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天监只是六品小官,当然没资格在朝会上露脸。
朱由检看他穿的破破烂烂,具备哲学家气质。
“汤大人,半年不见,为何变成这副模样?”
“陛下,钦天监那点银子,臣能勉强度日,坚持活下来,已经算是神,不,是皇上的恩赐,”
朱由检呵呵一笑:“你多久没发俸禄了?”
汤若望伸出三根手指。
“三月?”
传教士摇了摇头:
“三年······”
朱由检尴尬一笑,钦天监没什么油水,他想知道传教士是怎么生存下来的。
“平日会有教徒接济,接点私活,弥补收入,帮达官显贵们占星,哦,是算命,”
红毛洋人占星术在京师颇受欢迎,尤其能忽悠那些刚来京师的官员。
”薪水微薄却能努力做事,朕甚是欣慰·······成祖爷显灵了,哦,按照你们的说法,是主的神迹,总之,朕现在有钱了。“
朱由检说罢,朝王承恩挥了挥手:
”给汤达人发钱。”
“啊!“
王承恩迟疑片刻。
“发钱!”
王公公不情愿的走到屏风后面,取出个沉甸甸的袋子,来到汤若望面前。
汤达人看了看袋子,一脸茫然。
“尊敬的皇帝陛下,这是?”
“是黄金,赏给你的,”
朱由检语气和缓,像在安慰孩子。
汤若望掂量了一下,足有十两,他小心翼翼打开。
“亚洲秩序的守护者、东方帝国的权威、朱崇巴血统的继承人、万王之王、亿万百姓的守护神啊,愿上帝保佑你!”
朱由检愣愣望着传教士,怀疑这厮以前演过话剧,应该和周奎一起去唱戏。
“朕自有先人护佑,闲话少叙,新历法准备的怎么样了?”
德意志人收好黄金,恢复中世纪科学家面容:
“臣已准备就绪,与几位副监正商议,就在年中试行,”
“好!”
在原本历史位面中,崇祯十年,汤若望参与修编历法,成稿后名为新历法,一经问世便遭守旧派攻击,朱由检排除万难,推行新历法。然而大明不久便亡了。
“有了新历法,耕种守战皆可焕然一新!!”
在农耕时代,历法、年号之类,具有特殊意义。
控制了历法,就控制了时间,新皇帝继位首先要更换年号。
乔治奥维尔在说,控制了时间,就控制一切。
“历法之事,还请汤达人努力,今年年中,必须先在京畿、湖广等地施行!!“
”朕召你来,还有一事。”朱由检目光炯炯。
“哦,皇上请讲。”
汤若望感觉有些不安,怀疑皇帝要让他去铸造火炮。
天启初年,汤若望曾在澳门铸炮,试射炸膛,炸死了好几人。
近代军事工业可不是几个传教士就能玩得转的。
“不是让你造炮,朕听说,近几年有不少欧洲人来到东方,大明需要人才,朕需要人才!”
汤若望连连点头,他惊讶发现皇帝对欧洲了解甚多,说话方式总是开门见山,没有儒生的繁文缛节,倒像个欧洲绅士。
“皇帝圣明,自从骗子马可波罗出名后,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海盗们便向往东方,在他们严重,中国遍地黄金,每年都有数以千计的渴望造福世界的正直的绅士来东方,追寻他们的发财梦,”
“渴望造福世界的正直的绅士?”
这些人在殖民地的所作所为,也是够绅士了。
“你认识的人中,可有懂军事技术的,比如火器铸造,工程建设,黑科技之类,”
汤若望不懂什么是黑科技。
“棱堡、要塞,”
汤若望人脉极广,与澳门印度等地的绅士们保持联系,对欧洲最新科技成果也有了解。
他清楚大明现在的实力,财政入不敷出,钱收不上来,花钱的地方却很多,朝廷拿不出钱来改善军备,更不要说修筑棱堡。
“尊敬的陛下,恕臣冒昧,您知道修建一座棱堡需要花费多少黄金吗?”
朱由检淡淡一笑。
“多少钱?”
“五千两白银······”
“钱有!你只管找人,人来了,钱不是问题!”
汤若望茫然所失点点头。
“皇帝陛下,臣想起有位绅士,他应该符合要求,“
“这位绅士名叫什么?现在何处?”
朱由检身子微微前倾,眼中充满渴望。
“塞万图斯,来自西班牙北边的美丽小镇,我和他曾有过次美丽的邂逅,那是五年前,在南方澳门,“
塞万提斯的风靡欧洲,稿费拿到手软,现在估计是文坛首富了。
没想到除了写小说,这厮还会制造火器,修筑棱堡,简直是达芬奇转世。
“汤达人还请仔细说来,”
“是!”
