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诗这种事情,只有零次和无数次的区别。
一半清醒、一半醺然,难得放肆一回的范贤,翻了翻记忆宫殿里数量有限的诗词储备,找了几首应景映情的。
王阳如获至宝般,将抄着几首诗词的宣纸,抱在怀里,望向范贤的目光中,满满的拜服,简直敬为天人。
各有各精彩。
从“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直万钱”到“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飘逸如太白、怀思是东坡,皆韵味无穷。
又有“劝君更饮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
还有“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令众金钗将之误读为是乐天先生赠予温香姑娘的,温香这般情智的女子,都忍不住红了面颊、动了心。
最后,结在了“二十来年如一梦,此身不知何处”。
这句半非原作,范贤临时起意,改了。
二十来年,若真是一梦,又当如何?
大梦乍醒,他不会忘却这个世界的一点一滴,更不会将老娘、七爷、老师、四九哥,抛在脑后。便是丫头和那位左家大小姐,他也会时时记起。
就像他这十八年来,曾多少次午夜梦回那个再也回不去的世界。
他当然清楚,这并非梦。
他是范贤,亦是前朝太子炎龙台,是戚北川与范离的徒儿,是方墨儒的学生,是段长空唯一的弟弟,也是司空山酒池峰上那个普普通通酿酒小工范乐天。
就让他,小憩片刻吧。
在这个无人识他真容的异乡,在这个乱花渐欲醉人眼的夜晚。
焰火热闹了小半夜,月东移、曲渐落,欢腾了半宿的人们,带着欢喜,各自散去。
登云阁内大半灯火早就熄去,只几个还有贵客在的雅间内,些许微光。
酒池峰五杰,倒了四个,东歪西斜、或躺或趴在软榻上,四小美也悄然退场。
正规包厢,没有特殊服务。
只有浣心和温香还留在自家主人身边,一左一右看护着侧卧于古琴旁,酣睡的病娇阁主王阳。
一片寂静中,凭窗假寐的范贤,缓缓睁眼醒来。
温香立时便扭头看向他,正欲起身,范贤抬手示意,又指了指自己的肚子,意思要出去方便一下。
姑娘颔首一笑,带着几分娇羞之意。
范贤直接从窗口翻身跃出,飘落到登云阁门前。
白日里被熊货丢在一边的石狮子,已经被搬回了原位,皎洁月色下,看着有些狰狞又有些莫名的喜感。
范贤脚步略显虚浮地走过去,随手搭在那石狮头顶,仰头望月。
畅快啊,虽然只是半醺的程度,但也很奢侈了。
夜色这般美,紧绷的精神难得片刻松懈,如此还闷在室内,岂非不美?
走走吧,赏花赏月赏…
他自然是不可能去登云阁临着悬崖的右侧,而是沿着左侧石径,漫步夜游。
一路轻摇慢晃,来到一条溪涧旁;
涧侧山壁上一片优昙正绽放出幽白微光,范贤本想过去一赏那颇为罕见的优昙一现,脚步却蓦地顿住。
在侧旁找了棵颇为高大的松树,撩起工服前襟、解开裤腰带。
“啊~~”
一声释放的惬意后,范贤好似手脚不利索地扎起裤腰带,摇摇晃晃原路折返。
待范贤的身影渐行渐远,溪涧旁一块山壁的黑暗中,闪出三道黑影。
其中一个低沉暗哑的男声道:“不杀了吗?”
“不过是个醉酒的仆役罢了,正事要紧。都布置起来了吗?”说这话的,是个女声。
另一个男声答:“尊长使吩咐,都散出去开始布置了。”
女声道:“好,明晚听讯行事!”
“是!”两男声齐应。
“此次暗杀目标...”
………
什、么、情、况?!
野外私会?不能够吧,那可是三个人。
回到雅间,范贤提起一壶凉茶,回到靠窗的位置坐下,暗暗灌了一口。
手动解酒。
谨慎起见,万一那三人中,有精神力强到可覆盖登云阁这一爿山坳的上三品武者或玄修,他若用功法排出酒劲,那岂不是此地无银。
妹的,撒泡尿都撒得提心吊胆,冒着‘断鸡之险’,没谁了也是。
幸好,演技扎实,无风无浪、全身而退。
“会是什么人?”
