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九一章 寸寸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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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仿若蚁后突遭重创,传达出性命垂危的信号,致使整个蚁群惶惶不安乱成一团。

  当于添的惨呼声传彻整座皇城之时,本是静寂无声的座座殿宇内外骚动四起。

  骚动有大有小。

  小的自然是刚有动静没多久,便收到了强力镇压。

  大的则至少出现了械斗声,喊杀声,破了些桌椅门窗,断了些手足头颅,在地上甩出一滩滩红泼墨,给宫中红墙朱瓦重新上了遍艳丽刺目的漆,才重归静寂。

  可不管骚动是大是小,盏茶时间内,保和殿殿前广场周围竟始终未多出一道人影。

  就好像这片天地间,从始至终都只有八人出现过。

  相互对掌的霍楠、于添。

  静当看客的影佛。

  以及受霍于二人斗法余威波及,尸体已不成人形的宫笃及四位轿夫。

  ……

  ……

  御书房。

  当是时,相较于宫中他处的喧嚣骚动,御书房委实是个难得的清静之地。

  事实上随着延帝身子每况愈下,诸多政务事宜能简则简,或由他人代劳,有时间也多待在养心殿中修生养息,来到御书房的次数少之又少。

  从三年前的每月或还有四五回召见个别朝臣至御书房中商讨朝中事宜。

  到近一年来,每月能否出现在御书房中,读会儿书、练会儿字都难有保证。

  是故,御书房平时的清冷境地几可与冷宫相提并论。

  可今儿这御书房中偏有两个人。

  只是一时半会儿恐怕都不会有人发现。

  因为也没人知晓此二人是何时来到这御书房中的。

  御书房中主桌下首一张长条桌案上。

  正有一个身着紫袍、头束髻冠、蓄有齐整短须的中年文士提笔在书页上写字。

  只见那书本翻开的两页写得满满当当。

  就差最后两列空处即将被填补完善。

  那开头数列如是写着:

  “延帝十年秋,掌印太监兼东厂提督于添。

  “对外,勾结瓦剌进犯扰袭中州北部疆土,查明红衣教为东瀛贼寇后,仍纵容、利用对方制造祸端,屠戮无辜百姓,坑杀江湖义士。

  “对内,手揽大权、结党营私、合纵连横,几近掌控一朝权务……”

  最后两列空处写到:

  “妄以此造中州乱世,借势登临帝位,成创史之宦官。

  “奈何于霍家孤女复仇怒火中灰飞烟灭。”

  写完最后一个字,冷杉搁下笔。

  地把墨迹轻轻吹干后,便把书本合上,卷成酒杯状握在手中。

  于此同时。

  书房中另一人。

  一个脸色蜡黄、迟眉钝眼、骨瘦形消的少年换上了身普通衣裳。

  将丝织精致、龙飞凤舞的金黄锦袍齐齐整整地堆叠好,放到主桌桌案上。

  毫不留恋地转过身,来到冷杉身前,拜倒叩首。

  少年只磕完一个头,便被冷杉托起。

  少年哽咽道:“多谢先生救命之恩。”

  冷杉道:“起来吧,这些年你受了太多苦了。”

  少年道:“这是虚宿本应做之事,当年若未蒙皇恩救得一命,我也早就不再这世间了。”

  冷杉闻言沉默不语。

  他不打算说出自己所查知有关身前这少年过往虎口余生的真相。

  诚如他在姑苏时与孤星魂所说,璟帝确实了不得。

  可身为一国之帝,有时为达目的,手段自有不光彩的时候。

  组成暗殿的二十八星宿中,便有那么十人是被皇家阴谋布局算计来的。

  摒弃二十八星宿身份、不愿再与朝廷有任何接触纠葛的五人中便有三人是通过这样或那样的渠道获悉了过往真相,选择与朝廷一刀两断。

  老实说,那三人没有选择与朝廷为敌,与暗殿做对,冷杉已觉着是一大幸事。

  眼前这少年自从在六七岁时被发现与那时的太子长得有九分相似后,命运轨迹便已发生了改变,人生全盘落入了他人的操控之中。

  “王笙。”

  冷杉柔和地吐出这两个字。

  这是这个少年的本名。

  从模仿太子到模仿幼帝,成为延帝替身,到代延帝受苦受难,王笙熬过足足十二年之久。

  王笙也是愣了好半晌,他才从记忆碎片中重新捡起自己的名字。

  当个假延帝时时得小心谨慎,步步出不得差错,所以他曾很努力地忘却自己本来的身份。

  他原以为自己再也没有重新获得自己这名字的机会。

  遂早就慢慢淡忘了。

  现在,他也知道自己大概没多少年好活了。

  可有生之年竟还有能离开这里的机会,他真是一刻也不想多待了。

  他愿找处深山老林,孤独地了此一生。

  又或者找个喧嚣的集市,做点小买卖,不用担心生计问题,只要每天能看人来人往就够了。

  去哪里都行。

  做什么都行。

  这是把他从火坑里带出来的这位先生答应他的。

  “我带你离开。”

  冷杉抬手搭在王笙肩头,帮他缓缓转动身躯,轻推着他向御书房门口走去。

  王笙想说好。

  可话在嘴边,却连开口的力气都没。

  一如这些年来,他在百官面前那般病恹恹的,没有半分力气。

  想到从今尔后,再也不需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王笙淌下了两行泪。

  ……

  ……

  于添瞪圆的双眼中挤出了两行泪。

  自打他发现自己的双掌像是与霍楠双掌完全粘粘在一起后,便使劲了浑身解数,却不得解脱。

  而手掌处灼灼炙烤所带来的疼痛让他发出惨叫哀嚎之余,也让他疼得流下了眼泪!

