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万锦滩,赴黄河水之时,他满怀悲愤,唯有一念依然火红炽热,死死攥在心头不肯丢弃。
不悔,不甘,不愿。
眼前再也看不见残阳照耀着的河水,那壮丽的万点金霞逐渐被浮起的黑暗遮掩。厮杀、呐喊、惨呼,也渐渐听不见了,染满血污的盔甲带着身体下沉,口鼻中呛入含着粗粝砂粒的河水,胸腔逐渐闷痛,但发丝和肢体却奇异般地轻盈起来,连带着重伤的左臂也像恢复了行动。
他想起幼时母亲曾经说过,人死后,都是要喝孟婆汤的,洗去今世的记忆,再去人间走一遭。
生而为人又如何?看尽朝政污浊,官吏倾轧,愤然上书弹劾李纲不懂兵事,而后竟要更名流离他乡。目睹天地一朝倾覆,金瓯破碎,他疏尽家财,招募义军,浴血坚守孤城,却仍无法挡住践踏关陕河山的金人铁蹄。哪怕挥刃搏杀至最后一刻,也无法凭孤勇之力保住全心信任着他的父老百姓。
原来,这一世,他看尽了这么多的苦难,用尽了这么多的气力,却就要迎来结束了。
他停止了挣扎,让无边无际的黄河吞没他。黑暗的河水之上,再之上,是陕州千万年来未曾改变的烈风和骄阳。
魂魄将要散尽之时,像有人大力地拖拽着他的身体。离了冰冷沉重的河水,肺腑里吸入甘美的山野之气,他痛苦地咳嗽起来,连带着浑身的伤处一起疼痛。他像是被放入油锅烹炸上几遭,纵使他有铁打的刚毅心性,也再难忍受,只是怕被女真人俘虏,不肯堕了心志开口呻吟。颠簸间,他睁开眼帘,勉强看见像是两个宋人打扮的后生。他们砍了几条树枝,缠缚了篷布,将他放在上面,一步步拖回远方的营寨中去。
1、
建炎九年秋,皇宋北伐,天子亲征,天下震动。
陕州城地处要塞,靖康年间吃尽了兵祸苦头,建炎新宋已立十载,全城无不切盼一朝踏平燕京,舒张志气。自从赵官家御驾亲征,北伐檄文遍诵各地之时,陕州全城百姓都沸然起来。李节度身着银盔银甲,率领浩荡大军出城。满城父老送至三十里外,直到看不见那面猎猎飘扬的中流砥柱大旗方才回转。
本次战事重大,李彦仙只留下邵云在平陆镇守,弟弟李夔在后方接应,其余部属皆随军出征。陕州城内也是一片肃杀之气,虽说白日里依然是一派烟火平安景象,但日头还暮时,城门便早早落锁。妇女孩子闭门不出,青壮组成了巡逻队,夜夜沿街举火执杖,见到陌生脸面便要仔细盘问,提防金人细作。
邵舟是李彦仙心腹部将邵云的幼弟,今年才十七岁,李彦仙巡视平陆之时,看他年纪虽小,却机灵懂事,很是喜欢,就带在身边做勤务安置一职。这次大军出征,邵舟不慎染了伤寒,好了之后却已经失了时期,没法跟随。好在邵舟是个乐天性子,别人整日唉声叹气,后悔没赶上这泼天的战事,他却在后衙忙活,浑不见抱怨。
这日到了晚间,苍蓝的天宇挂上一勾金黄的半月。邵舟吃了晚饭便草草抹了嘴,急步回了后厨,端了一碗黑皲的滚烫药汤出来,蹑手蹑脚想要溜到东厢里去。他刚走了几步,肩上便被人掴了重重一掌。邵舟吃了这一惊,差点洒了药汤,再看原来是和他熟识的玩伴梁大刚,现在府衙做着卫戍一职。这人比他高大许多,站在面前能挡掉一半月光,刚才他只顾小步快走,倒没料到什么时候被这厮抓了个正着。
“俺只问你,你每日偷摸熬这些汤药给谁?是不是那天你和王七拖回来的那个细作?你平时在节度面前得脸面,更要仔细些个,没得被细作混进来坏了大事!”
