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蒙叫习山图当面问莘迩的这句话,尽管直接了当,透出了一股浓浓的“你别用光复洛阳为托词,把老子当枪使,老子其实心知肚明你小子所为何图”的味道,但说到底,莘迩邀请他联兵攻打关中、洛阳,确是符合他的政治利益的。
桓蒙的确是不愿意眼睁睁看着殷荡北伐,而他却只能干坐荆州,虽说他瞧不起殷荡的军事能力,已经言之凿凿地预料殷荡必定会无功而还,但“瞎猫碰上死耗子”这种事,自古以今,却也是屡见不鲜,万一殷荡真的运气好,侥幸立下了战功,从而给了江左朝廷名正言顺地进一步封赏、加重其权力的籍口,那么在“荆、扬”抗衡的这场政斗中,他不免就会处於被动。
故此,即使没有莘迩的这个再次邀请,自殷荡率扬州兵北渡淮水,进攻徐州之后,这些时日里,桓蒙实也已与他军府中的亲信幕僚,如郗迈等,对他要不要效仿伐蜀时“上表即行”的故事,无论江左朝廷是否允许他引兵攻洛,他都只管出荆北上一事,进行过多次的商议了。
唯是袁子乔如今已逝,少了袁子乔的鼎力相助,桓蒙军府内部对此的意见,颇是不能一统。
郗迈等是支持的,但包括习山图在内,以及谢执等等一些的桓蒙军府吏员不太同意。
谢执等不太同意的说辞是:伪秦的重兵现聚於邺县,此两虎相争之际也,如此时攻洛,蒲茂必会旋师救洛,如此,非但攻洛会很难,且等於是给了伪魏喘息之机,因而,与其“间接”地帮到了伪魏,不如静待伪秦、伪魏决出胜负以后,再做光复洛阳的谋划,“当其时也? 二虏俱伤? 明公发荆州之劲旅,鼓而北进? 何止取洛易哉?冀、幽亦可卷席而下矣”!
这个说辞看似很有道理? 然而谢执等人之所以反对的根本缘由,桓蒙是清楚的。
说白了? 这个说辞只是个推辞罢了,谢执、习山图等人反对的根本原因? 是在於他们各自家族的利益? 他们的家族目前虽俱非一等门阀,然亦皆江左士族,今之江左朝廷是被门阀、士族把控的,他们自是不愿桓蒙的权势压过朝廷? 换言之? 就算他们是桓蒙的属吏,但此一“属吏”,仅是他们个人的身份,相比他们家族在江左整体、长远的利益,当然是后者为重了。
却是说了? 郗迈等支持桓蒙再来一回“上表即行”,北伐洛阳? 以争取获得更大军功,由此压住扬州? 进一步增强桓蒙威权的这些桓蒙军府属吏,难道他们的家族就不是士族么?
他们的家族也是士族。
但郗迈等家的这个“士族”? 与谢执等家的这个“士族”却有不同。
以郗迈家举例? 首先? 郗家不是最早南迁到江左的那批北地士族之一,他家是到他祖父时才南迁至江左的;其次,他家固是士族,可他祖父当年却是因“流民帅”的身份而得到的江左之任用,这也就是说,郗家在根子上,与谢氏这些纯粹的“雅贵高门”是不大一样的。
再一个,便是郗迈等人的志向和性格,与谢执等也有不同了。
如郗迈,他的祖父虽是因“流民帅”之身份乃才得到了江左之用,但他祖父以士人自居,对江左朝廷倒还是挺忠心的,他的父、兄也忠心於朝,可郗迈却因身具大才,心怀远志,而与其祖父、父、兄不类,他看到了江左朝廷的积弊深重,认为江左朝廷是没有能力北伐中原、光复神州的,因此更倾心於被他视为“雄主之资,足以济世”,可以开创一个新时代的桓蒙。
荆州军府属吏内部的意见不一致。
荆州外部来说,支持桓蒙北攻南阳、洛阳的声音也比上次他伐蜀时支持他的为小。
比如方从江州刺史任转迁右军将军的,桓蒙之亲密好友王逸之,前次桓蒙伐蜀时,他是相当支持的,还写信回家,要家人给他准备戎装,有打算与桓蒙齐伐李蜀之意,可这一回,他却出於“以大局为重”,不欲荆、扬争功,导致江左内斗的局面白恶化之缘故,一边去书殷荡,劝殷荡与桓蒙结好,——殷荡对此自是不予理会的,一边则劝说桓蒙不要擅自动兵。
总而言之,内部、外部,反对的意见重重。
这个时候,莘迩的使者高充到去,二度邀请桓蒙共伐关中、洛阳,实际上,是给了桓蒙一个极大的支持,所以,话回前头,莘迩的这一道二度邀请,确是符合桓蒙的政治利益的,也因此,桓蒙叫习山图当面质问莘迩的话尽管不客气,但习山图下边说的,就很入莘迩的耳了。
习山图将桓蒙的回书奉上,说道:“桓公览明公之信后,召聚军府群僚,畅作议论,最终决定,愿与明公两路出兵,明公攻关中,桓公击南阳、洛阳。”
谢执等反对桓蒙攻洛的一个重要理由是,如於此时攻洛,蒲茂必会旋师相救,那么攻洛就会很难,但现在有了定西攻打关中,相比关中腹心之地,蒲茂要救,也只会先救关中,或至少会分出部分兵马去援关中,这样一来,荆州“光复洛阳”的压力就没有那么大了,——桓蒙就是以此为由,“说服”了那些反对者。
当然,这些荆州内部讨论的话,不必对莘迩细说,而且也不能细说,若是细说了,那莘迩极有可能就会回敬桓蒙一句:到底是我从中获利,还是你从中获利?因此,习山图把此节忽略了过去,只说了桓蒙、郗迈等与属吏中反对者们讨论、争辩后的结果。
莘迩亦无兴趣刨根究底,问习山图,桓蒙与其群僚“畅作议论”的过程,知道了桓蒙同意联手进兵这个结果,就足够了,他大喜,问道:“出兵的时间,桓公可有异议?”
