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凤英娘家是祝家庄的,十年前嫁到了磊石村,老公是初中时的同学刘建设。
刘建设为人忠厚老实,祝凤英觉得比较可靠。
当时公婆不过四十出头,虽然婆婆常有个小病小灾的,却也不影响什么。公公当年是小队会计,也算是识文解字吧,身体还挺硬朗的,种庄稼是把好手。
转过来年,祝凤英生了个大胖小子,公公给取名叫刘长安,不图大富大贵,只求一生平安。
日子过得虽然并不富裕,一家人也算是和和美美。通常都是公公带着刘建设两口子下地劳动,婆婆在家照顾着大孙子,还有她的小儿子。
小儿子也就是刘建设的弟弟,其实只比刘建设小三岁,上完了高中没考上大学,名叫刘改革。
刘改革却是个游手好闲的,吃啥啥不够,干啥啥不行,晚上不肯睡,早上不肯起,二十多岁了还是那个吃鸡腿的人。
再转过来年,刘改革也结婚了。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刘改革娶的媳妇也是游手好闲,倒是整天把自己画得花里胡哨的。
此后,刘建设两口子跟公公下地干活,刘改革两口子跟婆婆在家做饭。
不患贫患不均,这样的日子怎么过?
刘建设老实不言语,半年后祝凤英提出了分家。
公公也不言语,婆婆就说,家里连着娶了两个媳妇,家底都掏空了,就这五间土坯房,分了家怎么住?
刘改革就说了,娘我得跟你一起住,给爹娘养老送终!
祝凤英被气坏了,四十来岁的爹娘要你养吗,到底是谁养谁?
五间土坯房而已,连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祝凤英抱着儿子,拉着刘建设就出了门。
一间土坯房也不要了,老娘净身出户!
净身出户很解气,困难却也不小。一家三口借住在村头的三间土坯房里,祝凤英还回娘家要了些援助,总算是开门立户了。
分家时唯一带出来的财产,就是三亩农田,早先按人口分地,那本来也是两口子名下的。
庄稼种得再好,也只能吃得饱,换钱却是换不来的。祝凤英又托了老娘舅家的关系,从海边批发些鱼虾蟹贝什么的,在藏马镇上摆摊卖海鲜。
风吹日晒海水泡,两只手腌得就跟老玉米似的,嗓门倒是比手掌还要粗。
辛苦是辛苦,钱却不少赚的。
摆摊四五年后,祝凤英就用两条二十多斤的大鲅鱼敲开了村主任家的大门,批下来半亩宅基地,红砖到顶盖了四间大瓦房。
夫妻俩一个在镇上卖鱼,一个在家种地,小刘长安没人管,就是野生放养长大的。
还好,小刘长安比较争气,跟着祝凤英在镇小上学,每回都能考进前三名,祝凤英觉得日子还是很有盼头的。
刘改革当然一直跟父母住在一起,老爹能种地,老娘能带孩子,日子过得很逍遥。
去年秋天却是起了变化,老爹突然得急病去世了,连医院都没来得及去。老娘的身体本来就比较弱,一伤心一着急居然中风了,偏瘫在炕上。
刘改革就找到了刘建设,哥啊,咱俩一奶同胞,老娘可是生下了俩儿子!
祝凤英一听就急眼了,你爹你娘身体好时你不说,现在不能干了,需要人照顾了,你倒是想起你哥来了?
刘改革的脾气很好,嫂子你不要放泼,儿子养娘那是天经地义,我都养了爹娘快十年了,轮也该轮到你们了吧?
祝凤英气不打一处来,老人的房子你住着,老人的地你种着,什么都是你的,啥便宜都让你占了,我和你哥甩着四个大巴掌开门立户,你跟我说天经地义?
刘建设只管蹲在旁边抽闷烟,老实并不等于可靠啊。
刘改革也是有备而来的,嫂子,那房子你要就归你,那地你要也归你,只要老娘一起归你!
祝凤英差点儿就气炸了,那五间土坯房能值几个钱,两个老人的三亩地又能种出个什么来?
刘改革嗤之以鼻,嫂子啊,占便宜也是你说的,不值钱也是你说的,怎么你总是有道理呢?
话赶话说到这儿,祝凤英还真是被噎住了。
到底哪儿不对头呢,怎么他说得还挺有道理的呢?
