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父子之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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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克罗米尼宫。

  一个修士突然停下了脚步,目瞪口呆,因为他看见了不可思议的事情,他旋即抬起手,擦了擦自己的眼睛,没错儿,不是幻觉——在和煦的阳光下,在明亮的庭院里,在依然残留着一丝绿意的细草上,皮克罗米尼枢机主教正一脸惬意地手舞足蹈。

  “天主!”他大叫道:“您是不小心吃了发霉的麦子么?”

  “当然不是啦,”皮克罗米尼枢机快乐地回答说:“厨房里的食物都很新鲜呢。”

  “那么您是在祈祷或是祭祀圣约翰么?”

  “还没到圣日哪。”

  “那么是哪个魔鬼上了您的身么?”

  “唉呀,笨蛋。”皮克罗米尼枢机喊道:“我怎么会有你这么一个傻瓜侍从啊,难道你看不出,我是因为欢喜而跳舞么。”

  “但您已经有四十年没这么跳过舞啦,而且您上一次跳舞,身边还有着一个漂亮姑娘呢。”

  “能让心情愉快到想要跳舞可不止一个漂亮姑娘啊,”皮克罗米尼耸着肩膀,踮着脚尖说:“最后一颗碍眼的钉子也被拔走啦,我可以舒舒服服,安安静静地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难道不值得舞蹈一番来祝贺吗?”

  “要我说,”修士说:“约书亚也算不得什么坏孩子,而且他难道不是很爱您吗。”

  皮克罗米尼枢机做了个鬼脸:“好约翰,”他说:“你跟了我也有快三十年啦,从罗马到佛罗伦萨,从佛罗伦萨到阿西西,又从阿西西到皮恩扎,又从皮恩扎回到罗马,你也可以说是看着朱利奥他们长大的,来,告诉我,第一个救了约书亚性命的人是谁?”

  “是朱利奥.美第奇。”

  “对啊,从阴森的陵墓了,从死人的石棺里,从他父亲派出的刺客的绞索下,甚至于从死神的手里,是朱利奥.美第奇给了他重生的机会。好,再告诉我,那个把满脸烫伤的约书亚放在冰冷的河水下冲,用鱼皮替换了那些被烫坏的皮肤,每隔一小时就记得用浸湿的布巾给他降温,第二次救了约书亚一命的人是谁?”

  “朱利奥.美第奇。”

  “正确答案,约翰修士,那么,第三次,从暴躁残忍的路易吉.博尔吉亚的剑下,用一本书和一把硫磺粉末,保得约书亚.洛韦雷的脑袋不至于满地乱滚的人,是谁?”

  “是朱利奥.美第奇。”

  “是啊,都是他,约翰兄弟,”皮克罗米尼枢机停下动作:“我问你,如果有人这样救了你三次,你会感激他么,你会用你的生命去报答他么?”

  “当然,甚至不需要三次,只要一次,我就会那么做咧,大人。”

  “约翰兄弟,你是一个笨人,到现在也背不下半本圣经,但你知道,若是有人拯救你,你必是要感恩的——但约书亚,他却来对我说,他对我如同儿子对父亲的爱,正是从我待他的恩德里来的,你说啊,约翰兄弟,他那样聪明,是真的不知道我是因为朱利奥的请求才愿意医治与收留的他么?”

  “那他一定知道,就连我也知道呢。”

  “正是如此。”皮克罗米尼枢机说:“那约翰,你觉得他为什么会无视他应当感恩的人,却紧紧地捉住我不放呢?”

  “这我可猜不出来。”约翰修士抓抓他所剩无几的头发。

  “那是因为,即便是朱利奥,也必须倚靠我方能立足,既然如此,他又何必舍本逐末呢,若是能够得到我的看重,他难道还会需要朱利奥么?”

  约翰修士露出了一个恍然大悟的神情:“我明白啦,大人,”他摇摇头,“他瞧起来却是真心得很。”

  “也许是他自己也不愿将自己认作一个薄情寡义的人,”皮克罗米尼枢机说:“那样多糟啊,瞧瞧我们的圣父,他难道不认为他是这个世间最虔诚,最诚实,最宽容的人么?”

