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德回到驯象所已经是午后,从昨晚到现在他啥都没吃,毛绒绒一路也嚷着肚子饿,路上就让白银十郎先去了西城食坊买了唐门肉夹馍。
这家老字号的肉夹馍面精肉嫩,汁水鲜美,从早至晚都有人排队。毛绒绒挤到最前面,大声吆喝有多少现成的全买了,不管是伙计还是顾客都怒目而视。没等“灰豆芽”的称呼吐出口,毛绒绒掀开披风露出锦衣卫执照和黑星手枪,仰着下巴抖着尖耳朵,神气活现的转了半圈,顾客顿时纷纷作虾米状后退鞠躬,伙计则以二倍速取馍装袋。
肉夹馍太大毛绒绒两手捧着啃就像啃西瓜,等车拐上碎石路她还啃完。
隔着车窗,高德看到远处几条黑烟翻滚升空,就在驯象所的方向。
那里在烧什么?
蒸汽车在办公楼停下,一开门毛绒绒唔唔嚷道:“好臭!是在烧尸么?”
滚滚黑烟就在驯象所大院西面的河对岸升腾,看距离也就两三里远。
王昆仑迎了上来,见高德盯着黑烟,解释说:“那是在烧埋尸体。”
“噗……”毛绒绒嘴里的肉夹馍喷得漫天飞。
“是我们擅专了,”王昆仑忐忑的道:“早上头儿刚走,中京府的人就找到我们,说上头告知他们死者尸体得按疫源处置,但他们压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把所有尸体丢给我们了。”
“当时吕副百户问我们该怎么办,我和孙婆婆都觉得尸体还潜藏着疫气,真让中京府自己解决怕是要出大问题,得赶紧处理掉。我们也说了要不先问问头儿,吕副百户说既然她负责现场,就是她说了算,所以……”
王昆仑指指黑烟,苦笑道:“昨晚死于疫灾的尸体都拉过来了,不仅是西城的,整个中京的都拉到了这里。老古教了石灰加煤灰混合分层闷烧,再填埋水泥的法子,现在所里大半人手都在那忙呢,吕副百户在那边看着。”
“离得这么近!?”毛绒绒跳脚:“咱们驯象所还真成了火葬场啊!呸呸!”
也不知道她把烧尸体跟肉夹馍怎么联系上了,很是恶心的啐着唾沫。
“你们做得好,”高德赞扬:“这事咱们的确得担起来,就是……”
他皱起了眉头,“数量是不是太多了?”
从大院后门看出去,对岸公路上停了一长串蒸汽卡车,远处还有卡车源源不断开过来。按之前的预计,昨夜只是西城就有接近一万死者,加上其他三城以及后续死亡的,最终怕不得有三四万。
想到坐在办公室,抬头看出去就是万人冢,即便高德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也扛不住那个气氛。
“要不顺便建个陵园?”
王昆仑已有腹案,“以前我们都是把尸体弄去兽园混在垃圾里处理,那时候业务不多还能应付。现在御马监活跃得多,咱们收的尸体也多得要命正在愁呢。以后就按这法子统一烧埋,建个陵园管理。”
这法子好,驯象所既然管收尸洗地,那烧埋照料也该续上,一条龙服务。
“好,把那边的地都拿到手,建个大大的陵园,”高德有了更多想法,“既然建了陵园,就得有人看守。再把收尸的活交给陵园,咱们就不必再干那种晦气事,可以专心扑在案件记录和分析上。”
这事远坂爱应该会大力支持,不过高德不打算让这个陵园归到驯象所名下,得套上另外一层皮。对魔人势力有了更多了解,高德觉得自己之前的确太招摇了。今后不只是自己个人,连带驯象所也要退居幕后,存在感越淡薄越好。
“就知道头儿会支持的,”王昆仑松了口气,“孙婆婆有什么发现,想让头儿去她那看看。”
抬头看到高苗跟何灵灵在三楼露台上向他招手,高德点头回应。毛绒绒这时候也不管肉夹馍跟烧埋尸体有什么联系,抱着一大袋肉夹馍上楼施恩去了。
“大人之前不是说想看看被疫气侵袭的凡人是什么情形吗?”
药圃里面的解剖室,孙婆婆揭开台子上的白布。“这里有个绝佳的标本。”
“以前我解剖的尸体要么是稳定的异能者,要么是魔心夺灵后留下的凡人残躯。像这样把恶魔之力对人体的影响保留在过渡阶段,还能这么清楚完整的标本,还是头一个。”
这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看个头生前异常健康。不过剖开的胸腹内部,以及放在盘子里的器官都很奇怪,是那种即便只有中学生理课知识水平的人一眼就能看出的奇怪。
在少年胸腔腹腔的肌肉筋膜上遍布着大大小小褐色的颗粒,大的接近指头,小的只有米粒尺寸。一片片的颇为规整,肋骨和脊椎上也有细密的褐斑。
“脑袋上也有很多病变……”
孙婆婆用镊子从大张的嘴里夹出舌头,这里就更加明显了,舌根部位覆盖着一层暗绿色像是舌苔的东西,也凸起了密密麻麻的颗粒。
等孙婆婆再掏出一只眼球,即便戴着口罩和眼睛,高德也有些受不住了。不过眼球后端的变化让他吃了一惊,在胸腹涌动的恶心感消散不少。
眼球后端已经变得灰黑,延伸出几条常人没有的筋条,不知道是神经还是血管。仔细看眼球,瞳孔变成了椭圆,隐约像是细胞即将从一个分裂成两个时的状态。
接着观察盘子里的器官,从心脏到肺肝脾胆都呈现出肿大的迹象,表面处处是被酸液侵蚀的伤痕。
“脑子的情况也差不多……“
孙婆婆还要揭头盖骨,高德摆手止住了。
“这不是昨夜直接死掉的吧?”他问,“只是受了伤,到今天才死掉的?”