无论刘改革多么无耻多么无赖,养老天经地义总是没错,祝凤英只好咬着牙关松了口,怎么也少不了婆婆那口吃的吧。
兄弟俩请来了村官乡贤,酒足饭饱之后,签字画押写下文书,把老人名下的五间土坯房和三亩地重新分给了刘建设。
然后刘建设就拆下了门板,和祝凤英把偏瘫老娘抬了过来。五间土坯房也没啥用,暂时借给了刘改革住着,约定等他起新房后再还给刘建设。
刘改革心满意足,美滋滋地找到村主任,要求批宅基地起新房。
或者是刘改革没带着两条大鲅鱼的缘故,村主任说这事儿不着急,等过完年再说吧。
刘改革有房子住着,确实也没那么着急,不但过年时没找村主任,开春后也没找村主任。
没承想,入夏后事情却是起了变化。
万通集团征地建设万通茂,磊石村整体拆迁,宅基地审批与房屋过户全部冻结,随后实测房屋和宅基地面积,按标准给予住房和现金赔偿,折合下来每户能赔七八十上百万!
家家户户乐翻天,刘改革却又来找刘建设了。
祝凤英气得大吼一声,刘改革你怎么不去死?!
刘改革笑笑,嫂子,我死也可以,那房子和地,可都在咱爹名下啊,娘你说呢?
常言说,小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
常言又说,只有不肖的儿女,没有狠心的爹娘。
老太太是偏瘫状态下被抬到刘建设家的,将养了小半年,在刘建设两口子的照料下,居然痊愈了好多,至少是能下地了,自己能照顾自己,还能帮着做做饭,喂喂鸡。
此时见小儿子为难,老太太就怯生生地说,他嫂子啊,说到底也是一奶同袍的兄弟,你总不能让你兄弟没地方住吧?
祝凤英这回是坚决不肯同意了,娘啊,你要住我这儿,我给你养老送终。你要去刘改革家,我也欢送。但重新分给我的房子和地,村官乡贤立了文书的,他刘改革这辈子就别想了!
刘改革却说,嫂子啊,新社会咱要讲王法啊,那文书你当是法院出的啊?从王法上说,房子是咱爹娘共有的。从现实上讲,也是我一直住着的。
土坯房已经被拆掉了,分配方案存在争议,钱款就暂存在磊石村的大帐上。
刘改革在胡家庄他老丈人家那儿租了房子,哭天抹泪地接他娘过去享福,他娘还真就跟着去了!
祝凤英找了法律援助者咨询,那五间土坯房的产权,还真是大部分属于老太太,打官司的话,你最多只能拿回来一间……
这也特么太欺负人了吧,当好人活不下去啊,祝凤英整个脑袋都是懵的,这到底是什么王法啊?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小刘长安这边也是不省心。
一二年级时都是班里前三名,从上学期开始却一直往后落,居然要落出前十名去了。就这他还分辨说,不是我不努力啊,是有兄妹俩嗑药了,从中不溜一举都进了前三名,不信你去扫听扫听啊?
我去……哪儿扫听?就算有俩人进步快,你不也得前五名?老娘就是揍得你轻了!哎哎,你这眼眶子是怎么回事?
老妈你别管了,我们班有个小疯子,我没招他没惹他的,突然就给我来了一铅笔!
你个臭小子还学会撒谎了,那么多同学他怎么就专打你?没招他没惹他的他就打你?
老妈你是不知道啊,那家伙真是个小疯子,逮谁打谁下死手!他家里有势力着呢,你个卖鱼的根本就惹不起!
我去,拿铅笔戳到了眼眶子上,差一点儿就被戳瞎了啊?老娘我是卖鱼的怎么了,短了你吃鱼了?这事儿老娘能不管吗?
祝凤英提着两条鲅鱼就找到了学校。
班主任王老师却是无奈地说道,长安妈妈,刘长安已经算是走运的了,二年级下学期才被打,才被打了两回,前面被打的都有三十多个五十多回了。
这还有王法吗?祝凤英张口结舌。
有王法啊,王老师和声细语地继续解释,按法律规定,十四岁以下不负刑责。对了,刘长安的医药费,你记得把单子捎给我,学生都有校园险,大部分能报销的。
合着这点儿王法全是给我备的?祝凤英脑袋里发胀。
长安妈妈,那叫未成年人保护法,王老师苦笑,可不是给你备的!
