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开朗基罗.博纳罗蒂在卢卡一直滞留到十二月份,听说凯撒.博尔吉亚已经在12月11日收复了伊莫拉后——这座可以称之为弗利前哨的城市,几乎没做什么反抗就投降了,唯一做出反抗的只有卡特琳娜.斯福尔扎派遣到伊莫拉的守卫长官,他是一个值得钦佩的人,以三百兵力竭力延迟了博尔吉亚数日之后,他向他的女主人尽了作为一个雇佣兵所能尽到的最大义务,当然,也有可能是出于一个情人的,无论如何,他的死讯传到弗利之后,卡特琳娜确实为他痛哭过——这位在艺术上完全值得被称为大师,在个人品行上却极其令人诟病的佛罗伦萨人,就半是勉强半是甘愿地收拾行装,奔向伊莫拉。
他到了伊莫拉的时候,满心骇然,因为他几乎认不出这个曾经无比繁荣的城镇了——伊莫拉也是一座最早可以追溯到罗马时期的城镇,它的名字就从它的创建者罗马独裁官苏拉的名字中而来的,它既位于艾米莉亚大道一侧,又有着丰沃广阔的土地,这让它的商业与农业同样发达,米开朗基罗之所以对这里熟悉,是因为这里的人们非常擅长制作陶瓷,他在这里经过过,也停留过,以学习那些制陶工人的技艺,他在这里受到过很好的招待,还有几个年轻且亲密的朋友——这是他在意大利各地行走的时候,少数几个会让他深感眷恋的小镇。
而现在呢,他看到的是一片荒芜,四处游荡着豺狼。当他牵着马在街道上行走的时候,一群来自于法国的雇佣兵把他的马抢走了,当他大叫起来的时候,闻声而来的几个瑞士人又夺走了他的行囊与武器,而当他失去武器后,早已跟在他身后的盗贼,又一拥而上,剥掉了他的衣服,他赤裸着在街上走,心中又恨又怕,偶尔地,他能够在废墟中看看那么一两条人影,但还没等他说话,他们就又消失了。
米开朗基罗还以为自己没法见到凯撒.博尔吉亚了,万幸,他在进入伊莫拉的中心位置,也就是富人与官员集中居住的地方时,就看见了凯撒的公牛旗帜在一座最为辉煌华美的建筑上飘扬着,他知道现在这个样子,贸然求见只能是个死字,只得蜷缩在一处阴暗的巷道里等着——他竟然真的等到了一个能够叫得出名字的人,而那个人,也记得凯撒.博尔吉亚提起过米开朗基罗这个名字。
他给了米开朗基罗一件衣服穿,又给了他一顶帽子,把他带去见凯撒。
米开朗基罗第一眼看见凯撒的时候,就想到,如果他之前先来见到凯撒,再见到朱利奥.美第奇就好了。
凯撒的装扮不可谓不富丽,他不再是枢机主教,穿上了俗人的衣服——深紫色的丝绒外套以金线绗缝出菱形的格子,每一条线与另一条线交叉的地方都镶嵌着红宝石,纽扣以金底的钻石制成,朱红色的丝绸内衣从圆领上方与裂开的袖子里显露出来,他的腰带用宽大的黑牛皮制成,黄金搭扣,缠绕着珊瑚的珠链;一柄土耳其弯刀垂落在他的大腿边,弯刀的刀鞘光华璀璨,华美的几乎不像是一柄武器,条纹的紧身裤下是一双缀着金边的鹿皮靴子,靴子的马刺是银的。
他并不是完全躺在长榻上的,因为他身后有两个全身如同刚出生婴儿一般的娼妓,他就躺在她们的怀里,头枕着这世间最为有弹性与温暖的枕头。
米开朗基罗却感到兴味索然,让他来说,现在的凯撒.博尔吉亚甚至连当初他在佛罗伦萨监狱里看到的还不如,那时候凯撒还有着几分属于上位者的神采与光芒,现在呢,他更像是一尊堕落的化身。
相比起身在卢卡,时常一身黑色常服的朱利奥.美第奇,他就像是还未成熟就开始干瘪腐烂的果实,之于在黑暗中逐渐绽放光华的珍珠。
“怎么啦,”凯撒见他一动不动,不由得好奇地问道:“米开朗基罗,为什么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是什么把你化作盐柱了吗?”
米开朗基罗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误,无论如何,他也不敢将心里话说出来,只得连忙说:“我只是不敢相信我的眼睛,我在佛罗伦萨见您的时候您还是一位王子,而现在您已经是一位神明了。”
凯撒闻言愉快地笑了起来,甚至没去计较这句话中的亵渎意味,他挥手让米开朗基罗过来,宽容地让他跪在自己的脚下,亲吻了自己的靴子,然后才说:“你为卢克莱西亚雕过像,”他恩赏般地褒奖道:“确实无以伦比,我想罗马的石匠没有一个能够与你相比的,我也想过让你为我雕一尊像,但你似乎那时候正在为法国人的枢机主教乔治效力?”
