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斯岛槌一袭绸衫坐在竹榻上。
五月的福清已经有些热,许久没下雨,天闷闷的,岛槌端起几上的茶杯轻抿了一口。
两名年轻的流求女子拿着扇子在一边给他打扇。
“上个月的粮已经放下来了,你们要尽快的把份子收上来。”岛槌放下茶杯缓缓开口说道。
他说的是一口地道的官话,以洛下读书音和关中方言结合的大唐官话,若不是岛槌冠帽之下那脸上的刺青还那么明显,还真容易让人忽视这个宽袍大袖,衣冠楚楚的中年人,竟然是一个岛番。
“阿公,现在好多年轻人,已经完全忘记了他们的身份,吃了几年唐人给的饱饭,穿上了布衣草鞋,就真以为自己也是唐人了。居然不想交份子钱!”一个脸上有一道长长刀疤的凶恶汉子嚷声说道,他的脸上也有纹青,“阿公,要我说,咱们不能跟他们客气,得挑几个刺头出来,把他们的脑袋砍下来,挂起来示众!”
岛槌却只是皱了皱眉头。
“不要总是想着喊打喊杀的,今时不同往日了,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是依附于秦家之下,所以秦家订下的规矩,我们也得遵守的。”
“可是再这样下去,那些年轻人便只知道秦家,而不知道老规矩了。”
“多点耐心,不知道的可以教,他们不懂,难道他们的老子娘就也都忘记了?咱们虽然是在大陆上了,可我们都是岛上来的,这一点不会改变,也永远改变不了。”
秦家是这里的主人,是工坊东家,是庄园主人。
但是,他们这些当年被迫从岛上移来的番子,在这片土地上流了二十多年的血,他们才应当是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
“以前我们错了,一直都错了,我们只知道窝里斗,谁也不服谁,在岛上斗了千年,来到这里又斗了二十多年,每年死多少人?多少孩子饿死,多少女婴被迫溺死,多少老人只能在寒冷的冬季里走进深山?”
“为什么?因为我们是生番蛮子,是烂命一条,没有谁会在意我们的命,如果我们自己也还不在意,那么就真的是烂命一条了。幸好秦家来了,没让我们继续窝里斗,没继续烂下去。”
“但是秦家不是我们的主人,我们不可能让秦家做我们的主,我们可以给秦家耕田打猎做工划船,这只是生活,我们以劳动换取他们的粮食衣布,可这不是全部。”
“我们不能只满足于此,我们要始终牢记我们的身份!”
岛槌姓欢斯,是欢斯部落的。
当年,欢斯部落是流求岛中部平原上最大的部落之一,而岛槌是当年欢斯部落的王子,他的父亲是部落大王欢斯渴刺兜,他的兄长是小王欢斯老莫。
在二十多年前的那场无耻的突袭中,他的兄长和父亲都先后战死于隋军之中,而年少的他也被擒拿。
丢失了家园的他,随着几千部落的男女被押到了这里,永远再回不去故乡家园,后来陆续又来了许多其它部落的人。
二十多年了,他们在这里艰难挣扎求生,欢斯岛槌也从一个柔弱的部落小王子,一步步成为了如今番夷中最有威望的长老。
他最先带族人归附秦家,却也暗地里建立起了低没檀香会。
低没檀是当年欢欺部落的寨子,是他居住的家,多年来,他始终不会忘记低没檀洞。
低没檀会是一个秘密的会社,吸纳番人入会,会中等级森严,每个入会的人都得完全听从于会长。
不仅如此,每人每月还得缴纳会费。
每当秦家发了工钱后,岛槌就开始让人收会费,收上来的会费,部分会用来救济会中的孤寡,但更多的则被用来秘密采购铁料、牛皮等材料,暗里打造刀剑盾牌等武器。
欢斯岛槌从不曾完全相信那些唐人,就算秦家平时表现的再仁厚,他也只是表面上感激。
欢斯岛槌有一个梦想,就是有朝一日,能有自己的船队,有自己的武器装备,储备足够的钱粮后,便将乘船返回岛上。
他不仅要回岛,而且还要夺回曾经失去的部落,要在低没檀洞,重新建立起他们欢斯家的王国。
为了这个目标,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会费不能少,人心更不能乱。
“年轻人不懂事,好好教!但切记要给他们机会,年轻人是我们的未来,要想重返流求,在低没檀洞重建欢斯王国,我们需要他们!”
凶恶男子点头应声。
“这个月能造多少装备?”
“最近风声紧,不仅铁料难弄,就是牛皮也不好弄了,秦家好像有所察觉,现在对进出港口的物资都有严格的核查,想要偷偷的弄进来也难。阿公,要不咱们干脆把庄园夺了?庄园和作坊仓库里,都储存有许多钱粮,港口还有不少船·····”
“愚蠢!”
欢斯岛槌低声训斥,“秦家是什么人家?长安顶级贵族,父子皆为宰相,他们的势力是我们能动的?你要记住,秦家是我们的庇护伞,在我们有实力离开这以前,必须得依附于秦家,也必须得对秦家尊敬。”
若没有秦家,他们能过上现在这样的温饱日子?别看平时山那边的福州城里的官吏们对他们视若不见,可如今他们日子好过了,早不知道多少双眼睛在盯着这边了。
甚至有传闻,福州刺史一直想要在这里设立福清县,若不是秦家,他们就已经被编户齐民了。一旦编户,福州的那些官吏们也就伸手过来了,到时他们哪还想过现在这样的安稳日子?
