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呼呼刮着,两盏油皮灯笼闪过大街,如暗夜流萤,很快淹没在茫茫黑暗中。
晦暗的灯火中,照亮北镇抚司字样以及两张干瘦似鬼的脸。
“真是倒了血霉,抽中巡夜的签!!”
年长番子打着灯笼,嘴里哈着热气,沉声咒骂。
身后跟着个身材消瘦的番子,二十岁光景,右手握紧绣春刀,左手拎着牛皮纸灯笼,小心翼翼朝四处张望。
“三爷,宫里发饷了,老王领了二两,要买小媳妇儿,咱也瞅瞅?”
三爷停下脚步,环顾四周:
“隔壁老王能生儿子不?媳妇儿有俅用!毛都没长齐还想媳妇儿!!”
杨云龙听了这话,像吞了黄连,不再说话。
娶不娶媳妇儿还在其次,不饿死就是万幸,要不是三爷帮衬,去年冬天他就冻死了。
番子收入不过三两,偶尔能捞些外快,不过这样的机会微乎其微。
“马三爷,巡夜不是五城兵马司的事儿,他们甘心让给咱们?”
“兵马司半年没发饷了!你以为人家想让,还不是皇上给咱争取的!”
杨云龙叹息一声,还要说话,忽然被马三拉住。
“巷子有动静!!”
杨云龙就要朝黑暗走去,被马三猛地拉住。
“离远点!当心被拽去当菜人!”
“啥是菜人?”
三爷没再说话,盯着漆黑的巷道,将杨云龙撇在身后。
数息过后,黑暗中响起衣服窸窣声,还有女,人哭泣声。
两人同时拔出绣春刀,做出迎敌姿势,马三向前走了两步,点亮了手中的火折子。
一明一暗之间,满脸凶残的壮汉绑着个女子,正举起三眼铳瞄准这边。
“哪里来的点子!不要命了,敢在皇城抢人·····”
袖中飞刀猛地投出,短弩嗖嗖连射两箭,几乎在同一时间,对面三眼铳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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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辅陈演官邸,灯火通明,高朋满座。
陈演捋着稀疏胡须,欣赏着弋阳腔昆曲,大院里搭了个戏台,铺层艳霞绸,烛光映照下,宛若人间仙境。
台上乃是赫赫有名的周家班。
周家班姿色才艺,唱腔舞姿皆是一绝,今天为客人们演唱的是昆曲杜十娘。
杜十娘身着华服,情真意切,回味甜蜜恋情,哭诉郎君的背叛。
窈窕杜十娘,她是自怜身落在平康。
落花无知随风舞,飞絮飘零泪数行。
在青楼寄迹非她愿,有志从良配一双。
但愿金钗布裙去度时光,她在平康识得个李公子。
吴越侬语听的众人如痴如醉,一众杀伐决断的老爷们不觉流下几滴泪水。
“阁老啊,这几个女娃子美得很,回头我家做寿,也请来唱!”
高院大宅外,冻饿而死的流民嘴唇微张,寒风灌进肚子,尸体发出古怪咕咕声,眼睛泛着红光的野狗,在不远处游弋。
“国丈从苏杭重金聘来的班子,只在吴王府上唱过,便是江南士人也无福消受,今日咱们都是托阁老的福啊!”
众人欣赏完昆曲,意犹未尽,说了些京城掌故八卦,早有丫鬟捧着瓜果菜蔬来。
水果菜肴是从运河连夜送到,价格不菲,一叠精致的鹿肉不知换多少碗小米粥。
大家对美味佳肴不怎么关注,今晚来陈府,可不是蹭饭的。
陈演举起羊脂玉酒壶,朝琉璃杯中倒酒。
众人木然,陈演放下象牙筷箸,用龙井漱了嘴,开口道:
“皇上杀了赵楚锐,派人抄家,污蔑老赵贪墨,这是杀人诛心啊!”
说罢他环顾四周,很快有人附和道:
“皇上怕是操劳多度,患上了狂躁之症,要给他治一治了!”
“治,谁敢给他治?”
”阁老的意思,还没领会么?没有病,可以给他找!就像当年朱厚照······”
李国祯的话引起大家共鸣。
“刻薄寡恩,屠戮大臣,人神共愤,还敢自比堯舜!”
“前年强收商税,去年逼死孙传庭,今年对咱们下手!是可忍孰不可忍!!”
众人还要倾诉苦水,阁老举手打断。
“派人去山海关,告诉吴三桂,京师有变,皇上要裁撤辽镇,不给他们吴家钱了!问他想不想清君侧!!”
四周雅雀无声。
“万万不可,阁老,辽镇那德行,你是知道的,要是让这群丘八来京师·····”
“阁老,辽镇听封不听宣,祖大寿多少年没来京师了!”