心底暗忖一句,范贤细细回忆一刻钟前的情形。
当时,那三个人就在山壁侧旁,由于溪涧水声,范贤也是往山壁走去的路上,才隐约听到呼吸声。
山中多飞禽走兽,份属正常。但那三个呼吸声,沉稳有力,不似寻常。
当即,他就决定退回,但就在打算转身之时,气机陡然旋动,为压制自身气机不暴露,只得原地停住。
数个呼吸后,方才将险些没压住的气机,收藏敛起。
喝了酒翁葫芦里的仙酿之后,范贤罡气暴走险些突破。看来,还有附加作用啊。
明显又‘升级’了!
在大脑尚未反应过来之时,气机先动。
这是跳过了他的自主判断与思考过程,直接开启模式,差点就无脑A上去了。
圆满状态持续时间太久。
先前在京都,自身安全有老娘和影卫,生存环境又很安逸,战意呈现的不明显;此番入了江湖,来到司空山,危机意识陡增,战意确实是快要摁不住了。
看来,品级突破在望,不能再强行压着了。
不然,恐会令刀意钝化,影响极速事小,修为若就此被自己耽搁到停滞不前,那就太划不来了。
一刻钟前之所以摁住气机不开,并非范贤惧战,一则担心自己万一又罡气暴走,可就难收场了;
震碎山壁事小,轰掉登云阁也没什么,大不了赔点银子。老财,打钱。
可若伤了正在酣睡之人,怎么算?
二则,不明对方何人,为何半夜于山中幽会?贸然显露气机,有挑事的嫌疑。
明摆着,对方当时流露出了杀气,不然体质感应不会连动气机。
所以,不是普通平民。
武者、玄修、奇士?无从得知。
可以肯定,对方必然不是像自己这样的游客心态,出门溜个弯赏个月什么的。
三人行?被他打扰了好事?
不可能,若真是这样,对方没跳出来将他胖揍一顿,属实说不过去。
亏了这一身毫无特点的工仆打扮,降存在感神装啊。
罢了,不去想这些,管它是人是鬼,没追上来就好。
范贤暗自轻轻摇头,眯眼靠在窗畔,左手却始终扣着袖口,保持随时都能抓一把毒粉在手的防御状态。
………
落星镇花灯节,共由三大主题组成,分别为:灯展、祷祝祭祖、守神接福。
第一日,灯展;
镇民百姓将自制的花灯,挂满整座坊镇的大街小巷、长道窄弄,灯火通明、气氛一流。
第二日,祷祝、祭祖;
整座坊镇原住民,皆是三大氏族族人,伏氏、雷氏、汲氏;
传说创下奇门遁甲一道的老祖,乃是伏氏早祖宗;伏祖仙逝后,由雷氏祖接任,再之后便是汲氏祖。
镇民们祭拜的,便是奇门三祖。
由三大姓氏族老主持,三族族人聚集于各自宗祠,表演类似‘跳大神’的祷祝舞,全民参与、互动一流。
期间,司空山必会派出几位颇有份量的门人,代表司空山与落星镇镇民同乐。
一般来说,不是星君亲徒,就是三阁阁主看重的弟子。
第三日,守神、接福;
与大盛年节守岁类似,只不过镇民们不是在家守,而是集合在几座山峰底下的氏族祠堂,彻底不眠,静候神的到来。
这里的‘神’,还别有讲究。
每年的神,均不同。
有大盛传统民间神话中至高无上的九天巡日神、能令民丰富足的大地母神、司掌水火风雷电的五极神;
也有只在川州之地流传、源自上古的神兽;
如大地母神的守护兽——腾蛇,代表驱惊避忧,是为祥瑞;
不动羿王星之圣兽——烛照,赶灾去祸,显圣之兆;
重明,则是传说中自万重鸿蒙山中口衔天地精华而生,降德播仁,乃为贤者。
......类此种种,概不赘言。
今年始元星君的卦象所显,所守之神,名为夜游。
大概就是那种番位排在十八线开外、没什么花头的小神。
毕竟,不可能年年来的都是大神,大祥瑞。
轮班制,怎么说都是小神被轮到的概率高。
玩笑一句。总之,不管所守之神位大位小,落星镇镇民都是一碗水端平,态度一致的认真。
神邸更替完成,接下来就是开门接福。
听完酒池峰资深老员工、话唠严伯的细述后,熊玘迫不急待地问道:“那今儿我们要干些啥?晚上能去看镇民跳祷祝舞不?”
一旁的吕文乙,抖着两条眉毛,道:“看什么祷祝舞啊,登云阁不香吗?”