邵舟听到他说自己救回来的好汉是细作,立时皱起眉来。但他性格温吞,不善大声大气争吵,只是牢牢护着那罐药汤,免得再被推搡一下,泼洒了倒耽误了屋里那人。
“你直恁诬陷好人,那好汉身上剜出来十几个箭头都是女真人的燕尾镞,这须做不得假!况且他左臂那记刀伤甚重,怕是好了也再提不了刀舞不了剑,叫我说,杀女真人的都是好汉子,我反正是没法子把他扔在万锦滩上不管!”
冲着好友抱怨了一通,邵舟继续往东厢走去,梁大刚面皮发烧,只好也大步跟上,先是看了一下周围,又压低了声音,“可你不觉得,这人长得和节度也忒像了吗!不对,是简直一模一样!只是黑些,瘦些,脸上又有了伤!”
邵舟只低着头装没听见,伸手一推东厢房门,像只猫儿似地溜了进去。梁大刚在外面唉了一声,重重地跺了下脚,终究放心不下,也跟着进去看个究竟。
清冷的月光从窗棂中斜斜探进来,正巧照亮那个人在炕上的单薄身影,恰像是躺在一汪青玉色的水洼里。见两人一前一后进来,他也只是略微瞥了一眼,便再无言语。
屋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药草气息,还有淡淡的血腥味,悬着的几根绳索上都挂满了敷裹伤口的细棉布。梁大刚知道刚才交谈的言语都被这人听到,顿时就有些讪讪起来,搓着手指头想说点什么,又见那人冷冷地移开了视线,竟是不愿发一语的模样。邵舟倒像是习惯了这人的脾气,脱了靴子跪在炕边,要把他扶起来喝下汤药。
“某此生只知杀金人,报家国血仇,不知细作为何营生。”那人脾气矜傲,挥手推开了邵舟递过来的药碗,嗓音嘶哑,像是夜枭鸣月一般。
梁大刚更是尴尬,咳嗽了几声:“非是要误会好汉,只是最近国战在即,所以城内查访严密。”
那人悚然一惊,“甚么国战?陕州失陷后,完颜娄室又要南下了吗?”
邵舟听到依旧不言,见那人不愿意喝药,便放在一旁的几案上。倒是梁大刚听这不明不白的言语着急起来,“你这汉子好不晓事,陕州如何会失陷,李节度带着俺们兄弟苦守了八年,中流砥柱的军旗也是赵官家赐的,完颜娄室早在尧山一战里就被俺们皇宋将士阵斩,死了的鬼还能活过来带兵不成!”
他兀自絮叨,邵舟却向他使了个眼色,抱过一床棉被,给那人仔细盖好后便拉着同伴出了房门。
“你恁奇怪,这人也不晓事!”梁大刚愤愤。
“溺水久了,脑子估计有点问题。”邵舟袖着手走在月光下,原本还有些稚气的面庞绷出严肃的线条,“许是记混了之前战事也未可知,总之,咱们救他没错就行。”
秋夜清凉,月过中天,两人走过的草地上挂了一层惨白的夜霜,城内传来几声辽远的更梆之声。邵舟把梁大刚送出府衙,略一拱手便不复刚才的从容姿态,顾不得袍襟靴底已被霜冻沾湿,急忙一路小跑回去,像是一只机警的狐狸穿梭在夜色里。
他回到东厢房,先看了一眼几案上的药碗,顿时松了口气,原来那人还是肯按时服药的。
“你怕我寻死?”
“怕的。”邵舟寻了一块熬煮过的干净棉布,在铜盆里沾湿了水,拧干了准备给那人擦身——重伤之人久卧容易生出褥疮,需得人照顾换洗翻身。“之前跟着大哥,他打仗,我救人,有些抬下来的好汉子受不住自己同袍都走了,转脸在看不见的地方就抹了脖子。”
他听到那人冷笑了一声:“今年是何年份?”