诸位大佬与辽镇是休戚相关,共生共荣,辽镇每年三百多万两银子,至少有一百万两分润给京师百官。
只要辽饷在,大家就有银子拿。
若是让辽镇“进京勤王”,那就是玉石俱焚了。
陈演目光扫视众人,沉默许久,才冷冷道;
‘既然都不愿辽镇来,那就劝劝皇上,让他迷途知返,不要像当年朱厚照那样·······’
“又是杀人,又是调军入京,是要谋反!老夫想着,咱们今天在这里喝酒,明天说不定就脑袋搬家了。“
乔致庸拍案而起,怒骂道:
“他朱由检发了不成!!”
“一个孤家寡人,他想怎么样?他能怎么样?!”
”阁老!与其束手待毙!不如放手一搏!”
陈演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让宫里的人准备准备,咱们也要给朱由检一个惊喜!”
陈演等人密谋行刺崇祯时,皇帝正忙着安排死士出国。
只要给的钱足够多,杀头的买卖也是有人做的。
这几日,朱由检召集了一批死士,有去朝鲜的,有去俄罗斯的、有去缅甸的,也有去罗马教廷的。
皇帝的想法很简单,希望“友好邻国”在关键时候能给大明一定的援助。
梦想总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派出去的死士,每人一千两银子,先付五十两定金,事成之后补齐。
对这些快饿死的流民来说,五十两和一千两也没啥区别。
朝鲜还好,俄罗斯缅甸什么的,他们也不知道是啥,按照皇上的旨意去做就行了。
“向北走就到俄罗斯了,找到哥萨克人,告诉他们,辽东有很多土地,黄金,荷兰人、葡萄牙人已经在这里发财了,希望他们快一点,”
按照惯例,他们的家人,都将被朱由检接到紫禁城中,得到最“妥善”的照顾。
崇祯皇帝甚至要派人去非洲北美洲,三角贸易什么的赶不上了,不过搞点黑人过来,充当昆仑奴,在战场上当炮灰也是不错的。
没有人愿意去非洲那旮旯,哪怕开出五千两银子赏金。
朱由检感觉自己像罗马末代皇帝一样,四处救火,挽救大明帝国。
“皇上,抓了个建奴细作,就绑在殿外,”
朱由检大喜过望,终于能见到一个活着的鞑子了。
皇极殿前,高文彩身后,银锭堆积成山,字画古董数不胜数。
“拔步床呢??朕的拔步床呢!”
有明一代,拔步床是衡量大户财富多寡的重要标志,曾经权倾天下的嘉靖首辅严嵩,贪污巨多,最后被抄家时,从府上搜出数百张拔步床。
“回皇上,拔步床没见到,后院地窖里发现了大米、麦子约有两千石,”
”两千石?”
“赵楚锐要这么多粮食干嘛,想开粮号吗?”
“回皇上,臣连夜审问赵府管家,那管家说从桐城大粮商赵笑梅手中买来的,准备卖给国丈,给的价格特别低,”
朱由检微微点头。
“赵笑梅是什么来头?是个女人吗??“
“回皇上,是赵楚锐的亲戚,是桐城生员,赵锐楚在桐城做县令时,他们便有来往。”
“在桐城低价买粮,转手卖给周奎,再用漕运掩护,运回京城,高价卖给百姓,狗东西!”
朱由检脸色阴沉,回头望向高文彩。
“这个赵笑梅,狗胆包天,生员还敢从商,还敢偷朕的钱,不能让它跑了!”
朱由检拍拍高文彩肩膀:
“李若琏去倭国了,以后北镇抚司你多操心,盯着骆养性这狗贼,这次你为朕追缴回这么多金子,朕果然没看错你!他家田契呢?”
高文彩愣了片刻,连忙道:
“臣率人攻入后院时,他们已将田契烧毁,还烧了不少银票!臣办事不力,恳请皇上责罚!”
崇祯皇帝扶起高文彩,和颜悦色道:
“不妨,不妨,来日防长,这些田地都会是朕的,一块也不能少,管他有没有田契。”
朱由检看他一眼,压低声音道:“高千户,昨日你们抄家,大家有没有分润一点,”
高文彩诚惶诚恐,一时之间,竟不知说什么好。
“锦衣卫抄家时分润一点,规矩朕也懂,替朕办事,朕不会亏待的。”
“卑职有罪!番子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隔壁的王宝宝,老婆跟别人跑了·······”
高文彩跪倒在地,连连磕头。
“此事就不说了,赵家的田契,务必要找到。田契可以烧掉,田地烧不掉的,“
“收缴的古董字画,找人出手,一份留给镇抚司,赏给你的兄弟们,剩余的交给朕。”
“谢皇上!”