“那是六年前的夏天,一个昏暗闷热的午后,凉爽的来自南中国海的东南暖湿季风吹拂着一望无垠的海面,海风吹了几千年,最后吹到了澳门氹仔酒吧前台,吹入我心间,酒吧的侍女来自日本长崎,皮肤黝黑,总是盯着我的鼻梁盯着看······多么美妙的午后,西班牙人点了杯高度朗姆酒,花了半个银币,三杯酒下肚,开始向我诉说自己的传奇经历······”
朱由检打了个盹儿,差点从龙椅上摔下来。
他擦掉一尺多长的口水,眼皮沉重,昨夜只睡了四个小时,现在瞌睡得很。
“······那是一个玫瑰色的故事,开头却是黑色的,那年,塞万图斯十八岁,安戴尔小姐也是十八岁,在诺曼底城堡,他第一次见到她,他的心儿便被她俘获,他说每次看到她的笑容,都像看到了春天·······”
“够了,塞万提斯现在何处?“
朱由检对欧洲经典爱情故事不感兴趣,他早过了做春梦的年龄。
“噢,他是西班牙皇室工匠,曾参与设计马德里棱堡要塞。”
“马德里棱堡要塞!“
朱由检内心狂喜,迫不及待问道:”他懂炮吗?”
十七世纪,由于改进了城墙设计,西班牙棱堡防御体系固若金汤,至于火铳火炮,相比东方,至少领先有五十年。
“陛下,以您的睿智,想必一定知道,在过去三十年,西班牙帝国枪炮横行欧洲,皇室工匠的设计作用很大,”
朱由检对欧洲史知之甚少,不过他相信德意志人在评论西班牙和英国时,态度是客观公正的。
“那么,这个塞万提斯为何要到澳门?”
“因为爱情。”
卑微的工匠爱上高贵的公主,身份的差距注定了悲剧的发生,穷小子逆袭公主的故事,俗套而狗血,是后世国产爱情影视剧中常见的桥段。
“塞万提斯不是已经有梦中情人吗?在中,他无数次为这个女人和风车决斗,又去勾搭什么公主?文人都这么花心吗?此人现在何处??”
“陛下,臣说的是塞万图斯。”
”管他塞万土司还是塞万提斯,他在哪里?”
“他说想去日·本,从此留在这个神奇国度,洗菜劈柴,做饭喂马,做一个幸福的人。“
“朕问你,他现在在哪里!“
”最后一次听到他消息,他乘坐瓷器船出海了”
汤若望脸上略过伤感之色,虽然只和这位西班牙人喝过一次酒,却被他勇敢追求爱情的绅士精神所打动。
“日·本?”
朱由检明亮起来的眼眸再次暗淡下来,喃喃自语:“传教士若是去了日·本,那可是九死一生啊。”
”陛下也知日·本发生的事情?”汤若望胡须颤抖,情绪激动。
“朕如何不知,天启年间,倭寇开始屠杀天主教徒,在岛原,数万名天主教徒被幕府军队杀死,一些人被活着丢到悬崖之下。”
“这个塞万图斯······唉!如此人才,却不能为我大明所用,可惜了!“
汤若望劝慰道:“皇上不必伤感,日本多山地,上帝庇佑,西班牙人或许已经藏了起来,”
朱由检沉默片刻,忽然大声道:“何人敢去倭·国,将此人带回,为朕所用!”
周围默然无声。
皇上这句话太过唐突,让人想起了遥远的秦汉时代,那些班超张骞们出使西域的故事。
“末将愿往!将此人带回!”
朱由检抬头望李若琏一眼:“李指挥忠勇可嘉,倭国凶险,你就不要凑热闹了!管好锦衣卫就可以了!”
此时江户执政的倭酋德川家光,和他爷爷德川家康一样,此人也是龟孙一般的存在,谋略谈不上多少,却是极为阴险猥琐,贪财好色,在位期间,卖官鬻爵,比之大明有过之而无不及。后世日本史学家将幕府将军吹嘘上了天,这也难怪,倭国刚从战国时代走向统一,稍微能发动村战的“名将们”要么死于群殴,要么死于梅毒,实在是人才凋零。
倭国现在实行锁国令,想在德川家光眼皮下面把人带出来,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不过肯定要花很多钱,而朱由检是不想多花一文钱的。
”朕要扩建锦衣卫、招募新军,事务繁杂,你留在京师还有大用处,”
咚咚声响,李若琏跪倒在地,以头撞地。
“皇上,末将虽一介武夫,也知道主辱臣死的道理!”
