他还有妻儿,他不能不顾妻儿的安危,他还是当着全城的面,抱着临时顶替的云潇,公然走进了花魁接客的那间房。
没有人会在意之后发生了什么,他们只看见军阁的守将,在众目睽睽之下,和一个风尘女子厮混在一起,所有人都在等着看他的笑话,等着那道革职令从帝都传来。
蔺青阳痛苦的捂住脸,心被一双无形的手撕成碎片,痛到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