王老师,长安不是未成年人吗,未成年人保护法怎么不保护他,反过来保护打他的凶手呢?
这个……王老师真是无法解释了,低头叹息一声换了话题,长安妈妈,我这建了个家长群,你加一下吧,回头班里有事我会在群里说。
祝凤英掏出华为手机加了群,临走时再三叮嘱王老师,您对刘长安一定要严加管教啊,不听话就猛揍,就当你儿子一样!
长安妈妈您说啥啊,我这还没结婚呢!王老师小脸一红,不过我会盯着刘长安勤奋学习的,他的底子还是不错的!
两条鲅鱼王老师死活不肯收,祝凤英只好千恩万谢地拎回去了。
儿子的眼睛到底也没戳瞎,也没花了几个医药费,祝凤英也不愿给王老师添麻烦了。
那个有势力的小疯子已经打了三十多个同学五十多回了,六十多个家长都不顶事儿,我一个卖鱼的还能咋的?
果然,班级群里隔三差五地就有家长说孩子被打了。
祝凤英这时才知道,打人的孩子名叫张雷。
还有的家长在吆喝,这事儿有人管没人管啊,大家伙儿一起想想办法啊?
不少家长七嘴八舌地想办法,比如给张雷换个班级啊,让张雷单独一桌放墙角上啊,大伙儿凑些钱给张雷瞧病啊,报警把张雷家长抓了啊,约个时间大伙儿一起找学校啊。
据说张雷的家长也在群里,却是从来没有说过话。
当然这些主意一个也没能落实,倒是有三五个家长一起找过教导处,最终也是不了了之。
祝凤英的心态终于平和了些,四十多个孩子,八十多个家长呢,都拿张雷没办法,我一个卖鱼的还是别操心了,让长安躲着点儿那小疯子。
今天下午,祝凤英卖鱼时,掏出手机看收款,却见班级群里王老师刚发了一条信息。
“各位家长,张雷同学今天又打人,然后被另一个孩子打了。现在两边家长都到教室了,张校长和孙主任也在,不知道事情会怎么解决,有空的家长可以一起来看看。”
下面有五六个家长回复,全都是谴责张雷及其家长的,说会到现场的却是一个也没有。
祝凤英没敢回复,同时也觉得,我一个卖鱼的去了能顶啥用?
别人家长能解决问题,那真是太好了,总不能让张雷一直这么打下去吧,你说老天爷他怎么不降个雷,呸呸!
几分钟后,王老师又发消息了,而且是连发了三条,“如果都躲在后面观望,冲在前头的勇士就会白白地牺牲。如果都等着别人,可能就没别人了。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大家的事情大家做,难道你还想让你的孩子再次被打吗?”
“我去!”这还是祝凤英头一回在班级群里发言。
我一个卖鱼的……就算帮不上忙,过去吆喝两声也是好的!
至少我的嗓门比较大!
祝凤英嘱咐了邻居帮忙看摊,急急火火地去推电动车。刚上车又下车,挑了最大的两条鲅鱼拿上,开最大速度直奔镇小。
今天事情闹得果然比较大,教学楼下还停着警车呢。校门外的电动车也是不少,还有几辆小轿车。
祝凤英直奔三楼,进了走廊就见有好些学生围观。还没进入教室,就听见了一个洪亮的声音传出来,几乎震得玻璃嗡嗡响。
“打人是不对的,知道吗?小时候不懂这个道理,早晚会横死街头!”
祝凤英觉得这句话很解气,这是谁的家长在说话?
挤进教室后,便见有十多个各式打扮的成年人,可能多是家长吧,还真是来了不少人的。祝凤英想可能是我回复后又有人回复了。
教室里居然有一男一女两个警察!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两个警察都抱着胳膊站在南窗下,不说话也不阻止。
那位说话的家长就像半截黑塔一样子,真是黑……帅黑帅的,肯定有两膀子力气,从船上往下抢鱼是把好手!
“哇!”
黑塔大哥身边的课桌上躺着的小个子学生,突然爆哭起来。
这应该就是张雷了吧,还真是短,怪不得人称小疯子呢。小疯子边哭边搓着脚,看样子是想远离那位黑塔大哥,动作却是不太利索。
课桌才有多大?眼见着张雷就要摔下去。
课桌中间隔着四五米外,有个白衬衣男人躲躲闪闪地看着黑塔大哥,愣是没敢冲上来,这应该就是张雷的家长了。
下一刻,黑塔大哥探手把张雷薅了起来,平举在半空中,跟举了条带鱼似的。
那边教导处的孙主任急切地低声呐喊,“于乐家长……您千万别冲动!”
