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力在明姝公主体内游走,却仿佛置身一片黑暗虚无的海洋,这具身体的内部空空荡荡,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毫无温暖,而他越找寻,越如深渊般深不可测,帝仲暗暗心惊,一时竟说不出这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
缓缓的,好似一条失去航线的船终于靠岸,有一束幽暗的冥火在黑夜里闪烁,帝仲蹙起眉峰,隐约察觉到那束火光应该只是一个人的眼睛,看似已经近在眼前,实则距离极其遥远,甚至让他也无法快速分辨具体的位置。
眼睛带着笑意看着他,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叹:“能再遇上天界的人,是我的荣幸。”
听到这个藏于暗处不明身份的诡异人嘴里说出“上天界”三个字,帝仲稍一用力,让战神之力更加充盈,果然那双眼睛略微痛苦的皱了一下,虽然很快就恢复了常态,再开口语气中就带上了显而易见的轻喘,用咯咯的轻笑来掩饰本体的疼痛:“不愧是以‘战神’为名,这幅不死不活的残影姿态,还能隔着整座大陆伤到我……上天界,果真是神之领域。”
“隔着大陆……你在中原,你是谁?”帝仲淡淡脱口,这一问让萧千夜情不自禁的大步走上来,他不敢轻举妄动打草惊蛇,只得暗暗用手抓住神裂之术的胳膊,借着两人可以共存的特殊关联悄无声息的感知一切。
“我是谁……不过是上天界的手下败将。”那个声音也是冷定的,岿然不动,“很久很久以前,我曾败于蚩王之手,他从我手里夺走了一件‘至宝’,自那以后,我便专心找寻关于上天界的一切,直到二十多年前在一处码头遇到那位残疾又丑陋的公主,她身上有着极为微弱的上天界气息,是日月双神的后裔。”
“哦?蚩王,那的确是我的故友。”帝仲声音越是柔和,萧千夜就越是心惊,显然这种时候忽然冒出“蚩王”二字,是个非常麻烦的信息。
黑暗里的声音微微一顿,借着这短暂的沉默,帝仲已经不动声色的将战神之力以光线的姿态同时连接在明溪和萧奕白手心。
对方呵呵笑了,也不想阻拦他的行为,反而更加感慨的叹道:“中原的信仰极多,不同的民族,不同的地域,百姓所信仰的神明也不尽相同,我本是个苗人,对于上天界的传闻并不感兴趣,直到他突然冒出来,夺走了那件‘至宝’,那是我锻炼蛊王最为重要的东西,上天界已是凌驾九天之上,又何苦为难下届一个普通蛊人?”
“至宝……”帝仲默念着这两个字,想起曾经的好友,心却平静的掀不起一丝波澜,淡道,“他不会轻易夺人所爱,一定是你不好。”
此话一出,让在场的三人心照不宣的紧蹙眉峰,紧张的握紧了拳头,对面的人显然没有意识到以“战神”为名的帝仲会这么不假思索的护短,反倒是他呆了数秒,发出僵硬的笑声,这才继续说道:“那件‘至宝’是我找寻多年,一个体质极为特殊的女孩,她天生一头雪色白发,皮肤也如冰雪般透明,用我们这一派的行话,称之为‘雪女’,我要将她献给蛊王,让蛊王得到这份至纯至阴,只有这样,我才能凌驾万蛊之上,成为苗疆七十二派的王,可偏偏……被他多管闲事!”
“你要把一个女孩子,喂给一只虫子?”帝仲用更加简单的话概括了对方的意思,嘴角扬起不屑一顾的笑,“我没说错吧,是你不好。”
“哼。”对方也只是不置可否的轻哼了一声,继续说道,“他带走了雪女,从此销声匿迹,我苦寻三百年,一无所获。”
“三百年!”明溪低呼出口,难以置信的神情中透着一丝罕见的惊恐,大姑姑去中原偶遇那个苗人只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一个普通人,当真能活三百年?