  有多少年来,他都未曾这么屈辱,这么狼狈过了?

  又惨嚎了片刻。

  于添总算凭意志力压抑住了撕心裂肺的疼痛感,强迫自己努力思索脱身之策。

  他牙关紧咬,用力过猛,乃至牙缝间盈满鲜血都一无所觉。

  好容易深吸口气,算是借此封镇了手掌处传来的烧灼感。

  牙尖打颤着求饶道:“大,大小姐,求您放过老鲍吧!老鲍,老鲍愿断了所有念想,归隐山林,老死,老死山中,求您,高,高抬贵手!”

  短短一席话,几乎费尽于添浑身气力。

  那白净丰润的面庞,像是被吸干了精气,抽干了血脂。

  越来越发瘪而皱纹横生。

  越来越苍白而毫无血色。

  脸上挂满滚滚而落的汗珠,全然盖过了先前留下的泪渍。

  霍楠却恍若未闻,目光死寂。

  于添心中发苦,搬出自己旧姓也没能让这大小姐有分毫动容。

  那目光,那眼神,分明就是在看个死人。

  当真是杀意已决。

  难道这就是自己的命,自己的报应?

  嘶!——

  剧痛让于添本能地倒吸了口凉气,险些再嚎叫出声。

  但见其本不比霍楠逊色多少的白皙双掌,此时掌背却无比干瘪且红中透黑。

  于添目光灼灼盯着自己的手掌指间。

  赫然发现自己的双掌竟是被消除去一半厚度,两只手也快被烤熟了!

  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于添才惊觉感觉不到半分从双掌上传来的痛楚。

  不是痛麻了,便是这双手彻彻底底废了!

  便是霍楠现下撤手,恐怕世间任何医术也回天乏术。

  除非那“者”字印秘诀真能生死人肉白骨,让他的双手脱胎换骨!

  想到这,于添奋起挣扎,做困兽之斗。

  他的第一个反应是壮士断腕!

  手没了已无可挽回,至少得保住手腕以上的小臂。

  然而一发力才知自己整只手臂连同肩膀处居然都动弹不得!

  于添已非当年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厨师长鲍满。

  当不再被疼痛感搅扰思绪后,稍一细察,便明白究竟。

  原来,适才霍楠与他的对掌,看似处处被动,实则每次防守反击不仅与他针锋相对,以力对力,以硬碰硬,且有余力暗藏寸劲,沉着耐心地把劲力打入他体内。

  初时那一股股暗劲,细若游丝,于添毫无所觉。

  当那些暗劲已贯通于添周身时,纵然幡然醒悟,也为时已晚。

  霍楠只是轻轻引爆埋入于添的暗劲,那劲气便一寸寸经由于添筋骨脉络走遍其身周,一寸寸震碎其骨骼!

  所以刚刚让于添叫得那般震天动地的疼痛感不单单源自其手掌。

  只不过手掌处的痛感最剧,掩去了其浑身骨骼碎裂的疼痛。

  于添面如死灰。

  他知道他现在已经同死了没区别。

  他还能站着同霍楠对掌,全凭对方在掌控着二人间的内力运转。

  霍楠只是想折磨他罢了。

  滋滋滋!

  灼烧还在继续着。

  于添眼见着自己的手掌消失。

  霍楠的双掌抵在他手腕上。

  焱火与血肉相融。

  却不见一丝半点血流落。

  该是鲜血尚未沁出留下,已在炙烤中和肉连骨一起消融。

  于添最受不了自己的命运为他人所摆布。

  一发狠,强行运转五蝠神功,不求摆脱束缚,只为尽早赴死!

  于添面庞狰狞。

  头上笼冠一阵颤颤巍巍间,分散出五道虚影,意图往五个不同方向挣脱去。

  可须臾间,又重归一处。

  于添绝望着冲霍楠叫道:“大小姐,您要老奴死,老奴不敢不死,还请您给老奴个痛快!”

  霍楠淡淡开口道:“你,不,配。”

  这三个字像是激起了于添最后一丝求生欲。

  他不再求饶。

  而是威胁。

  “大小姐!

  “老奴这些年从未闲下来过,也没少做事。

  “这中州朝野上上下下都有老奴的布局打点。

  “老奴现下一死,中州势必乱得更快。

  “只怕还没来得及剔腐除毒,便已战火纷飞。

  “您要老奴死,大可不必急于一时。

  “留老奴在身旁,日日夜夜折磨老奴,好弥补您这十多年来对老奴的恨意,岂不妙哉?!”

  “呵。”霍楠轻叱了声,“正是因为这些年你对中州荼毒太深,所以,早早送你上路,那些人也便知道自己做的是和你一样的春秋大梦,不切实际。能早早断了不该有的念想,不再执迷不悟,可在四方蛮夷起势前,尽早统一阵线。”

  说到这,于添的双手小臂已灰飞烟灭,身子再也站立不住,跪倒在霍楠跟前。

  霍楠居高临下。

  眼神依然出奇地平静。

  好像她不是那个在烧融人的魔鬼。

  而是个事不关己的看客。

  反倒是影佛面上表现出不同以往的异样表情。

  目光瞬也不瞬地盯在一处,有解脱,有惋惜,有不忍。

  霍楠对着抬首仰望的于添说道:“只有你倒下,中州才有未来,往后的事,不用你来操心。”

  当姜逸尘和冷魅过了善始这道难关步入保和殿殿前广场之时。

  当谢飞让花太香在御花园中沉眠来到保和殿飞檐之上时。

  远远目睹了于添跪倒在霍楠身下,在他自己不甘的惨呼声中,寸寸消亡。

  那是真正意义上的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