“也是在为您,为圣父效力,”米开朗基罗连忙辩解道:“那是枢机主教大人要奉献给圣座的雕像——圣母哀悼基督,它会被安置在罗马的圣彼得大教堂里,等您凯旋而归,您就能在罗马看见它了。”他略微停顿了一下:“您可以去看看那位可敬的圣母……”
凯撒立刻明白了,当时的人们,总是会借着圣灵与圣人的名义将自己的容颜永远地留在石头里或是画布上,米开朗基罗的意思是,他不但为卢克莱西亚雕了像,还以她为蓝本,创造了圣母像。他的心情愈发欢快起来。
他不知道的是,米开朗基罗已经在懊悔了,因为那尊雕像,圣母像确实参照了卢克莱西亚,她毕竟是整个罗马乃至意大利最美的女子了,问题是在她怀中的基督,也不免带上了另一个令他无法忘记的人的影子,他只希望凯撒千万别看出来。
凯撒没有察觉到米开朗基罗的异样,正如朱利奥预料到的,凯撒根本不会在意这些小人物的想法,他与米开朗基罗定下了自己的一副小像,全身像以及雕像的制作后就打发他走了。
米开朗基罗终于得以安顿下来,他简单地理了理房间——凯撒的赏赐并不如他言语中的那样慷慨,不过还是能够满足个人日常所需,米开朗基罗归还了先前借来的衣物帽子,穿上打发仆人“买”来的衣服——他不确定这是不是买来的,因为衣服不引人注意的一角上还沾着血迹,但除了这些,街道上,他找不到哪怕一个还在做买卖的制衣作坊,他去自己常去的酒馆看了,那里聚集着许多雇佣兵,正在大吃大喝,站在柜台后面的是一个他不认识的人。
“您知道老阿米迪奥到什么地方去了吗?”米开朗基罗谨慎地问道。
“我不知道,”那人说:“这儿从没什么阿米迪奥。”他看了看米开朗基罗身后的两个仆从,判断出他不是一个可以任意欺辱的平民,立刻意兴阑珊地转开了视线。
米开朗基罗没说话,他记得老阿米迪奥说过,他就算死了,也要带着他心爱的酒下地狱去,这里的酒桶依然叠着酒桶,不断地有人搬下一个,撬开,从里面泼泼洒洒地舀酒——他也没看见老阿米迪奥的侄女与儿子,或许他们卖了酒馆,拿了钱回乡下去了吧,他转身走开,一面走,一面忍不住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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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奥纳多.达芬奇面色僵硬地坐在凯撒的身后,相比起米开朗基罗,他得到的待遇要优厚很多,凯撒给了他一个秘书的职位,偶尔兼任书记官,但他倒宁愿如米开朗基罗一般被打发出去。
站在凯撒.博尔吉亚身前的是一个维斯孔蒂的旁支,自从米兰的维斯孔蒂家族被斯福尔扎家族取代后,这个小分支也在伊莫拉黯然退场,但作为绵延上百年的贵胄,它依然是这个城镇中最受尊重的家族之一,就连卡特琳娜.斯福尔扎也对他客客气气的,显然,他大概从未想到过自己竟然会遭遇到这样不堪与羞耻的对待。
“您向我们许诺过的……”他的双手交缠在一起,眼睛往上看,试图与博尔吉亚对视,却在视线即将碰撞的那一刻胆怯地闪开:“您保证过,若是我们……愿意奉您做伊莫拉的主人……您会保护我们,一切……都和以前一样……不做任何改变,”他有些急切地说:“您发过誓的!”
“哦,”凯撒温和地说:“的确。那么,有什么改变吗,我保护了你们,你们不也好好地待在你们的房子里么。”
“但是法国人抢走了我的女儿啊!”维斯孔蒂的旁支家长高声叫道。
“这样啊……那就没办法了,”凯撒平静地给了他重重一击:“那些是法国人,他们只听他们国王的指派,我无权指挥和控制他们。”他的语气听起来很抱歉,但脸上没有丝毫动容:“你们一开始就不应该让女孩随便走到街上去,这个在饥饿的人面前放一块面包有什么区别呢……我为你们感到遗憾,我会谴责他们的,但同时,你们也要更警醒一些,更谨慎一些。”
“但是……我的女儿……”那个可怜的人低声争取道:“您能够把我的女儿还给我吗?公爵大人,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了……”
凯撒皱起眉头:“这很难,”他直言不讳地说,“这样吧,我试着和他们商榷一下,不过若是你可以设法资助他们一些军费,他们或许会愿意把女儿还给你。”
“我……我没有很多钱了……大人,”那个人虚弱地说道:“我们之前就……代您向罗马缴纳了十万金弗罗林的贡金与和解金。”
“那难道不应该是你们应当为自己的统治者所做的吗?”凯撒严厉地道,那个人不由得在他凶狠的语气里瑟缩了一下:“回去吧,”凯撒说:“若是想要女儿回来,就去筹集军费。”
那人只得走了。
列奥纳多坐在一旁,观看了整个过程,“您知道他女儿在哪里吗?”
“在我的卧室里。”凯撒说:“伊夫.阿列格雷送给我的。”他笑了笑:“你想试试吗,伊莫拉的第一美人?虽然我觉得不过如此。”
“我想。”列奥纳多说。
但到了晚上的时候,凯撒的仆从找到列奥纳多.达芬奇,转达了凯撒的歉意,他说,不知道为什么,这姑娘撞到了他的剑上,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