“桓公无有异议,就按明公信中所提议之,八月底、九月初,一起出兵!”
“好啊,好啊!”莘迩展开桓蒙的回信,细细观看,回信不长,主要就是习山图说的那些,看罢,莘迩抬头问习山图,说道,“此信何人所书?”
“桓公口述,参军郗迈手书。”
与通常信件的楷、行诸体不同,桓蒙的这封回信,用的是草书,观之如龙飞凤舞,而不失紧凑秀美,着实可称上品。莘迩赞道:“久闻高平郗氏善书,与王、谢、庾诸书家名族齐肩,并著称江左,果不其然!郗参军的这一手草体,几可与王江州匹敌矣!”
“明公尚未知么?王江州,今已迁右军将军。”
“哦,是么?傅公,去年我在你家,有幸见着了王右军的一道草书,你还记得么?我当时喟叹良久,自惭不能比之一二。”
外使面前,莘迩改了“老傅”的惯用称呼,换了“傅公”尊称傅乔。
傅乔应道:“下官记得。”
莘迩说道:“习君,我劳烦你件事,我闻王右军与桓荆州为友,交往密切,你回去荆州以后,帮我向桓荆州讨些王右军的笔迹手书,可好?”
习山图答道:“右军书迹,於江左亦千金难求,桓荆州珍之,轻易不示人,在下尽力而为。”
莘迩把郗迈手书的此信叠好,当着习山图的面,令从吏拿给傅乔,笑道:“老傅,你喜好书画,郗参军的手迹,在咱们定西这还是头次见到,你且拿去,做个拓印,收藏家中罢!拓印完后,再把此信原件还我。”
傅乔看了下信上的字体,也是赞不绝口,恭声应诺。
莘迩瞥了习山图眼,见他虽无骄傲之态,亦颇有以之为荣的模样,心道:“前於成都见桓蒙,桓蒙帐下诸吏,言辞间,不乏有轻视我定西文教,以为我陇偏僻之壤,粗野不文,把老子看作乡巴佬的!