“建炎九年秋,官家还都东京已有七年。”
“朝廷不是苟和临安吗?如何又能兴复旧都?你莫作些谎话哄我。”
“知道将军不信这些,口说无凭,明日小子只将这几年的邸报拿来给将军看。”
屋里的人们沉默了下来,邵舟服侍完了又将棉被盖了回去,见那人不再说话,就重新出了房门。他长吁出一口气,从袖袋里拿出一方铜印,细细检视。
那铜印小小一方,触手温润,纽鼻上的系带已经微有磨损,显然是那人贴身私物。一面阴刻,着“长乐安康”四字,一面阳刻,着“少严”两字,银钩铁划,徘徊俯仰之间自有一股逼人的英风锐气。
2、
“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
蔽芾甘棠,勿翦勿败,召伯所憩。
蔽芾甘棠,勿翦勿拜,召伯所说。
……”
天气一日冷似一日,府衙外有孩童蹦跳玩耍,稚嫩的歌声透过院墙传过来,倒让万象萧疏的冬日也多了几分鲜活的气息。
那人能起床后,还是一样不言不语,也不爱出门,只在后院的甘棠树下的一张竹躺椅上长日歇着。初冬的阳光只有微弱的暖意,透过枯瘦的枝桠在他清瘦的脸上落下斑驳光影。他看完了邵舟搬过来这几年的邸报,更是沉默,不问话,也不笑。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愈发清亮,偶尔看人一眼,冷得像是枪尖上落下的一抹雪花。
军医来过,跟邵舟叹气,“他的左臂筋脉废了,以后开不得弓,也用不了枪刀,阴雨天更是难熬,只能这样了。”
邵舟赶紧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让军医回去,还没回身,就听到后面那人开口:“你姓邵,认识邵云吗?”
邵舟心里打了个突,“正是家兄。”
“他在何处?出征了?”
“并未,李节度安排他镇守平陆了。这几日官家御驾已经到了平陆,家兄陪侍宴席,受到恩赏表彰。最近没有书信往来,战事吃紧,兴许是护送官家北上去了。”
沉默。
邵舟偷眼看去,见到那人用袍袖遮住了脸,攥紧的拳头抵在牙关之间,肩头久久抽动一下,像在极力克制着汹涌欲泄的心潮。
他当然记得邵云,同甘苦、共患难的战友,视他如将如兄的同袍,但他最后却不能救邵云逃出生天。
平陆失陷,从败逃回来的残兵泣不成声的话里,他拼凑出一幅惨绝人寰的图景。
邵云义烈愤激,坚持不降,完颜娄室令人用铁钉打穿邵云的骨头,把他的身体钉铐在木架上,抬到城内东门处示众。邵云衣衫褴褛,露出背部的黑色纹身,引来一名恶少走上前来抚摸,和旁边的同伴笑谑说:“好纹身,可为吾刀鞘。”
邵云大怒,带着木架子奋力扑打对方,又被拉回原地。邵云在寒风中被钉铐了四天,水米不进。第五天,娄室下令把他凌迟。行刑中,邵云满嘴含血,喷了金军一脸,剜眼、摘肝,邵云依旧骂声不断,直至气绝身亡。
他听闻惨讯之后的当晚,失态至近乎疯狂。他策马入城,焚尽了城内所有的道观和寺庙,一剑剑削碎了供奉在香案上的泥雕木塑。赶来的士兵们打起火把,沉默地站在他身边——他放眼望去,各个儿郎都是年轻到令人心疼的面庞,是他不惜金铢,不惜情义留住的李家军。听闻同袍身遭惨祸,有人泪痕满面,有人切齿痛恨,却无一人言降,言逃,言败。
“天地不仁,神佛无眼!”连他的那匹神骏坐骑似也知道主人的悲愤,不住地喷鼻顿蹄,他勒住缰绳,平举剑锋,毕剥燃烧的火光如血,映衬他满脸厉色,“休得妄想与野兽谈仁义!这血债要靠自己来讨,这陕州也唯有靠自己守住了!”
他策马离去,身后是儿郎们下拜的呼声,震撼天地,“愿为将军效死!”