“咳~”孔喧做作地干咳一声,目光落到范贤身上。
昨儿可是托了这家伙的福,才能有那般殊遇。今儿一大早醒来,那叫一个神清气爽,余香绕鼻啊。
那位长得比美人还美的阁主,清早被属下接走前,还拉着范乐天的手,各种依依不舍。
啧,晦涩、奥妙,一言难尽哟。
范贤感受到孔喧那试探中带着些许奇怪意味的眼神,无语地装作‘我没看到’扭过头,却正好对上一双狂热的绿眼珠子。
“乐天,窝有件事情,想跟你商讨商讨。”
“那个…撒尔,有事等忙过这几天再说,哈哈~~”
“不,不行。这件事太肿腰了,必须、立刻、马桑,现寨。”
是,挺肿腰的。
范贤一脑门黑线,严伯笑骂道:“有啥事儿干完活再唠。咱们赶紧去二山那边搭祈神台,要是比烛照阁的人到的晚,可就说不过去了。”
一听烛照阁,孔喧便来了精神。
分别两个多月,不知师兄万三立和夏春秋大哥、宋长青他们,都在烛照阁学了些什么。借此时机,正好叙叙旧。
过不多时,酒池峰五杰与十几个酿酒工大叔,在严伯的带领下,轻车熟路来到二山山脚下。
刚领完干活用的家伙事儿,便听不远处传来熟悉的喊声。
“师弟!”
万三立飞奔而来,一张颇为严肃老成的脸,略略有些激动,又有些说不出的愧疚。
孔喧早就不在意了,迎上前去,笑呵呵地与夏春秋、宋长青还有那好似又大只了一圈的铁塔萌妹古铃铃,一一打了招呼。
范贤不吱声,吕文乙和熊玘心里也有数,都没去提分工的事儿。
于是,几十号人挥汗如雨,花了半天功夫,总算将直径百来米的祈神台搭好。
又有几十号壮汉镇民,抬着四方鼎、香炉台之类的摆在祈神台前。
虽已夏末初秋,但气温却是不低。镇上的妇人们或顶或提着罐子、竹筒,送来了甘甜清凉的豆汤。
落星镇比一般的坊镇,大出三、四倍;
地势高低起伏、幅度不大,构造出了独特的川州山地民居;
主街上大部分是三、四层楼高的建筑,而民宅则以两层、平房为主;
一条自外蜿蜒入内的溪流,将整座坊镇切成了‘品’字状;
品字最上那个口字前方,便是通往司空山、现在搭着花灯长廊的那条大道,两侧便是那Y状溪流;
口字左右、而侧溪旁分别是,一山、二山;
品字下方两个口字当中,便是Y状溪流的主干;左口、右口挨着的,分别是三山、四山;
底部、登云阁所在那座矮山背后,就是五山。
整体格局,早在进乾坤挪移大阵之前,就被范贤复刻进自己脑中的记忆宫殿里。
何处深巷、哪有窄弄,左右间隔大约多少,哪幢是高楼、哪栋是民宅,细致得快要能建模了。
此时,酒池峰五杰加夏春秋一行,九人一字排开,坐在二山山脚下,抱着大娘们送来的甜豆汤,纳凉休憩。
万三立拉着孔喧去到一旁,塞了几张小抄,有八门详述、有阵图图解;
又颇为郑重地从胸袋里掏出一块圆盘,交待自己师弟,此物乃是一人一块,他也是花了点手段才弄到的,配合图解研习起来,事半功倍云云…
这个当师兄的,真是操碎了心。
范贤喝完甜汤,算是解了渴,长长地舒了口气。
一旁的熊货揉了揉鼻子,又打了个喷嚏。
见状,范贤用竹筒打了些清水,道:“吸入清水在鼻中,再呼出,如此可少少缓解一些。”
鼻敏感,也就是过敏性鼻炎。
昨夜灯展,焰火持续长达一个多时辰。
这年头也没个环保意识什么的,落星镇内又有溪流贯通,走水什么的完全不带怕的。
只是苦了熊货这个老鼻炎,那电钻般的鼾声,可不是没有原由。
熊玘依言照做,只是悟性属实差,把自己呛了三回,才掌握到洗鼻腔的精髓。
不过,这法子治标不治本,也就是暂缓不适而已。
范贤吸了吸鼻子,确实,火药味儿挺浓的。
倒也怪了!
虽说排放量超标,但过去十几个小时了,为何久久不散呢?
四下张望了一番,晴天朗朗、和风习习,又不像前世那般雾霾遍布、密不透风。
照理说,怎么着也该散得差不多了。
这火药味,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