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上了马车。
这辆马车继续朝着长陵行进。
道路漫长且艰险,不知会有多少曲折,也不知何时才能到长陵,更不知到了长陵之后,又会如何。
千山万水阻隔,消息毕竟也不灵通,此时即便是他,也并不知道王惊梦是天下已然公认的第一剑师的弟子。
只是遇见这样有趣而又有梦想的人,又能给自己一些信心和温暖,那便真的很好。
李思掀开车窗帘子,看着道间掩映的绿色,他渐渐微笑起来,他的耳畔似乎响起了韩地许多城里的歌声。
……
到了吃饭的时候。
到了吃饭的时候就得吃饭。
修行者对饮食往往有着超乎寻常的讲究,对于修行者而言,纯粹的天地灵气自然是最洁净的圣物,其余任何食物,都或多或少会对人体留下些不利的影响。
但王惊梦没有什么特别的讲究,顾离人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讲究。
他很随意的点了一碗红油辣汤面片,两碟小菜。
其实他并不穷。
他之前杀死的那几名马贼身上的家当很多,即便分了一半出去,也足够他很多年的花销。
更何况他从几年前开始就已经不需要为有没有钱吃什么而发愁。
只是看着那厚厚的一层油腻子,看着面汤里若隐若现的那些肥肉片,走到王惊梦面前的一名中年男子还是觉得王惊梦是那种苦修之后刚刚出山的很穷的剑客。
他已经吃过了,见不得这么油腻的面汤和肥肉片,他的眉头便不自觉的微微皱了起来,眼睛却是亮了起来。
越是刚出山,越是少见世面的修行者,就越容易被人说服,被人左右。
王惊梦的对面没有人,他便直接在王惊梦的对面坐了下来。
然后他微微颔首,微笑道:“在下余宿,我家主人想要见先生,不知先生是否有空。”
王惊梦喝了一口面汤。
他嫌不够味浓,直接将两碟小菜都倒在了面里,用筷子翻动起来,“你家主人是谁,找我做什么?”
说完这句,他喝了一口面汤,这下味浓,他便十分满意。
他回这名中年男子的话很自然,没有半分矫情,在他看来,任何事情当然不只是他有没有空的问题,有没有空,也得看事情是什么,看对方什么意思。
若是这事情在他看来根本没有兴趣,那就算是有空,也不需要去谈。
他很年轻,面容看起来还很青涩稚嫩,但他天生比较沉静,他此时这样,在这名中年男子眼中反倒是有些刻意的做派,很有城府。
“我家主人姓汤,在长陵有很多桩生意。而且一些是和公孙家有关的生意。”这名中年男子微微垂首,看似谦恭,却是习惯使然,不想让人发现自己有可能表现出的不悦,“我家主人想见先生,是想问问先生有没有兴趣随我们去长陵,他会厚待先生。”
“多谢你家先生好意。”
王惊梦开始吃面,道:“只是并没有兴趣。”
中年男子微微一滞,但不死心,道:“我家主人对士不薄,虽不可能说无数钱财任你使用,但….”
“不是钱财的问题,是真的没有兴趣。”王惊梦打断了他的话。
“哪里有修行者不想在长陵占一席之地?”
这名中年男子离开是还满心疑惑。
在他看来,这是水往低处流一样的道理。
“果然是…”
王惊梦看向李思那辆马车离开时的道路,这个时候他对长陵自然有了很大的好奇,然而和这名不知名的中年男子对话最让他心生的感慨,是李思说的对,这世上能令人感到有趣的人真的不多。
所以像李思这样的人,很多时间的确会很孤独。
王惊梦有些感慨。
剑意最求心意,心意无非是由心迸发的情绪。
青山迢迢水长长,孤独的人不知何处是归乡。
他感受到了李思的那种孤独。
他前方左侧不远处的一侧小巷里,有一簇紫色的蔷薇在此时恰开得艳。
它被笼在阴影里,不为人注意。
只是它望首蓝天,沿着那斑驳的院墙眺望着那一份蔚蓝。
他心生剑意。
顾离人对自己和对他的判断都没有错。
在顾离人看来,自己天生对和剑有关的东西要敏感一些,无论是前人留下的著作剑经,还是淡淡的剑痕,但在他的判断之中,王惊梦的天赋应该比他更强一些。
就如此时,王惊梦才学了两本剑经,然而他却创出了属于自己的第一招剑招。
……
琴声叮咚,如大珠小珠落玉盘。
淡茶清香,染得连一碟最寻常不过的盐水花生都似乎焕发了光彩。
垂着纱帘的亭外都是荷花池,荷花并未绽放,偶有红鲤穿在叶间,吐出些水泡。
女子和顾离人对面而坐,有些散漫的垂手出去,丢了些饼屑给那些红鲤,曼声道:“看来你对你的那名弟子很满意?”