“今趁习山图来我定西的机会,我却须得叫他开开眼界,先让他见识见识我定西泮宫的三千门生和阴师的博闻多学,江左信佛者众,名僧遨游士林,影响不小,再叫他见见鸠摩罗什,通过其口,把鸠摩罗什的名字打响江左!道智制订的佛家戒律,虽还没完工,但大致已成,我也可示与他观之。”
用兵南安的军事固然重要,抬高定西在江左士人、百姓心目中的地位,也是件大事。
想定,莘迩就与傅乔说道:“傅公,习君远道而来,路上辛苦了,你给他安排好起居,请他休息两天,然后晋见太后、大王。习君才过高人,等晋见过太后、大王,若无别事,你可请习君去泮宫,叫泮宫那些孤陋寡闻的学生,也知道知道什么叫江左名士的风采!鸠摩罗什於十天后有一场讲经,习君如有兴致,你也可带他前去,请他给鸠摩罗什指点一二。”
傅乔老实归老实,人是聪明的,马上领会到了莘迩的用意,心领神会,应道:“诺。”
作为礼部尚书,接待外使,是傅乔的本职,把习山图交给他之后,除掉两天后习山图晋见左氏、令狐乐的活动之外,莘迩就没有再见过习山图,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备战南安的军务中。
——却需插得一句,习山图此来定西,事实上,本身是还有另一个任务的,便是桓蒙交代他的“近年莘幼著屡出新政,你至定西,可观其诸政,察其效果,还荆报我”,是以,习山图亦是很乐意接受莘迩指示与傅乔给他的种种日程安排,在谷阴多待些时日的。
这些且都不必多说。
高延曹、赵兴、曹惠、兰宝掌等将校,於八月中旬,从朔方郡回到了谷阴。
麴爽接受了莘迩用“把陇西太守任给麴家之人”为条件的交换,答允了给唐艾三千兵马,差不多高延曹等回来的同时,东南八郡也把这三千兵马调集完毕。
秦州、汉中等地的调兵,亦於此先后完成,以北宫越为主将,严袭、王舒望等为裨将,先是悄悄地集合於陇西郡,继而潜行西北上,与东南八郡的那三千兵马,会於到了与南安郡接壤的武始郡。
至此,用以攻打南安郡的万人步骑,已悉数齐备。
民夫、粮秣等,也相继都已备好。
八月底,一场秋雨过后,被定西朝廷临时授以“假节、建威将军”之号的唐艾,率领高延曹等在谷阴的诸营步骑,由莘迩、麴爽等一干朝中重臣亲自送行,出了谷阴向东南而去。
……
天高气爽,夏粮方收,草长马肥,此正用兵征战的最好季节。
出谷阴县界,过仓松县,行二百里,绕过洪池岭,再过广武郡,复行二百里,渡过湟水,进入到了陇州东南八郡的腹地。到东南八郡之前,沿途所见的百姓中,胡人以北山鲜卑诸部居多,到了东南八郡,羌人明显增多。於湟水南岸的金城郡休整了一天,继续朝东南行,仍是二百来里,九月初三这天,到了行军的终点,洮水东岸的武始郡境内。
北宫越、严袭、王舒望和武始郡的太守、郡中的军政官大吏等已经在郡界相迎。
遥见碧空之下,唐艾所率的步骑精卒迤逦到至。
因高延曹、赵兴两部或甲骑、或轻骑,俱为骑兵,故是唐艾带的这支部队,骑多步少。最前头的是步卒,后头的尽是骑兵。军行到处,黄尘蔽日,三千余骑着战马的唐、胡骑士纵马奔腾於野,又有一两千匹的副马随队伍前行,当真是场面浩大,气势惊人,地面为之震动。
步骑队伍没有因为北宫越等的迎接而停下,在各部军将的带领下,经过北宫越等这些道边相候的文武官员们,径入武始郡,自有本郡的吏员接住,在前引路,带他们去预先定下的筑营地点。数千步骑,过了大半,北宫越等眼巴巴地等了小半个时辰,这才从旌旗如林、铠甲耀眼的千军万马中,百余甲骑的护卫里,看到了一辆竖着青色车盖的黑色牛车。
御车者是个年不到三十的唐人甲士,他驾着牛车行近,口中吁喝,把车停了下来。
北宫越等认得,这个年轻的驾车甲士,不是别人,正是莘迩的亲卫队长魏咸。
——唐艾这是头次独自领兵,北宫越、高延曹,及配合唐艾作战的张道崇等,要么是定西悍将,要么名族子弟,位高权重,为了增强唐艾的威望,避免北宫越等不服从他的指挥,莘迩因此不仅奏请左氏,给了唐艾“假节”的权力,且把魏咸也借给了唐艾,给他赶车。
魏咸下车,打开牛车的车门。北宫越等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车门,有那本郡官吏,久闻唐艾之名,知他是莘迩所爱,不免紧张的,都已做好了拜见的准备,却等了多时,不见有人下来。众人倾耳细听,竟是听到了轻微的鼾声从车内传出。北宫越等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顾。
秦乃强敌,唐艾部这一到武始,大战就要开启,而唐艾身为主将,却酣眠车中?
该说他是心大,还是该说他胜券在握?
北宫越说道:“魏校尉,这……”
魏咸探头进到车内,轻轻地叫了两声。北宫越等听见车内有人迷迷糊糊得“啊”了声。
魏咸说道:“将军,到武始郡了,北宫将军在此迎接你的大驾。”
又过了稍顷,北宫越等看到,一只穿着木屐的脚,从车门内伸了出来,踩住下车的木阶,接着,两只手撑在了两边的门框上,右手中还拿着个羽扇,最后,千呼万唤始出来的唐艾终於露脸於众前。众目睽睽下,唐艾踏木阶而下,到至地上,略整了下白色的鹤氅,浑然无人地伸了个惬意的懒腰,随之,视线落到北宫越等的身上,摇动羽扇,笑道:“这一觉睡得舒服!”
北宫越等诸迎接他的文武,纷纷行礼,齐声说道:“下官等拜见建威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