他清楚,脚下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块城墙,都浸满了战友的鲜血。高天孤月,他独自来到烽火台,跪倒在地,抚摸着巨大的青石,朝着平陆的方向失声痛哭。
那晚的李彦仙没有点燃烽火。他明白,不会有援军。
这襟带两京,崤函重关之地早就被退守临安的朝廷放弃了。赵宋官家只顾在繁华江南之地苟安,歌舞遮蔽眼目,绸缎缠裹身躯,居上位者怎会记得在烟尘烽火里痛苦挣扎的百姓万民。
但他放不下,他做不到,他离不开。
纵使这乱世血腥浑浊,他只想用一己忠直之躯试补天裂。
许久之后,邵舟看着那人终于放下了搭在脸上的袍袖,疲惫地笑了一笑。
“如此,甚好。”
他平素清冷,笑起来却如春华暖阳。如果邵舟没有注意到刚才他抵住牙关的拳头上有深深的一行血印,就几乎想把那个笑容让丹青之手留住,好让世人也永远记住,而不是只锁在这个院落里,孤寂得连风声都听得清晰。
那人像是收尽了身边的戾气,问向邵舟的语气第一次温和可亲,“你表字是什么?”
“小子表字自渡。”邵舟束手以对。
“自渡,渡世人太累,渡自己,挺好。”他自言自语了一会,又偏头看过来,“你去找个道观,就说有个故人想要修道,看看他们收不收吧。”
邵舟大惊,讷讷:“怎么好让将军去那里……”
“那又如何?”他仰起脸时,正值朔风剪云,一片枯叶挣脱了树枝的束缚,悠悠地向他飘下,他不躲不避,让那片枯叶轻吻上脸颊的一痕伤疤,“等到李节度北伐回来,这个城里不就有两个他了吗?你准备怎么交代?”
邵舟倒吸一口冷气,不敢回复。见此,他突然大笑,笑得浑身发抖,笑得眼角泪光闪烁,像所有归于天宇的英魂都附于他身,要借着这狂笑把前世所有的愤懑冤屈一吐殆尽。
“皇宋北伐,两河兴复,我有何恨!我很好,你不用再来管我了。”
3、
清慧道人做了羽客后,邵舟少有见他露面。平日里放心不下,携了粮米浊酒去道观里看望,那人也只是让他放下东西,连个谢字也没有。有时候他把前线胜利的消息写成书信隔着门缝投进去,也等不到一丝回音。
腊月三十,皇宋连克太原、元城两处坚固城池,陕州军民闻之无不欢歌欣舞,花炮迎年,彩灯舞狮,整整热闹到元月十五才罢休。城内羊角山上那座吕祖观却依然重门深闭,青苔满阶,像是隔绝于这尘世之外一样。
冬去春来,黄河水渐渐解冻,邵舟这日牵了府衙里的马匹去万锦滩刷洗。这处正是陕州盛景,北面是苍茫百里,绵延起伏的中条山,西面是自天际而来的滔滔黄河,南望是鳞次栉比、屋舍俨然的陕州城。一到日暮之时,波光粼粼、沙鸥鸣啼、锦鲤跃尾,古来文人骚客到此,胸中均有无限江山豪情抒发,因此得名万锦滩。
邵舟系了攀膊,洗刷完马匹,让马儿顺着河滩碎石路自行回城,这才抬眼远望。点点金光缀在波涛之间甚是可爱,水流平缓之处有几艘筏子自在往来,渔歌悠然入耳,正是一派闲适好景。耳边却有洞箫之声伴着晚风断续传来,其声呜咽,初时只觉得吹奏之人颇通音律,情志委婉缠绵,再听下去,渐而悲怨之情稍歇,金戈征伐之意大起。听者虽站立在一片金红暖光之中,亦如身沐冷月,头顶冰雪。
他被曲中悲意震慑,四顾空旷,循音去找,正是数月不见的清慧道人。其人临风而立,俯视着奔流不绝的黄河吹奏不歇,一袭青黑色的羽纱宽袍被风扶动,衣袂翻飞,飘举若神仙中人。
等到邵舟气喘吁吁地爬到高处时,清慧道人已收了洞箫,看他上来支肘喘息,不由得微愠了脸色,“军中子弟个个身体强健,整日里打熬武艺,怎的你就如此身弱,邵云是怎么教的弟弟?就许他自己当统制,也不想着给你讨个前程?”
邵舟听着他话语并不是真正怪责,反而有种难得的亲近之意,就先规矩束手行了一礼,“将军有所不知,小子自幼就体弱难养,家父家兄难免溺爱,因此只是在杂务使役上勤快些个,平安一世就罢了,倒不曾想过功名甚么的。”
“我既已不是尘网中人,又何必再用旧时称呼,改了吧。”
“喏。”
一丸红日渐渐西坠,山上林木茂密,黑影深重,他二人缘阶拾步下山,一路上邵舟不嫌繁琐,只专讲国朝这些年的逸闻杂事、政言立论。清慧道人听到他说杀白马改绍兴一事,终于忍不住截断话头:“官家真的这样说,当面斥骂二圣是个甚么东西?”