镇抚司门多路广,倒卖古董不是难事,不过清查田产可是虎口拔牙,是要出人命的。
天启年间,东厂派到地方厂矿收税的太监,好几人被活活打死。
就凭镇抚司几个番子,哪里是土豪劣绅家丁的对手。
“不必担心,三步走战略,清查田产是第二步,且让朕把第一步走好。“
“第一步?”
“组建中卫军,由朕亲自训练,训练好了,朕会让你带三百人去查!”
有了强大武力做后盾,彻查田地才有可能进行。
“抓了个建奴?!”
阿克谭被绑在柱子上,全身皆是伤口,昨夜受了酷刑。
“陛下当心,鞑奴是黄鼠狼变的,小心他们的牙,有毒,别伤了龙体,”
高文彩没去过辽东,没见过鞑子,鞑子是黄鼠狼精的概念,最早来自勾栏瓦肆说书艺人之口。
京师说书人,大多来自辽东,建奴席卷辽东,百姓家破人亡,活着的人陆续逃到了关内。在说书人口中,多尔衮是吃生肉喝人血的恶魔,是黄鼠狼变的。
新军建设需要搞好,舆论战线不能松懈。
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
要构建大明极·权主义优秀文化,需要建立一支军队文艺队,由国丈爷担任主演,用昆曲唱腔向百姓宣传流贼、建奴的禽兽形象。
“是怎么抓住的?”
朱由检饶有兴致的打量着眼前鞑子,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接触野猪皮,紧张又兴奋。
感觉味蕾在蠕动,口水顺着皇上嘴角缓缓流淌,当然不是中风偏瘫的症状,而是对美食的渴望。
朱由检像个饥肠辘辘的食客,面对七成熟的牛排。
穿越改变了基因,改变了饮食偏好,令人恐怖的变化正在朱由检身上发生。
”回皇上,是巡夜番子发现的,鞑子劫持一个民女,”
主动出击且能斩杀建奴,非等闲之辈。
“何人所为?”
“回皇上,是南镇府司小旗官马三,番子杨云龙,”
朱由检神色微变,“两个人就敢擒杀鞑子?”
“回皇上,确实是两人,当时鞑子手里还有三眼铳。”
杨云龙被砍了一刀,不过并无大碍,在镇抚司静养。
“传旨下去,赐百两银子,御酒十坛,布十匹,不用知会内阁,用成祖爷赏赐的金子。”
朱由检从袖中掏出沉甸甸的金子,递给高文彩。
“高千户督导有功,理应重赏!这些金子,你收下,”
“皇上!臣何德何能,如何能接受封赏?”
“督导有功,策划有方,忠于大明,还不够吗!!”
高千户推辞不过,双膝跪地:“为皇上分忧解难,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朱由检目光转向柱子上神志不清的建奴细作。
“审过没有??”
“回皇上,鞑子叫古克谭,是正白旗的夜不收,受镶黄旗步兵统制鳌拜派遣,混在晋商队伍中来到京师,“
“晋商,朕不想对付都不行了,这个古克谭不滚回辽东,跑来京师做什么?”
不远千里,跑到京城来抢钱,鞑子胆子也太肥了吧。
“护送建奴使者前往西·安谈判。”
”谈判?鞑子和李闯谈判?真是闻所未闻啊,”
李自成和多尔衮第一次亲密接触是在一片石,在那个黄昏,李自成败了,多尔衮就追,然后李自成就跑,缠缠绵绵到天涯。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没想到两个家伙早就有一腿啊,藏得够深。
猝不及防就被人撒狗粮。
”建奴和李闯能谈什么?李自成要出柜?”
高文彩不知出柜是啥意思,也不敢问,迟疑片刻道:
“皇上,多尔衮约李自成出兵西·安,渡黄河后北上攻占京师,鞑子由辽东南下,直取山海关,牵制吴三桂南下救援,他们把时间定在三月底。”
“多尔衮想让李自成提前攻入北·京,替自己当靶子对抗各方势力,若李自成破了京师,顺军就成众矢之的,到那时,不用鞑子南下,山海关的吴三桂,宣大两镇,南直隶的左良玉,都会包围上来,将李自成灭掉,当然,最后清军就可以顺利南下收拾残局了。”
崇祯末年,北·京是个巨大陷阱,无论建奴还是流贼,只要是想打,都是能打下来的。
然而打下来后,就会成为众矢之的,被围攻而死。
这也是历史上多尔衮迟迟没有攻下北·京的原因之一。
非不能也,不愿也。
“都把朕当成香饽饽了,好啊,朕倒想看看,咱们谁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