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莫拉与弗利的流民们时常会觉得自己在做一个梦——起初是噩梦,家园被突如其来的战火焚毁,暴徒们杀死他们的父母、丈夫妻子与儿女,掠走他们的财物与衣服,幸存者跌跌撞撞,茫然无措地逃离了故土,又不知道往什么地方去,能够做什么,毕竟在这个时代,除了贵胄富贾们,人们很少会离开自己的家,即便婚嫁,也只在同一个城市或是比邻的村庄里。
他们沿着艾米莉亚大道走啊走,食物越来越少,死亡越来越多,其他的村庄与城镇,一看到他们,就派出了士兵来驱赶,还有教士拿着十字架来驱魔,他们只能在荒野与森林里找活路,但荒野与森林,都是属于领主的,他的领民即便在冬天里进到森林里砍柴也要获得他的允许,更不用说摘“他的”果子,和捕猎“他的”鸟兽了,一些胆大的人很快就被悬挂在了马后或是树枝上,更有甚者,他们的肚子被剖开,就算是死了,也不允许他们带着贼赃下地狱。
是啊,没有金弗罗林,教士是不会来给他们做临终圣事的,而这些人也不被允许忏悔,可不得下地狱去吗?不过流民们觉得,他们现在也差不多是在炼狱里啦,而那些驱逐与杀死他们的人,不正是生着角和爪子的魔鬼么?
他们日复一日地向上帝祈祷,有些人堕落了,让自己变成野兽,有些人则苦苦地支持着,他们听说,一个好心的修士愿意不收费用为垂死的人做祈祷,于是他们就去了,既然无法作为一个人活着,那就作为一个人死去吧。
天主啊,或许真有天使听见了他们的祷告,一队来自于遥远的卢卡的骑士们找到了他们,给他们水,食物和希望,骑士老爷说,现在的卢卡正在做一个很大的工程,需要许多人手,如果他们愿意去,就可以去,男人要,老人也要,孩子也要,女人也要——但做这个工肯定是辛苦的,不如他们之前的活儿干净轻松,有住的地方,但很简陋,有吃的东西,但很粗糙。短时间内,几乎没有报酬。
他这么说,许多人反而松了口气,若是他说,等着他们的是如同天堂般的日子,他们准会以为,自己遇到了奴隶贩子,或是为魔鬼服务的人,环境艰苦,工作繁重,报偿微薄,所以才会到那么远的地方,来招募无处可去的流民。
让他们更加心动的是,若原本就是一个家庭,或是自愿组成一个家庭的人不会被拆散,只要他们愿意,还可以住在一起。
于是他们就横穿了半个意大利,靠着自己的脚走到了卢卡,一路上,人越来越多,他们一开始还在担心,如果人太多了,后来的人,或是无法做工的老人女人孩子会被赶走,以及,等到工程完工,他们又该往什么地方去呢?
让他们立刻就放下心来的,是立在卢卡郊外的一块泥砖,有三尺那么高,那么长,那么宽,而这样的泥砖,在这个工程里,要挖出四万块之多,之后还要混合碎石与石灰重新埋下去,这样浩大的工程,就算是再造一座巴别塔也够了,别说一万人做十个月,十万人做一百个月也未必完成得了啊。
但等到几个月后,他们就能回去了吧。他们这样想着。
他们就这样想着,从基督割礼节想到天使报喜节,从五朔节想到圣雅各伯节,
又从圣母升天节想到圣路加节,传来的消息一个比一个令人沮丧,一个比一个令人恐惧,他们就不再想了。或许有一天他们必须离开这里,但在被驱逐前,他们在这里,只要去做工就能够得以饱食,有屋檐为自己遮风挡雨,病倒了还有修士为他们诊疗给药,做得好,做得快的人,还能因为奖赏而得到一笔小小的积蓄,这样就足够啦,比起那些依然流亡在罗马涅地区的不幸者们,或是无法以及不愿离开家,而不得不在博尔吉亚的压榨劫掠下哀嚎哭泣的可怜虫们,他们已经够幸运的了,他们不再指望什么——反正教士说过,人世间原本就是一个污糟糟的大沼泽,人也生来就要受苦的,奢望过多只会让自己痛苦而已。
一个来自于伊莫拉的老人就这么坐在泥砖边想道,他有三个儿子,在博尔吉亚的军队进入伊莫拉的时候,死了一个;在士兵们劫掠农庄的时候,死了一个;在艾米莉亚大道上,为了自己的妻子和儿子不被人拿去放在火上烤做食物,又死了一个,他那时候,倒也愿意死了,但他的好儿媳与好孙子不愿意,他们离开了艾米莉亚大道,在荒野里游荡,亏得他之前是个牛倌,知道牛爱吃什么草,他们也跟着吃什么草,就这样支持到卢卡的骑士出现。
他的脚边放着成筐的灯芯草,搓绳这个活儿就算是个老头儿也能干的不错,风有些凉,但都被泥砖挡住了,阳光暖洋洋地晒在身上——老头儿眯着眼睛,手上的动作倒是又轻又快,他打的绳子很结实,每筐绳子可以换一碗豆子,他不但可以让自己吃饱,还能让自己的孙子吃饱,他儿子的妻子,跑到“工地”上去做饭与打下手,也能换来一碗黑麦。
“上帝保佑您!”一个旅人喊道。
“上帝保佑您!”老头儿也跟着喊道,他上下打量了一下来人,他看上去像是一个年轻的修士,太年轻啦,几乎还是一个孩子,褐色的眼睛又大又亮,同色的头发在四角帽下打着卷,他背着一个布囊,看样子没携带多少东西。
“您这是从哪儿来啊?”老头儿问。
“我从罗马来。”年轻的修士很有精神地大声回答道:“请问这儿是卢卡吗?”