“莫说这倭国,便是刀山火海,末将也要去走一遭!把那个什么塞万提斯给皇上带回来!让他为大明效力,末将自幼追随镇抚司旗官沈炼学习武术,身手在咱镇抚司也是能排上号的!”
“那么,镇抚司第一高手是谁?”
“东厂厂公方正化!”
朱由检微微一笑,方正化有没有练过葵花宝典辟邪剑谱他很想知道,却听李若琏接着道:
“千户高文彩,忠勇无双,可堪大用!皇上不必担心!”
王承恩见状,跟着劝道:“皇上,李大人忠义可嘉,再说,事已至此,不如死马当活马医,找几个死士,去倭国试试!”
崇祯皇帝来回踱步,沉吟不决。
此去日·本,万分凶险,皇上不想失去这样一位忠臣。
不过若能把西班牙人带回,对以后火器改良,意义非凡。
终于,朱由检颤巍巍走到李若琏身前,举起衣袂,拭去他额头鲜血,语气激昂:
“锦衣卫乃天子爪牙,朕有你这样的爪牙,甚是欣慰!王承恩,给李大人准备五十两金子!再把成祖爷显灵传给朕的屠龙宝刀送给他,路上有用。”
所谓屠龙宝刀其实是一把尼泊尔军刀,削铁如泥,用来对抗日本武士刀,最合适不过。
李若琏双手接过屠龙刀,正要谢恩,却见皇上凑到耳边,低声道:
”此去岛国,你可便宜行事,必要时,向幕府将军许诺,割让辽东北直隶,连京城都可以送给他们,银子什么的要多少给多少,甚至可允许几位公主去倭国和亲·······当然,所有承诺,朕一个字都不会兑现的。”
“朕要在京城大开杀戒了,杀楚党、浙党、东林党,勋贵、杀藩王、杀宗亲,杀鞑子、杀流贼!刀光剑影、血雨腥风!京城不太平,你的老母亲,朕会接入宫中,像对待自己的母亲一样侍奉,你的妻子也是,哦,你还没老婆吧?”
李若琏感激涕零:
“谢皇上厚爱,臣不曾婚配!”
朱由检云淡风轻道:
“朕会派人去俄罗斯,去欧洲,去美洲,去南极洲,去北极,大明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汉有班固,孤身虎穴,力挽狂澜!朕有李若琏,又何惧哉!若能找到塞万图斯!指挥使的位置就给你坐!!骆养性那狗东西,吃里扒外,朕要扒了他的皮!”
李若琏握紧屠龙刀,大声道:
“只求能从倭国平安归来,加官进爵之事,还是留给别人去做吧!皇上,臣去也!!”
李若琏出宫回家,着手准备,开始他的冒险之旅。
北京十二时辰,1644年正月初一,这漫长的一天,现在还没有结束。
入夜后,街巷空无一人,商贩们早早收了摊,寒风呼呼的刮着,卷起地上的尘土,扑打着街上的招牌。
两盏油皮灯笼闪过大街,如暗夜流萤,很快淹没在茫茫黑暗中。
晦暗的灯火中,照亮北镇抚司字样以及两张干瘦似鬼的脸。
“真是倒了血霉,抽中这巡夜的签!刚才出衙门时,蒋百户还在喝酒!”
年长的番子打着灯笼,嘴里哈着热气,沉声咒骂。
他身后跟着个身材消瘦的番子,二十岁光景,右手握紧绣春刀,左手拎着灯笼,小心翼翼四处张望。
“三爷,听说宫里发饷了,老王领了二两,要买小媳妇儿,咱也瞅瞅?”
三爷停下脚步,环顾四周,怒道:
“隔壁老王能生儿子不?买媳妇儿有俅用!毛都没长齐还想媳妇儿!老子被欠饷半年都不急!”
杨云龙听了这话,像吞了黄连,不再说话。
他半年没发饷银,娶不娶媳妇儿还在其次,不饿死就是万幸,要不是三爷帮衬,去年冬天他就冻死了。
番子收入不过一两半,偶尔查抄能捞些外快,不过这样的机会微乎其微。
晚明皇权式微,文官士大夫把持舆论,嚷嚷着朝廷不可与民争利,万历年间,江南商税三十税一,乡绅还不满足,恨不能让朝廷倒贴银子。
在乡绅商贾的鼓动下,东南各地市民暴动不断,朝廷派去的太监锦衣卫,都被赶回京城。
锦衣卫受其影响,收入锐减,镇抚司番子们的日子也越发艰难。
“马三爷,巡夜不是五城兵马司的事儿吗?咋轮到咱锦衣卫身上了?”