  这下子,就连约翰修士也忍不住捧着肚子笑了起来。

  ——————

  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可不知道他正在被人用来举例与打趣,他最近愈发被身上的病痛折磨的难以入眠,医生不断地给他放血,但只会让他变得虚弱,他一怒之下,斩掉了两个医生的头,并且不再允许医生再给自己放血、灌肠或是做一些此时常见的治疗;他也向圣像祈祷过,也喝过圣水,疗效寥寥,不过,既然天主不愿赐福,那么就看看魔鬼有什么手段吧,于是他的秘书杜阿尔特又找寻来了巫师与女巫,在用婴儿的脑子与死者的骨灰,猫头鹰的肠子,女人的经血等等做了一系列会令当时的人立即昏厥过去的黑弥撒后,亚历山大六世除了脾气更加暴躁,兼带更为阴沉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是不是要让约书亚.洛韦雷……”杜阿尔特担心地问。

  “不,”教皇说:“让洛韦雷再痛苦一段时间吧,他原本应当人头落地的,只是让他受一些折磨,我已经很宽容了。”

  杜阿尔特只得闭上嘴巴,退了下去,看来,凯撒.博尔吉亚要失望了,教皇对这个儿子同样有着提防之心,他不让皮克罗米尼枢机靠近他,是因为枢机正是距离三重冕最近的一个主教——有时候,亚历山大六世甚至懊悔自己不应那么轻易地应允让皮克罗米尼枢机回到罗马,他家族的势力在罗马可谓根深蒂固,相比起来,数十年前方从西班牙的瓦伦西亚迁移到意大利的博尔吉亚家族就显得根基浅薄起来,不过,只要凯撒.博尔吉亚能够完成这宏大的伟业,博尔吉亚家族的公牛纹章将会永远奔驰在意大利的旗帜上。

  他这么想着,起身走向他的私人祈祷室,这里连杜阿尔特也进不来,移动墙壁上的圣像,固定在墙角的三角柜就会移开,露出里面的阶梯,从阶梯走下去,穿过黑暗的甬道,就能来到一个秘密的房间,这个房间位于圣器厅的下方,正处于梵蒂冈宫与圣殿骑士团们隐匿的大修道院正中,当作为骑士团至尊大师的亚历山大六世想要与圣殿骑士团的某人私下见面的时候,他通常会选择这里。

  圣殿骑士团的监察长托马斯修士好几年前就死于保利纳城堡中,与兄弟会刺客们的遭遇战中,对此教皇深表遗憾,新的监察长是一个年轻的修士,原本是“农夫”,也就是在圣殿骑士团中负责管理运作财政的人,他对自己的职责十分看重,却不够聪明,至少,亚历山大六世之前不晓得他竟然是那样蠢。

  “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啊,”教皇说:“难道天主便这样叫你与自己的恩人说话吗?”

  监察长绝望地瑟缩着,他可比不得先前的托马斯监察长,无论是从武技、智慧或是阅历,可以说,他完全是至尊大师亚历山大六世一手推举上去的,他也确实如教皇希望的,几乎始终保持沉默,就像没这个人,但这次,他不得不——他跪了下来,跪在亚历山大六世的面前,希望他改变主意。

  “求您啦。”懦弱的修士抱着教皇的脚说:“别将圣金玫瑰赐予您的儿子,别把这样伟大的权柄交给凯撒.博尔吉亚。”

  “为什么不可以,”教皇愤怒地嚷道:“难道他不是圣殿骑士团中的一员么?教导他的不正是骑士团的至尊大师么?”

  “但他并未有那样的功绩与德行!”修士也大喊道,他的颧骨透出异乎寻常的鲜红来:“您可以将您的军队交给他,也可以将教会的军队交给他,但您不能将圣殿骑士团当作您的私产,交给一个有罪的凡人!我们是为天主而在的,而您却要我们为了俗人的贪欲去战斗!”

  教皇的面色顿时变得非常可怕:“它难道不是我的吗!”他恶狠狠地踢了修士一脚,把他踢倒在地上:“我五十年前接手它的时候,它不过是个空荡荡的壳子罢了,是我!”他指着自己的胸口,“是我,是我想方设法地喂养它,让它再一次强壮起来,兴盛起来!每一匹马、每一副盔甲、每一柄武器、每一份俸金乃至每一封书信,里面都流着博尔吉亚的血!若不是我,你,你们早就在大修道院里默默地死了,是我,让圣殿骑士团重新得回了荣耀和力量!”

  “这样的荣耀与力量不要也罢,”修士擦抹着嘴边的血,不顾一切地大叫起来,长期被压抑,被羞辱以及信仰被背叛的痛苦终于压过了对罗德里格.博尔吉亚的恐惧,“就让我们回到过去吧,雨果.德.帕英建立骑士团的时候,他们只有八个兄弟,而这八个兄弟还必须两人共骑一匹马,即便如此,贫穷也未有碍他们的虔诚,就让我们回到当初——我们什么都不要,马匹、盔甲、武器甚至衣服,您就和您的金弗罗林一同腐烂去吧!”

  “叛徒!”

  “首先背叛我们的,是您!”修士大声地说,他艰难地扶着墙壁,慢慢地站起来,转过身去,准备打开暗门,回到兄弟中去。

  他的动作突然顿住了,眼睛中充满了惊讶与不可相信。

  “看来。”亚历山大六世一边将他从神圣的法衣中抽出的匕首刺得更深一点,一边狞笑着说:“你要先于我腐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