“呵……陛下失态了。”苗人瞬间就察觉到黑暗里那缕震惊,也将目光缓缓挪动方向,落到明溪身上,叹道,“那时候我遇到明玉,她偷了我用于练蛊的神龛,若非察觉到她身上那种若有若无的上天界气息,我一定当场就会杀了她,但是她是我这三百年来唯一遇到和上天界有关系的人,我一定不能就此罢休。”
“你对大姑姑做了什么?”明溪已经镇定下来,甚至主动开口询问起那些年不为人知的往事,苗人大笑着,说道,“她拉着我的手喋喋不休的说了好多东西,但最重要的只有一件,她说一海之隔飞垣大陆的皇室是上天界日月双神的后裔,她之所以沦落成那副模样,是因为被人骗走了月神留下的一块古玉‘沉月’,而那块玉的下落,在昆仑一派。”
明溪按捺住心底的震惊,想起那日大姑姑提起自己过去时的模样,明明半身白骨濒临死亡,对那个萍水相逢的苗人却是难得的温柔感激,原来这一切也只是一场戏,他的真实目的只是利用大姑姑去找寻上天界的踪迹!
苗人更是有感而发,愤愤不平的接道:“然后我就假意帮她,让一个江南的商队带着她改道去了昆仑,而我则一直在后面悄悄跟着,没想到那个女人到了昆仑山脚下莫名其妙的就放弃了,哼,真是一点用也派不上,白白浪费我那么多时间,我本想让她在那种荒凉严寒的地方自生自灭算了,谁料她靠近昆仑山之后,从山中的某一处,突然传出了蚩王的气息。”
“果然……”帝仲一点也不意外,早在之前和云潇谈起昆仑山脚下那个神秘雪谷的时候,他就已经意识到那应该就是他曾经的故友,蚩王风冥。
“那缕气息转瞬即逝,等我再次找寻的时候已经完全湮没,昆仑山脉何其之大,在那之后我又苦苦找寻多年,仍是一无所获。”
苗人沉吟片刻,时隔多年再次想起那些往事仍是掩饰不住的失望,但他立马又哑然失笑,接道:“我以为好不容易寻到的线索只能就此断了的时候,那位残疾的公主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竟然跑到苗疆去了,她在到处打听我的消息,吸引了很多蛊人的注意,我一时兴起就主动见了她。”
“她说她不甘心,想以自己的力量报仇,但是她无一技之长,又失去了权势地位,她希望我能传授她驭虫术,她会折返飞垣,伺机报仇。”
听到这里,明溪已经将所有的头绪整理清楚,感叹这背后如此复杂的利益关系,他默默看着自己的皇妹,此时的明姝公主呆若木鸡,像一尊无魂的木偶一动不动,好像眼下发生的一切她都无法察觉,苗人的声音带着一丝莫名的期待,不怀好意的道:“明玉公主也真的是令我惊讶,她以自身血肉饲养蛊王,虽不是‘雪女’之身,但那种微乎其微的日月之力让蛊王也变得极其强大,她回到飞垣之后,好像还利用了一个叫‘缚王水狱’的地方,让那里面被改造的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也成了蛊王的饲料。”
众人心底咯噔一下,冷汗沿着背脊不断冒出,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苗人虽然听起来笑咯咯的,语气里带着恨意,又道:“可惜明玉公主那副残破的身体已经没有用了,她被陛下禁锢在摘星楼,以日、月圣女之力束缚其中无法脱身,我敬佩她的心狠,但也不得不放弃她了。”
“所以……”明溪咬着嘴唇,面色焦虑,心底已经猜到了对方的言外之意,苗人眨眨眼睛,是在和帝仲默默对视,然后才一字一顿狠厉的说道:“所以我只能退而求其次,明姝公主和明玉是血亲,蛊王嘛,其实也不是很挑食,我察觉到她心里的恨,借机骗她来摘星楼,让她成为蛊王新的宿主。”
“是你干的!”明溪恍然觉醒,仿佛醍醐灌顶立即理清了思绪,盘踞在心中的疑团终于解开,他一直以为这一切只是出于大姑姑对凤九卿的恨,万万没想到,这件事早在多年以前,就已经有更为棘手的人物牵扯其中!
