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吴门四家的画,那长达书页的礼单上,还列了十几轴宋元名家的大作,光画就整整三十轴。
大明字画收藏热方兴未艾,这些吴门画派的大画家虽然相去不远,但他们的画已经被炒到很高的价格。像唐寅的大山水,精品要数千两银子一张。沈周的也差不多,仇英、文徵明稍便宜一点,但怎么也得一两千两银子。
更别说宋元名家的作品了。其中最珍贵的一副是苏东坡画,米芾行书题跋的,堪称天下无双的珍品,多少钱都买不到的无价之宝。若非赵公子在江南独一无二的地位,这幅画根本就到不了他手里。
他知道张居正的鉴赏眼光极高,是大明有数的收藏家,等闲名画入不了偶像法眼,这才忍痛割爱。
没办法,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舍不得宝贝娶不着媳妇啊。
只可惜跟这些前辈一比,徐渭的画在眼下就是渣渣。一来他还活着,不利于炒作。二来这厮的画赝品奇多,而且真假难辨。因为很多都是他自己复制自己的,所以根本卖不上价去。不然赵公子能省好大一笔。
除了画之外,还有各式书法真迹数十帖;各色苏州织造刺绣锦缎数十匹;各式玉器文玩若干;珠宝首饰若干;以及用玻璃器装的白砂糖、白冰糖两百斤……
等顾氏看完了礼品清单,桌上的自鸣钟已经走过了整整一刻钟了。
她端起茶盏喝一口,压了压惊。
心中暗暗咋舌,总听丈夫说赵昊是如今大明最有钱的……至少是之一,她还没什么感觉,但见了这份礼单,才知道丈夫所言不虚。
“你这孩子真是胡来,”顾氏合上礼单,定定神道:“如此贵重的礼物,我可不敢收。就是收了,我家老爷也会给你退回去的。”
赵昊心说这才哪到哪啊?当年干娘送我的见面礼,还不得是这个的十倍?
只是后来才知道,原来干娘打得是肉烂在锅里,横竖不亏本的主意。
“这些身外之物,还比不上筱菁的一根头发。”赵公子忙一脸诚心实意道:“这次小侄斗胆前来,就是向伯母坦诚我与筱菁之事,与我所求相比,这点礼物简直不值一提,只能算是聊表寸心而已。”
“唉,你这孩子……”顾氏一脸伤神道:“既然已经有了县主,怎么就不能放过我们家筱菁呢?”
“伯母且听小侄一言。”赵昊便一撩衣袍,咬牙跪在顾氏面前道:“我与明月、筱菁皆已相识相知千日矣,所谓日久生情,莫过如此。待到意识到时,早已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了。明月筱菁亦不忍分离,我便厚颜登门,求张相公、伯母开恩,将筱菁许给小侄吧。”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顾氏幽幽重复一遍,竟渐渐呆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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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某位刚刚离开南昌,准备进京赶考的新科举子,忽然莫名其妙流下泪来。
他爹与他同舟而行,同样准备进京赶考,看到儿子又流泪了,不禁奇怪问道:“儿啊,你怎么又哭了?”
“我也不知道,就是想哭……”小汤公子寻思半晌,也想不出个头绪,只好苦笑道:“许是离愁别绪吧。”
“那你可真够敏感的。”老汤无奈摇摇头。
“对了,爹,我想起一出话本,好像最贴切赵公子赠我的那首‘良辰美景奈何天’。”汤显祖有些不好意思的转换话题。
“哦,什么话本?”汤尚贤饶有兴趣问道。
“,”一说到这茬,汤显祖便兴奋起来道:“你看一开头,杜小姐游园思春那一段,是不是再贴切不过?”