“是,二圣靖康年间弃天下于不顾,虽是父兄,官家亦深恨之。白马一事还驱逐了七十余位想要和金国议和的臣子,只肯犁庭扫穴,才能罢休。”
“这官家,根本不是赵宋的官家。”清慧道人突然停步,望了望天边的几点孤星,又看了一眼被这悖逆之言吓到的邵云,才又缓缓补上后文,“是天上的星宿下凡来了。”
他们一路行得缓慢,入城之时已是晚间。陕州虽然不似都城东京那样繁华,倒也有珠帘绣额,台阁并起的规模,如今前方接连克复城池,晚间便不似刚开战时盘查得那般严密,四处灯烛明耀。商铺集市多有营业,行人仕女不绝于路,香车骏马熙攘来往。邵舟偷眼看向清慧道人,只见他像是比自己还要熟悉这街道巷陌,每次移向抬步绝不犹疑,这繁华市井之中,唯有他一身清清冷冷。无人向这一抹孤单身影问候半句,亦没有人关心这道人又要去往何方。
“唉——”行至羊角山下,清慧道人才叹了口气,“上次你和我说的赵官家做的是绝妙好辞,一直到现在还未誊抄给我。”
邵舟闻言急忙回答,“那不如就今晚叨扰道长,我把官家这几年做的诗词都细细抄来给道长看。”
清慧道长不置可否,只是一自上了山径。
邵舟自然紧跟在后,山径狭窄,他二人只能前后通行,走了数十步,又听到道人在前面和他言语:“我是不祥之人,你又说自己身体孱弱,那日你救我时捡到的那枚铜印,尽早丢了或者埋了,没得妨到你。”
邵舟听到他缓缓如此说起自身,语调也枯木一般无悲无喜,自己倒忍不住哽咽起来,拿袖子抹了抹眼睛才答:“将军莫要这样说了,如果将军是不祥之人,这太平光景又是谁挣来的呢?”
他还没说完,头上就吃了一记拂击,前面那人语意严厉了起来,“那自然是这里的官家带着你们节度和其余帅臣,并御营几十万将士九年之功。我算个甚人?不过是这天地间一只孤魂野鬼,如此说倒折煞了我转世的福气!”
一时无人言语。又行了几里,邵舟倒歇得比清慧道人还要多个几次,直到山顶方才住脚。清慧道人见四下寂然,又开口解释:“让你埋了还有一重意思:那枚私印是当年我父刻赠于我,各军将见印如令,如果你不慎丢弃,被有心人捡了去,会坏了那位李节度。你可懂?”
邵舟听到后才规矩回答:“喏。”
吕祖观不过小小几堵粉墙,低矮一道木门,院内松柏参天,花草覆地,这时节正是玉兰花开的好看,团团簇簇,生在枝头碾玉生雪,落于阶下风露遗香。清慧道人开了门环上的小锁,示意邵舟进去,他自在阶下袖手临月观花。
屋内一片漆黑,邵舟从怀里擦亮火石,摸索着先点了火折子,再剔亮烛火,才看见周遭景象。这室内极为朴素,只有一帘,一榻,一书案而已。榻上的被褥帐幔是最普通的蓝染布,浆洗的洁净无尘,有几处已经泛了白,就连寻常百姓家都比这来的舒适,清寂朴素如同雪洞一般。
邵舟去书案上寻找笔墨,翻动时才发现厚厚一叠染了墨迹的纸张。他好奇拿起来观看,原来都是国朝明发布告于天下的北伐檄文,张张皆是一笔端正清逸的小楷。用蘸金屑的墨汁,一字一句,书写下来,不知道要费多少书写者的心力和眼力。他捧在手里,翻动几张后急急又看,果然数千数百张,连着在墙边已经捆扎好的十数卷纸,都是如此之言:
“武侯述昭烈志气,曰:‘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靖康之耻不雪,朕每称天子,默然自惭;两河不还,诸卿自谓汉臣,亦复可笑。故北伐也,事关国本,未建太平之世,敢称三王之后?不承汉唐之疆,何继华夏之统?