女子身穿素衣,并不算年轻,但也不老,眼角没有痕迹,眼睛里却有岁月留下的韵味。
“很满意,除了有些太过老成。”
顾离人笑了笑,道:“哪怕看事情容易看得太清,但我总觉得年轻人总该有年轻人的样子,这点像林煮酒就不错,很阳光,很欢脱。”
“看来你那弟子和你一样,太过有自己性格,不太可能为人所动。”女子淡淡的一笑。
顾离人想了想,道:“差不多,但又不太一样,你应该知道,我太过随意和散漫。”
“所以你赶了几百里路,只是因为知道我在这里,想要听我弹琴?”这名女子淡淡的笑道。
“人之在世,不是要过好每一日时光,不是要看自己喜欢的风景,见自己喜欢的人,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有些人觉得王图霸业才是正事,但在我看来,散漫的过自己喜欢的日子,便是正事。”顾离人微笑说道。
女子摇了摇头,“只是要让你失望。”
顾离人苦笑。
女子道:“沾了血的双手,便不再适合弹琴,我这师妹的琴韵不亚于我,你若是再失望,便让她伤心了。”
顾离人转头看了一眼那名正在弹琴的身穿翠黄色衣衫的女子,歉然一笑。
那名女子也是嫣然一笑,对他却是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再强求。
顾离人对着这名弹琴的女子也摇了摇头,然后看着对面的女子,道:“你杀的那人是东阳门阀…那人害死了你夫君,被你杀死自然死有余辜,但他们也不知你真正身份,我听说他们请了人要来对付你。”
“我从齐流落到此,只想寻觅一处安静地做个寻常人。”女子静静的说道:“若是真有人找来,我便一起杀了,只是既然你都来了,想必已经不用我再出手。”
她似是就事论事,但顾离人却偏偏听出了她的归意,有些感慨,轻声道:“将来还能再见?”
“将来便很难见。”
这名女子的眼神也变得复杂起来,她给顾离人倒了一杯茶。
好琴难得,知音更难求。
顾离人不问她的去处,便是知道像他这样的人,即便散漫都依旧会卷起天下的风云,所以相见便不如怀念。
……
清风高远,辽阔大河上有一条大船顺流而下。
顾离人从一条洗衣巷走出,他径直走向水面,然后踏浪而行,走向那条大船。
大船上视野开阔,船首的一群人志得意满,然而当看到踏波而来的顾离人时,这些人的骄傲和自得瞬间消失。
船上船锚顿时抛下,大船戛然而止。
一名修行者在船首最前端,对着顾离人行了一礼,正要开口说话。
“我是巴山剑场顾离人。”
顾离人的声音却已经响了起来。
“东阳门阀如果还想在这世上存在下去,就不要再想着找那人的麻烦。”
顾离人最怕麻烦,所以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随便斩了一剑。
他双手未动,心念动了。
船首这名修行者发现自己袖间微凉。
他骇然垂首下去,只发现自己衣袖裂了。
他后方的很多人,也发现自己的衣袖裂了。
没有人敢再说话。
也没有人敢再生气。
大船迅速掉头,逆水反而比来时顺水走得更快。
河面上却有掌声响起。
“看来余左池并未骗我,你的确比他还要强。”
顾离人在这样的声音里转身,看着同样踏水而来的那名修行者,道:“我师弟的确从不说假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