大明市井文化十分发达,话本小说风靡,既有、、这样长篇小说,也有、这样的短篇话本。
其中,就是相当有名的话本了。汤尚贤自然不陌生,他知道故事中,那杜丽娘乃府尹之女,生得貌美如花,自幼聪明伶俐,无书不览、无史不通,琴棋书画、女红针指,弥不经晓,尤好嘲风咏月、对景伤春。
那日正值季春三月中,景色融和,这小姐带一侍婢名唤春香,往府后花园中游赏,信步行至花园内,但见假山真水,翠竹奇花。普环碧沼,傍栽杨柳绿依依;森耸青峰,侧畔桃花红灼灼。双双粉蝶穿花,对对蜻蜓点水。梁间紫燕呢喃,柳上黄莺见完……
这小姐是个文艺青年,又到了思春的岁数,看到满园春光,处处都有爱情的意蕴,小动物们也成双成对。
于是触景伤情,想到自己年已二八,还没个对象。不禁汪汪两声,心中不乐,急回香阁中,独坐无聊,感春暮景,愈加羡慕起昔日郭华偶逢月英,张生得遇崔氏,那等佳人才子,密约偷期的好事儿来。
结果她就在梦里造出了个书生,与其谈起了恋爱。醒来之后,虽然知道是南柯一梦,她却依然不可遏制的思恋起那书生来,渐渐地这思恋成了心头病,最后药石不治竟然死去了……才引出了后头的还魂记。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汤尚贤寻思片刻,便打着牌子唱了一遍,然后不由击节大赞道:“妙哉妙哉,让那杜丽娘游园时,唱出这段,确实是浑然天成。就像天造地设,本应如此一般!”
“是啊,人说‘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我原先还不信,现在看来是不信也不行了。”汤显祖开心的直点头,抒发自己的感慨道:
“天下女子有情,宁有如杜丽娘者乎?会为自己的梦中人相思成疾,一病不起。以至于亲手画了梦中的景象后,就病逝了。而且死后三年,她又能因为梦中之人出现而复生。像她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有情人啊……”
说着他手扶栏杆,才情涌动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
说完他又忍不住流下泪来。
这次父子俩却只以为,他是被杜丽娘感动了,并没往别处想……
“好一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有吾儿这几句,可为杜丽娘知音了,这的剧本,我看写出来一定对得起‘良辰美景奈何天’!”
仍不知道儿子的名句,又被姓赵的提前抄走的汤尚贤,还在那里一个劲儿的叫好。
“嗯,我也是这么觉得。”汤显祖点点头,擦一把泪道:“不然也不至于伤心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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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大纱帽胡同。
见重复完那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后,顾氏便愣在那里,久久不语。
赵公子便知道,自己抄汤显祖题记中的这句话,起奇效了!
他有小竹子这个内应,自然知道女儿随妈,顾氏也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喜好吟诗作对,嘲风弄月的杜丽娘似的人物。
赵公子深知对付这种女文青,说一千道一万,不如用几句酸文,几段诗词,来触动她,让她自己感怀,她就会自我说服,自我攻略的。
抓住这一重点,余下的事情便很简单了:
首先,顾氏不可能没看过、之类,也知道闺女肯定看过。
然后,顾氏在知道闺女居然搞起自由恋爱,而且还跟小县主喜欢上同一人后,不可能不反省自己的教育出了什么问题。并且一定会想到闺女是言情小说看多了,也想效仿那些‘不守妇道’的小姐们,离经叛道的去追求爱情,才会被坏小子勾引的。
对这点赵昊十分笃定,因为不管是明朝还是四百年后,天下父母都这鸟样——孩子出了问题总是从客观找原因,就不肯承认是自己孩子本身的问题。
所以赵公子先用厚礼开路,让顾氏降低对自己的恶感。做好铺垫后,便将这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当做打开顾氏心防的钥匙丢了出去!
因为这四句话,正是那杜丽娘最好的写照。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说的是她竟对梦郎产生了深深的爱情。
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说的是她因思念梦郎而死,又因梦郎成真而生。
赵昊相信这四句话,足以让顾氏联想到杜丽娘,继而想到自己闺女,然后担心她会不会如杜丽娘一般,因不得与良人相见,思念成疾,最终香消玉殒了呢?
他坚信顾氏一定会产生这种忧虑,因为杜丽娘和张筱菁太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