邵舟捧在手里,已不自觉地念了出来。他自己没觉察到双手已簌簌颤抖,声音虽低,却已让立在门前的清慧道长听到。
“继续念,大声念。”那人用衣袖拂了拂蹲踞在阶前石狮上的落花,自顾自地坐了下来,“天上的人想听。”
邵舟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他提高了声音,每一词每一句的迸发都像是有一团火在煎熬着他的血,快要熬到干了,仿佛直到皮肉骨骸都化为灰烬,那不屈的业火才能平息。
“建炎立号,已历九载。君臣一体,相忍为国。天运循环,砥砺相长。今皇宋国势复振,兵甲精足。治得御营左、右、前、后、中、骑、水、海诸军,计三十万众。又起中原、关西士夫,凡五十万躯。信臣精卒,叱咤景从,此亘古未有之盛也!自当蹈勇奋武,尽收故土,驱除胡虏,恢复中华,立纲陈纪,救济斯民。”
念到这里,他再也隐忍不住,终于掷下了那一张薄如新雪的纸张,冲到屋外,对着那个木雕一样的人影将心底的疑惑尽数抛洒:
“李节度,李将军!李彦仙!”
“是不是,陕州城败过!你就是从那里来的,对不对!”
“我爹呢?我兄长呢?我呢?”
“咱们数万的李家军呢?都死了,都没了吗!”
沉默。
邵舟失了全身的气力,跪倒在满地的落花里,抱着那人的衣袖,痛哭失声。
直到他感觉那个人的手轻轻拍着他的发顶,一下又一下,几乎没有触体之温,就像是衣袍里藏了一段冰雪。
“是。”
“天上的人都想看啊,要五万多份,我没日没夜的写,写上十年,还不知道够不够。”
“那些人,都是我从各地招募来的兵勇义军,之前什么泼皮流氓的事没做过?
“给他们烧纸钱,徒惹笑话,不如告诉他们一句‘大军过河’来的痛快。”
邵舟清晰地感觉到,虽然那人说话的语气没有变化,依然是木呆呆的,但有两滴冰冷的水珠清晰地落在了他的额头上。
4、
日月穿梭,时光如飞。
邵舟在二十三岁那年得了个女儿,他特意备好了拜礼,想请清慧道人为他的女儿起个名字。那人依然在道观中每日书写,罕问世事,模样未变,只是鬓前的白发渐渐多了起来。
其实邵舟亦不知道他的岁数,当年救起来他的时候,看着是三十来岁的模样,可这几年他旧伤新疾缠身,受了不少折磨,虽是通身上下的清贵风姿还未磨损,却逐渐有了大衍之年的势头。
“你怎么这事上泛起糊涂来?”清慧道人慢慢地在砚池中磨着一截墨,不住地咳嗽——这是当年他在河里溺得久了,肺里留下的病根。因为咳疾,他的手经常握笔不稳,最近墙角书架上堆积的纸卷速度明显慢下来许多。
“陕州城里的那位提拔了你,这几年你做的不错,府衙总管的位置也交给了你。他这个人,别看平时什么都不说,部属家里的事情都要操心的。现在你得了女儿,却叫个外人起名字,他小心眼起来,可就惦记上了。”
他搦着一管狼毫笔,在砚台里润了润墨,突然又笑起来,“如果他又有点好奇,跑来观里看看这个外人,你说,这陕州我还住得下去吗?”
邵云出征回来后自然也知道弟弟结识了个道长,经常供养不断,一开始担心自家幼弟没见过世面,别被妖道嘴里的神魔之法给骗了,就提出要上羊角山来拜会一番。每次来访,清慧道人不是在山中采药,就是出外云游,十停里有十停见不到真面目。邵云的横性子发起来,差点踹了那两扇破木门,直到邵舟让兄长看了道观里已经摞了数个书架的纸卷,才平静下来,只告诉弟弟以后供养也算上他一份,就不再提起此事。
邵舟听他这样说,就点头:“喏。”
但还未过片刻,他就又笑言:“那以后我有了儿子,还是要让道长教他书法武艺的。比如这手字,我家里人可是写不来这么好,现在去上私塾,束脩收的恁贵,先生也没道长的学问多……”
他还没说完,就遭一口打断:“你倒打的好主意,赖上我了不成?”