“放心吧孙主任,我是正常人,不会打小孩的。”黑塔大哥回头朝着孙主任笑道,“否则我跟畜生还有什么区别?”
说着就把张雷轻巧地放了下来。
张雷站立不稳,黑塔大哥,看来名叫于乐的,还蹲下去拍了拍张雷的肚子,又拍了拍他的屁股。
“看着就跟个小傻子似的,不过好歹也是个孩子。多行不义必自毙啊,什么样子的畜生家长才会教出这样的小畜生来呢?”等张雷终于哆哆嗦嗦地站住了,于乐又拍了拍他的脸蛋。
张雷浑浑噩噩的,张雷的家长浑身战栗,甚至有再退后一些离着儿子远些的念头,避免溅一身血?
“打个比方啊,比如你是我儿子,只是打个比方啊,我的儿子怎么会是这幅蠢样子呢?”于乐很有爱心地蹲在那儿跟张雷聊天,“如果我是你爸爸的话,你被人打了,我肯定是第一时间送你去医院检查,其它什么事情都要靠后的,讹多少钱能比儿子的健康更重要吗?”
张雷傻愣愣地看着于乐,应该没听明白。
祝凤英倒是听明白了,对着张雷的家长翻了白眼,是这么个理儿,要是有人这么弄我儿子,老娘肯定跟他拼了啊!
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家长安怎么会是这幅蠢样子呢?哦,长安站在后门那边,挤眉弄眼地想说啥?祝凤英没空理他。
不过话又说回来,到底是多蠢的家长才教出这么蠢的儿子呢?
祝凤英又看了看张雷的家长,白衬衣小分头,黑西裤黑皮鞋,装得跟个大尾巴干部似的,买鱼时讲价最狠的就是他们!
于乐一声叹息,“小蠢货,你被你爹那个老蠢货给卖了啊,真可怜!”
小蠢货则迟疑地看向老蠢货……
“还不明白吗?”于乐恨铁不成钢,扯着小蠢货看向讲台那边,“你看啊,被你打伤了的华小崖,是我妹妹,也相当于我的孩子吧。给她裹伤口的是她姐姐,也相当于她妈妈。她妈妈赶来后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祝凤英应声看去,讲台上站着神色焦灼的王老师。王老师旁边坐在两个学生,男生嘴角乌青,女生后背上有血迹。
女学生旁边是一位大美女,神仙一般的人儿,祝凤英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怎么看怎么舒服。
她要是来我摊上买……这样的女孩子应该是不会上菜市场买鱼的吧?
祝凤英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黑皲粗裂的大手。
因为有一双洁白细腻的小手,正拿着棉签给女生清理伤口,此时已经差不多清理完毕了。那双小手又取了白纱往女生头上裹……
“明白了吧,小蠢货,你可能不是那个老蠢货亲生的,老蠢货根本就没把你当亲人!”于乐悲天悯人。
如此语重心长,再蠢的蠢货也应该听明白了吧?
祝凤英觉得挺解气的,没准儿还真不是亲生的呢,自己不管孩子,孩子早晚会被警察管!
还真是巧了!祝凤英刚想到警察,就见教室前门被打开了,两名警察急匆匆跑了进来。
祝凤英明白了,女警察是在等男警察呢!
这回终于要把老蠢货抓走了吧,还真是无法无天了,哪有打遍全班的恶霸孩子?
没承想,那个一直躲躲闪闪的老蠢货,突然就像打了鸡血似的,说话时一蹦多高,“张所!你终于来了,你看看,这是我的四颗牙齿!他就是打人的凶手,就在刚才,他还威胁我的儿子来着,差点儿把我儿子摔死!”
祝凤英的心肝顿时一起沉了下去,这是咋回事儿?
长安说小疯子家里很有势力,难道派出所是他家开的?
无意识中,祝凤英攥紧了拳头,这个世界上,好人没法活了啊,王法是保护坏人的啊,我不能让警察把于乐抓走!
两条硕大的鲅鱼,被祝凤英攥得紧紧的……
ps:这是史上最大章了,5700,写顺了拦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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