“是的,从医院拉过来的。”孙婆婆说,“医院就在离这十来里地的兵营,原本废弃了,中京府改成医院,把伤员都拉到那里。说是医院,能做的就是随便灌点药汤,是活是死就看伤员自己的命了。”
“我已经派了几只灰豆芽带着人去医院守着,有变异严重还活着的就先送过来,不过到现在还没送来一个。”
孙婆婆用了“变异”这个词,这也是高德看了尸体后的第一印象。在他看来,只要不是被疫魔之力直接冲击当场死掉或者魔化的,而后的变化就是变异。
比如这个少年,身上明显有很多种变异痕迹。眼睛变成重瞳,胃和肠道变得可以消化草甚至木头,心脏和各个器官变得强壮,骨骼也在为体型即将产生的某种变化做调整。
不过即便是这么健康的少年,也承受不住这样的变异,他死得很痛苦。
“孙婆婆,你跟王昆仑都拥有疫魔之力,”由此高德生出疑惑,“你们运用力量的时候,身体会产生实际的变化吗?我是说……比如手指变成触须,那是种假象,还是真的手指就成了触须?”
当高德用手办上身时,感觉像是套上了一层躯壳,自己的身体其实没有产生变化。王子赫也是如此,用表情符金瓜锤砸碎他的时候,是先砸碎了一层恶魔躯壳,再砸到他的凡人身躯上,跟里的情况很像。
如果不是手办上身这种“魔化”,比如王昆仑的手臂变成刀枪斧棍的时候,到底是手臂真的变了,还是只套了部分恶魔躯壳,高德就不清楚了。之前他动用孽魔喀扎斯的能力长出来的“触须”,感觉更近似精神领域的东西,与他的身体无关。动用血魔狂怒者的能力愈合心脏,又是在身体内部,还有小丽说的那种凡人之力在起作用。
“这只手不行……”
孙婆婆晃晃她那嫁接的纤纤素手,再举起另一只手,细碎的喀喇骨裂声里,手指渐渐变长,直至变成五根类似藤蔓的长条,凭空晃荡。
“大人这么一说,的确存在着分野,”孙婆婆低沉的说:“我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自己有异能,家里人以为我得了怪病,把我丢到了荒野里,那时候身体的确很痛苦。随着年纪的增长,痛苦渐渐减轻,能力也渐渐稳定了。现在我都快忘了还有过那段难熬的日子,那时候我该跟这个可怜的小家伙一样,身体也经历了类似的变化。”
“只是异能者的时候,身体的变化的确是真实的。所以每一次动用能力都很难受,那其实就是对过去那些痛苦的畏惧啊。”
孙婆婆看着高德,混浊老眼里闪过微不可见的光彩,“不过跨过那条界线就不同了。”
她甩甩手,藤蔓变得隐约透明,末端的手还在,就像套着手套一般。
“现在就不是身体的真实变化,而是一种可以变作实物的力量。”孙婆婆感慨的道:“真是神奇,这就是魔人的力量,我猜是从灰境里引出来的力量。只要进了灰境,凝练出恶魔形态成为魔人,就能完成这样的变化。”
高德恍然大悟,原来异能者跟魔人的区别在这里!
“所以所谓的异能者,其实就是受各种恶魔之力浸染,身体发生变异同时又扛住了变异,最终稳定下来的……病人?”
高德的总结让孙婆婆沉沉点头,“这种变异必然是自小就开始的,如果是在短时间里完成的,结果就像这具尸体,身体根本无法承受。”
这就是说,异能者并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这也解释了何老头跟沈泽为什么要抓高苗去献祭。他们应该有办法让凡人避免因快速变异而死亡,然后在这段时间里完成献祭仪式,也就是碰触到混沌恶魔。
高德再度看这具尸体,心中升起沉重的怜悯。
众生皆苦这话并不是修辞,而是实实在在的叙述。
“对了,老古要找你。”
孙婆婆低低笑道,“我和老王跟老古谈过,暗示了大人的情况和我们的变化,想把他也拉入伙。他没有马上表态,只说想跟大人谈谈。”
高德叹气,“在你们眼里我这个头儿实在没有威严啊,换在其他魔人组织里,你们这种做法可是要吊天灯的。”
“赌嘛,”孙婆婆笑得额头上的小花灿烂开放,花芯里竟然隐约有张人脸,倒并不惊悚,反而很美。
“赌老古和大人都是好人,把大伙拉在一起是为了过安稳日子。如果不是的话,老古跟大人打作一团也是好的,最好一起完蛋。”
高德额头暴青筋,你还真是诚实啊!
不过呢……这老婆子的确是把自己看得最清楚的,高德无奈的苦笑:“就不怕坏人老古把好人高德干掉?”
“如果大人是好人,老古肯定不是对手。”孙婆婆说,“大人身怀凡人之力,刑天也有同样的力量。”
高德眼瞳紧缩,孙婆婆笑道:“老王把大人在昨夜那一战的异状说给了老古,老古就有了这话。放心现在只有我、老王和老古知道,这应该就是老古想找你谈谈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