“还不算是,但很近了。”老头儿说:“大人,我想问问,”他有些急切地问:“您从罗马来,但听说过伊莫拉的消息么?”
“不用称我大人,”修士说:“我也只是一个农夫之子罢了,”他说:“不过我确实听闻了一些消息,罗马教会军的统帅,联军的首领,瓦伦蒂诺公爵,凯撒.博尔吉亚,已经成为伊莫拉、弗利、里米尼、佩萨罗的主人了,他现在正在攻打法恩扎,等到法恩扎被打下来,他就要成为罗马涅公爵了。”
“那是件多么不幸的事儿啊。”老头儿悲苦地叫道。
“唉,确实如此。”修士说。
他的话让老头儿放心了点,他刚才不小心失了言,正在担心呢。“您到这里来做什么呢?是为主做工么?但这里正在修筑的是城墙,不是教堂呐。”
“我是来找我的师兄的,他与我一样,是共同生活弟兄会的兄弟,他原本和我约在罗马见面,穿越圣门,但我没能见到他,倒是他的使者送来了一封信,说他寻到了另一处圣门,所以我就追寻着他的脚步,到这里来了。”
“圣门啊。”老头儿羡慕地问道:“那么您穿过去了吗?您的罪孽洗清了吗?”
“您说罗马的圣门?”修士说:“我倒觉得,穿过圣门,洗清的不是罪孽,是身上叮当作响的钱币呢,没有,老先生,我打了看守圣门的教士,掀翻了装着钱币与首饰的大桶,就一口气跑到这里来啦。”
“哎呦!”老头儿吓了一跳,“你可真是一个大胆的人,要么就是在骗我。”
“那么还请天主宽恕我,”年轻的修士活泼地说:“就算我在骗您吧。”
老头儿气鼓鼓地瞥了他一眼:“那么你说的另一个圣门,那又是什么呢,我在这里,从圣年未至到圣年将过,怎么也没听说过这里也有一个圣门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修士说:“这要问我的师兄。”
说完,他就向老头儿行了一个礼,作为问路的报酬,就蹦蹦跳跳,高高兴兴地向着卢卡的方向走去了。
事实上,就算他不问路,攀上山丘后,他也几乎能够看到卢卡了,这座城市外现在矗立着许多木头的架子与高塔,每个架子都几乎有原先的城墙那么高,无数人就像是蚂蚁一般地在上面行动着,不过这还不算是最令他惊讶的,他最惊讶的是,在卢卡的城外,有一道如同干涸河流般的沟渠,环绕着整座城市,在日光下散发着刺目的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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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就在此时,德西修士正站在卢卡大主教的身边,与他一起头并头地看着一张图纸,德西德伍.伊拉斯谟是一个相当精通于计算的人,但就算是他,也无法同时心算三位数字以上的乘除,但朱利奥.美第奇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做到。这不免让人有点沮丧,又必须承认,不是这样的人,根本不可能以一己之力完成如此浩大工程的计算工作。
“说是一己之力就错了哦,”朱利奥从图纸上移开视线,微笑着说:“您与马基雅维利也给了我不少帮助。”
“这样的笑容可真是能够令人心旷神怡啊。”德西修士直言不讳地赞美道:“可惜的是它出现的太少了,就像是厚重云层后的阳光一般。不过,”他继续说道:“正是因为如此,它才更应该受人珍爱吧。”
朱利奥看了他一眼。
也在旁边的马基雅维利显然想说些什么,但他忍住了,自从皮克罗米尼枢机的修士与学士们抵达卢卡后,他就受到了不少教训,甚至有段时间都没能出现在朱利奥眼前——看来皮克罗米尼家族的教育还是相当成功的,譬如以往那般越俎代庖的事情,已经很少再出现了。
“圣年都快过去了。”朱利奥说:“您什么时候才去罗马啊?”
“您说圣门吗,”德西修士满不在乎地说:“没关系,殿下,这里有更值得我等待的。”
马基雅维利忍无可忍地“咕”了一声。
“那您的小兄弟呢?”
“我给他去了信,”德西修士说:“就在这两天,他或许就到了。”
就在他那么说的时候,就听到有个人在大叫着他的名字,他转过身去,就看到一个蹦蹦哒哒的小豆子从远处的山坡上向他冲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