苗人得意洋洋的笑着,多年的积怨一朝释放,连带着语气也变得飞扬跋扈:“明姝公主还有得救,只要战神愿意带着她一起去见一见您的故友,我就放了她,否则,我立即就能让她体内的蛊王吞掉宿主,到了那个时候,就请陛下做好帝都城尸横遍野的准备吧。”
明溪神色有变,眉头紧蹙,一言不发,想起帝都政变上被蛊蚁蚀心的那些士兵们,他们中有九成以上的人都彻底丧失了独自生活的能力,严重的甚至丧失理智,沦为痴呆。
眼下的自己本就内忧外患,疲于应付,如果这样猝不及防的袭击再来一次,而且还是发生在防守最为严谨的帝都城,那么本就人心惶惶的飞垣就会雪上加霜,危及政权稳固。
帝仲看了看身边的几人,也是万万没想到此次帝都之行还会节外生枝,而且如果这个苗人所言都是真的,能活三百年的普通人,一定也掌握着什么更为神秘的东西。
“陛下意下如何?”苗人在冷静的催促着,只见明溪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在心里做着更为冷酷的决定,他根本就不在乎一个皇妹的死活,眼下有帝仲在场,就算所谓蛊王复出,上天界的战神又岂会坐视不理?与其被一个面都没见过的苗人相威胁,倒不如就此赌一把……
然而,没等他将决裂的话说出口,帝仲淡然一笑,道:“你不就是想见蚩王吗,我答应你就是了。”
明溪惊讶的看着他,再想说什么,发现帝仲那双异色双瞳带着看穿一切的睥睨,毫不回避的直视着自己。
“潇儿也还给我吧。”帝仲见他如此神态,知道他心中的难言之隐,别有深意地盯了一眼,低道:“您也不想重蹈几个月前的蛊蚁之灾吧?”
明溪紧紧咬着嘴唇,半晌无语,被威胁了……他本以为有云秋水,有天澈,还有叶家风家这么多筹码就一定能逼着云潇留下来牵制萧千夜,万万没想到眼下会节外生枝,如果他不答应,帝仲又真的对蛊蚁之灾束手旁观,那么不要等到封印阵眼被全部破坏,他就要直接迎来另一场腥风血雨!
帝仲微微笑着,竟然感到心中有种莫名的痛快。
神力在明溪手心刺痛,一声轻到无的叹息自耳边传来:“被威胁的感觉……不好受吧?”
“明溪……”萧奕白看着面容惨白的好友,心里隐有不忍,略一思忖,终于深吸一口气,转向帝仲认真的道:“大人,现在东冥的封印已经被破坏,夜王利用夜咒控制我,迫使我弟弟妥协成为全境公敌,千夜既然已在履行对夜王的承诺,对方是否也该给出应有的回应?”
“你的意思是?”帝仲缓缓开口,面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意,其实已经猜到了对方想说的话,萧奕白的脸色却一点点黯淡下来,也知道自己的决定无法顾及弟弟的感受,淡道,“我希望您能让夜王稍微解除一部分夜咒,否则等到四大境封印和阵眼完全破坏的时候,我的身体也会因长时间的束缚而崩溃,我知道夜王大人一定不会让我死在他恢复之前,但是他恢复之后……也就不会在乎我的死活了吧?那对我、对千夜而言,岂不是得不偿失?”
帝仲点点头,淡道:“我会找他谈谈的。”
明溪和萧千夜都是面色突变,警觉的望过来,异口同声的问道:“你什么意思?”
萧奕白松了口气,有些惭愧的看了看弟弟,然后转向明溪,认真的道:“放云姑娘走吧,我会留下来,一直陪着你。”
明溪欲言又止,用力闭上眼睛,而帝仲只是悄悄按住差点一蹦而起的萧千夜,轻轻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