那些都是敲骨吸髓的恶狗,甚至那些豪强也早就在盯着这块如今热闹的地方了,秦家若是一走,这里马上就要被吞的渣都不剩下一点。
“切记,秦家是我们最好的保护伞!”
一名短发的番子进来。
“阿公,港口驶进来好多大船,足有上百艘,而且好像不是商船,似乎都是改装过的武装商船,看着好像是战舰。”
刀疤脸眼中闪过一丝不安。
“阿公,不会是冲咱们来的吧,难道是朝廷的兵?”
欢斯岛槌却很淡定。
“你还真把我们当棵葱了,就咱们这几万人,用的着上百条兵船?再说了,你们以往可听说过这海上有这么多兵船?”
“先前不是过了好几次兵船吗?”欢斯岛槌敲打着桌子道,“之前打听到的消息说是去北方的?好像是朝廷新建了水师,这些船是从武安州太平港船厂,还有交州船厂、钦州船厂,广州船厂等地改装的兵船,现在看来,估计是这些船南下了。”
“可是为什么驶进福清湾?咱们这里可不是大港,他们要去,也应当是去北边的福州马尾港才对啊?”
岛槌不慌不忙。
“我记得朝廷这新编的水师,好像是卫国公奉旨督办编练,说不定是卫国公南下了,路过这秦家产业,过来瞧一瞧也很正常。”
“都不要慌乱,慌什么,派几个机灵些的人,到港口去打探情况。”
想了想,他又道,“传令下去,最近都老实消停点,材料先不收了,军械也不要造了。”
“若是有那些愣头青不肯缴会费的,暂时先不理会,先等过了这阵风头再说。”
每当风暴来临之前,那些蛇虫鼠蚁都能提前感知到,并躲藏起来等待风暴过去,他们从不会去硬扛风暴,那是愚蠢的行为。
欢斯岛槌已经等了二十多年了,他还能再等。
再等二十年,他也等的。
港口。
豪华的水师舰队一亮相,早就看呆了港口码头上的众人。
秦家的管事也早早就做了准备,让人安排好船只入港停泊,又是准备淡水、粮食蔬菜肉食等。
“各舰轮流上岸休整,到了岸上也不要丢了水师的名头,不许胡来。吃饭喝酒记得给钱,更不许打架闹事。”
秦琅颁下几条命令,然后便下了船。
码头一下子热闹了起来,除了当值的留在船上值班,其余的人都从船上涌了下来。
整日在海上航行训练,除了蓝天就是白云,要么就是起伏的波涛,小小的船上实在憋,尤其是睡觉的时候,密闭的狭小船舱里,大家都只能睡吊床,那里面的气味可是绝对厉害。
平时大家都很珍惜能上甲板的时光,但甲板上也不是想上就上的。
而每次到港休整的时候,那绝对是过年一般。平时艰苦训练,崩的太紧了。终于能下船潇洒一把,都恨不得第一时间下船。
吃酒喝肉,最好是再狂个青楼搂个娘们,那才叫滋味。
走在平坦宽阔的码头大道上,秦琅看着这个热闹的码头很是喜欢。
“今年到现在都还没跟流求的番王们谈拢,路们一船樟脑都没能运回来,现在都只能加工去年库存的粗樟脑,可很快也要用完了。今年码头没了往返流求的商船,已经冷清了许多了。”
管事跟秦琅抱怨着,秦家在这经营几年,这里已经是大唐最大的樟脑香加工基地,同时这里的槟榔、鹿皮、硫磺等加工也有些规模,另外秦家原先还掌握着与流求贸易的大量订单,不仅从各地采购流求所需要的手工商品运过去,还干脆就在这里建了不少作坊,自己生产加工。
同时这里现在还形成了远近八方的一个重要港口商站,附近的百姓商人,都跑到这里来买卖交易,本身的货物交易量也挺大,兼之现在福清已经有了超过五万的人口,本身吃喝拉撒穿用也消耗大。
不过与流求的贸易出了问题后,这里还是受到了肉眼可见的巨大影响,许多工坊已经减产甚至开始停工放假,樟脑香等好多工坊都马上要没有材料可加工了。
“咱们这现在五万多张嘴巴呢,一旦停下来,后果不堪设想,亏不起啊。”
秦琅笑笑。
“既然我来了,便会解决这些事情,你不用担心这个。”他对管事道,“你给我把这**人中较有威望的一些人给我召来,我要跟他们吃个饭开个会!”
······
欢莫岛槌很快就收到消息,知道果然是秦家家主卫国公秦琅来了,带的正是朝廷新编的水师舰队,整整三大舰队六个分舰队,满编六千兵马,一百多条大小船只。
岛槌亲自跑到港口去瞧了,看着那些高大威武的战舰,尤其是那六条旗舰的斗舰,看的都呆了。
还没看够,就见到一路赶来的手下。
“大管事派人来传话,说卫国公召见,让阿公赶紧去,还交待说让沐浴更衣,最好是熏点香再去。”
岛槌只是点了点头,丝毫没觉得被冒犯,他们只是一些岛番蛮夷嘛,哪能跟中原来的顶级勋贵比呢,卫公肯见他们这些野人,都已经是天大的脸面了。
“去找巴那,说我要两瓶鹿血酒,要最好的,我要拿来送给卫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