“指望兵马司?半年没发饷了!”
他叹息一声,怪不得兵马司总抢着要来巡夜。
“三爷,巷子好像有动静!进入看看!”
杨云龙说着就要朝黑暗走去,被马三猛地拉住。
“离远点!当心被拽去当菜人!”
“啥是菜人?”
三爷瞪他一眼,没再说话,盯着漆黑的巷道,将杨云龙撇在身后。
数息过后,黑暗中响起衣服的窸窣声,还有女,人哭泣声。
两人同时缓缓拔出绣春刀,马三亮火折子。
一明一暗之间,满脸凶残的壮汉绑着个女子,正举起三眼铳瞄准这边。
“哪里来的点子!不要命了,敢在皇城抢人!老子今天·····”
马三袖中飞刀猛地投出,短弩嗖嗖连射两箭,几乎在同一时间,对面火铳手三眼铳应声响起。
内阁首辅陈演官邸,灯火通明,高朋满座,一派祥和。
陈演捋着稀疏胡须,欣赏着弋阳腔昆曲,今天是他五十大寿,京师内外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了。
大院里搭了个戏台,铺层艳霞绸,烛光映照下,宛若人间仙境。
台上乃是赫赫有名的周家班。
周家班姿色才艺,唱腔舞姿皆是一绝,今天为客人们演唱的是昆曲杜十娘。
杜十娘身着华服,情真意切,回味甜蜜恋情,哭诉郎君的背叛。
窈窕杜十娘,她是自怜身落在平康。
落花无知随风舞,飞絮飘零泪数行。
在青楼寄迹非她愿,有志从良配一双。
但愿金钗布裙去度时光,她在平康识得个李公子。
吴越侬语听的众人如痴如醉,一众杀伐决断的老爷们不自觉流下几滴泪水。
“阁老啊,这几个女娃子美得很,回头我家做寿,也请来唱!”
高院大宅外,冻饿而死的少年嘴唇微张,寒风灌进去,发出古怪咕咕声,眼睛泛着红光的野狗,正在啃噬尸体。
“这是国丈从苏杭重金聘来的班子,只在吴王园林里唱过,在江南也无福消受,今日都是托阁老的福啊!”
众人欣赏完昆曲,意犹未尽,说了些京城掌故八卦,早有丫鬟捧着瓜果菜蔬来。
水果菜肴是从运河连夜送到,价格不菲,一叠精致的鹿肉不知换多少碗小米粥。
大家对美味佳肴不怎么关注,今晚来陈府,可不是蹭饭的。
陈演举起羊脂玉酒壶,朝琉璃杯中倒酒。
众人木然,陈演放下象牙筷箸,用龙井漱了嘴,开口道:
“皇上杀了赵楚锐,派人抄家,污蔑老赵贪墨,这是杀人诛心啊!”
说罢他环顾四周,很快有人附和道:
“皇上怕是操劳多度,患上了狂躁之症,要给他治一治了!”
“治,谁敢给他治?”
”阁老的意思,还没领会么?没有病,可以给他找!就像当年朱厚照······”
李国祯的话引起大家共鸣。
“刻薄寡恩,屠戮大臣,人神共愤,还敢自比堯舜!”
“前年强收商税,去年逼死孙传庭,今年对咱们下手!是可忍孰不可忍!!”
众人还要倾诉苦水,阁老举手打断。
“派人去山海关,告诉吴三桂,京师有变,皇上要裁撤辽镇,不给他们吴家钱了!问他想不想清君侧!!”
四周雅雀无声。
“万万不可,阁老,辽镇那德行,你是知道的,要是让这群丘八来京师·····”
“阁老,辽镇听封不听宣,祖大寿多少年没来京师了!”
诸位大佬与辽镇是休戚相关,共生共荣,辽镇每年三百多万两银子,至少有一百万两分润给京师百官。
只要辽饷在,大家就有银子拿。
若是让辽镇“进京勤王”,那就是玉石俱焚了。
陈演目光扫视众人,沉默许久,才冷冷道;
‘既然都不愿辽镇来,那就劝劝皇上,让他迷途知返,不要像当年朱厚照那样·······’
“又是杀人,又是调军入京,是要谋反!老夫想着,咱们今天在这里喝酒,明天说不定就脑袋搬家了。“
乔致庸拍案而起,怒骂道:
“他朱由检发了不成!!”
“一个孤家寡人,他想怎么样?他能怎么样?!”
”阁老!与其束手待毙!不如放手一搏!”
陈演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谁在宫里有人,准备准备,给朱由检一个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