邵舟笑着从席上起来,向对面那人唱了个喏:“那小子先谢过了。”
清慧道人对他无奈,只好说:“陪我出去走走,最近黄梅季,纸张潮湿,也没法写字。”
果然,外面的雨丝缠绵流转,只潮湿了地皮。吹落在地下的槐花榆钱青白相间,缀了一层细密的水珠。邵舟怕清慧道人受了寒,夜里咳起来无人照看,就在他身边小心为他撑着纸伞。他们缓步到山顶茅亭中,才停步观看。
羊角山位于陕州城北部,其险峻有诗赞曰:“独角悬空黄河中,疑是三峡飞来峰。仰首苍松三千丈,俯视惊涛泻九州。”在山顶尽揽陕州四面环山三面江水,半城烟树半城田亩的胜景。远处城墙上,依稀可见士卒带甲挎剑巡逻的身影,那面经历了战火与鲜血的大旗竖在关头,哪怕旗帜沾了哀婉的雨丝没法翻飞飘举,那“中流砥柱”四个遒劲大字都已映刻在此处居民心魂之中,无一日忘记。
细雨润湿流光,他们一人坐在山石之上,一人侍立于侧,都只看着天地之间的迷蒙安宁之态。山下有老者赶着耕牛吆喝着路过,又有采药人挑着担子从石径下来,在山道上逍遥作歌,渐渐又去得远了。
“昨日,我梦见邵云了。”
“他问我,你来了这里一遭,可去过淮上了吗?看过南阳了吗?拜了尧山山神庙了吗?去京城岳台了吗?我答,都未。”
“他就老大不乐意,跟我甩脸色说,那你来这里作甚?这几年不是白呆了?咱没指望你进京城见神仙一样的官家,可倒是把天下游览一番,俺听着也快意些个。”
邵舟抿嘴一乐,“这倒确实是家兄的脾气。”
他还未来及继续攀谈,就听到一阵急促的足音,邵舟回头一看,正是府衙里的一个青衣仆役。来人见面便匆匆揖了一礼,“管家让小的好找,晋王殿下和邵节度在议事,唤您过去。”
清慧道人静坐在石上,并未回头,听了只淡淡道:“去罢,莫耽误事体。”
邵舟心中不知怎么,总是有些惴惴,犹豫着说,“那小子过两日再来,给先生送新裁的道衣。”
“好。”
“还有先生不要只吃陈米,久了对脾胃不好。”
“又没有腐坏,吃了怎的?”
“今日带了新磨的金粉,先生不要抄写太过,伤了眼睛不好养。”
“现在一天也就只写一张,金粉用完了再说。”
“那先生夜里要记得服药,咳久了总是伤身,家兄说从东京那边来了个大夫,之前是岳家军的内科圣手,赶明儿带来给先生瞧瞧。”
他站在那里啰里啰嗦,总觉得有叮嘱不完的事体,终于惹得清慧道人不耐烦起来,一甩袖子,“你话今日怎么这么许多!休烦我,去忙你的罢!”
邵舟笑着打个躬:“是,这就去了。”
他随着仆役匆匆而行,下到半山时停步,回首望去,那人还坐在亭中未曾移步。其身影端庄不可摧折,似与他前世今生守护的青山、大河,和着无边的烟雨融为一体。
又两日,邵舟复上吕祖观,门环铜锁虚挂,木扇半掩。
他悄步走进去,落花满地,庭中静寂,四下皆是鸟鸣鹃啼之音,远处风啸松海,平添无限孤寂之意。
那人常在的静室如今空无人迹,只留下满墙满壁的纸卷,书案前用铜簪钉了一页白纸。邵舟走过去,见上面的字正是他熟识的清慧道人的笔迹。想来那人出身豪强之族,幼时一定得过名师指点,又加自己天资聪颖,苦练不辍,才能有这样牵丝飘举,提捺雍容的好字。那张谢公笺托在手中轻若无物,写的正是半阙赵宋官家闻名天下的:
蛾儿雪柳黄金缕。
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
灯火阑珊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