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林阡,这一夜终究没有能走出去。
当叶不寐成为今年第一个能够打败林阡的人物,他没有如太多人预期般感到幸运,只是在战胜之后,叹了句,没见过这么宏阔的幻觉。
薛焕,自始至终没有出刀,却终究有了动容:“直视天河垂象外,俯窥京室画图中。依稀就是如此的境界。”
“我记得,主公先前也和林阡有过交手。”楚风流提及薛无情,留意着薛焕的神色,“不知薛大人有没有听说过,主公得知林阡得饮恨刀之后曾自言自语,‘饮恨刀,生于古,起于谭煊,兴于林楚江,盛于林阡。’”
“主公也曾断言,南宋三十年间,以徐辕武艺为巅峰。”薛焕摇头,“到目前为止,才过十年而已……”
“和主公的心结,竟真的这么难以打开?”世间很少会有如她这般洞悉,薛焕早就该对林阡出刀,为何竟不肯动手,只是一个和薛无情之间的心结罢了。
薛焕一怔,侧过脸来看她:“什么?”
“平常人看不出你和主公的关系,你们相处得和主仆没有任何差别。而且尽管有过并称,始终一个是剑圣,一个是刀王。”楚风流轻声地,“原先只是这样猜测,但是时至今日,薛大人依旧不肯出刀,愈加证实了我的想法。薛大人不肯对林阡出刀,是因为主公的缘故。”
薛焕没有否认,神色莫名凝固。
“我先前只是怀疑,在金北,主公和薛大人,常常会公然表示出自己对新人的欣赏,毫无保留地给予评价,可是,从来没有一次,你们欣赏的人是同一个,甚至,从来不与对方称赞的人有所交流,不对对方的言论作任何表态。”
“是么?”薛焕一愣,“连我自己都不曾有过察觉,王妃未免多心。我与主公,只有前辈后辈的关系,再无其余牵连。”
“换作别人,换作别的事情,我也许可以说这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是巧合。可是,今夜危难至此,薛大人竟还不愿对林阡出刀,不可能还因为‘一年不出三刀’。因为,就算薛大人一年一刀,这一刀都得留给林阡。薛大人不肯对林阡出刀,只因为主公那年的第一次出手选择的就是他,因此,薛大人今年的第一次出刀,绝不能也选林阡。”
薛焕面色有变,勃然大怒:“没有依据,何必虚空臆断?我薛焕不对林阡出刀,与你楚风流何干?!”不等楚风流说话,已愤然转身离去。
当然与我有关,否则我问你作甚。
楚风流静静站在原地。薛焕会被她激得大怒离去,早便是她意料之中——金北许久之前就有個不成文的规定,无论何时何地,薛焕心情如何,绝不能与薛焕探讨他的身世背景。他薛焕,可以和任何人真心实意不会算计,可以不用你花费心思去猜测他直接就告诉你,但他绝不能和谁分享他的过去。一旦提及,会翻脸无情,才不管你是哪一个,楚风流或者轩辕九烨。
到了薛焕这个地位,所谓的真性情,换句话讲,会被所有人理解成“喜怒无常”。
楚风流目送薛焕离开,微微叹了口气,对薛焕的过去,她十多年都没有想过要去探究,奈何,现在,这有关于林阡的安危——
只要薛焕不出刀,林阡就绝对没有性命之忧。她的心里,才略微有些好受,所以,才会在紧张关头,流露出一丝轻松的微笑。为什么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惜触怒薛焕?只因为她想要得到薛焕的最后一句——“我薛焕不对林阡出刀”!
既然薛焕确定不算威胁了,那么剩下来的人,还有什么可怕?要知道,当林阡功力尽失的时候,都差点给叶不寐吃亏,叶不寐坦称,若不是王妃最后一句“赢定了”激励,他很可能会在饮恨刀的气势里沦陷。
想起叶不寐,就不得不忆及昨夜浓云井炸(和谐)药事件,一场浩劫,解涛杨宋贤仍无音讯。
楚风流回帐之后,反复回想起那瞬间——叶不寐当场被炸得满脸焦黑,衣衫褴褛,解杨二人甚至被炸飞开去,这样致命的功效,和她原想送给他的火油……很不一样……
回想起来,郑觅云死后,五虎将尤其担心叶不寐取而代之。楚风流揣度,这炸(和谐)药,该是梁四海等人,为了除去叶不寐这个眼中钉,刻意给她送叶不寐的衣衫添加的。要添药还不简单,在她送出手和叶不寐收到的中途就足够……
“环儿,你跟着我,有多少年了?”楚风流转过头去,低声问侍女,这件事情,跟她不可能脱得了关系。
那侍女似乎早有预料地跪倒在地,脸上有她楚风流传染的镇静:“王妃……奴婢不是有意……”
“是从什么时候起,做了梁四海在我身边的奸细?”那一刻,她的脸冷若冰霜。
“王妃,奴婢没有,奴婢只是,只是喜欢梁介将军……”
“所以,甘心为他所诱,把我的一切,原原本本地泄露给他?!”楚风流怒不可遏,“你是不知道,我最恨人背叛么!”
“王妃,奴婢与梁介将军,真正是两情相悦,并非为他所诱。”那侍女低声道,“奴婢只想等王妃回来,向王妃解释,奴婢伺候王妃近二十年,王妃是奴婢的亲人,奴婢可以背叛一切,独独不可能背叛王妃……只是,奴婢没有想到,往叶将军的衣衫里添药,会祸害到王妃的性命……”
“二十年,你也知近二十年。你真是好啊,梁介胜了伱做他夫人,我胜了你是我亲人。”她冷笑。
“王妃,不是,不是这样。”环儿面无血色,泪水已夺眶而出,“若梁介胜,奴婢当追随王妃而去,王妃胜了,奴婢也不会任梁介孤单一个。”
“果真如此么?”楚风流微笑着,泪也模糊了双眼。
“果真……如此……”环儿嘴角渗出一丝血痕,原来事先已经服毒,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只想向她解释,“奴婢没有背叛……王妃,奴婢怎舍得背叛……”
“果真如此……”楚风流亲眼看她痛苦死去,和片刻之前的梁介同样死得缓慢而煎熬,梁介死时明显还有事牵肠挂肚,而环儿自尽时却是生无可恋。
楚风流却始终不肯流露出一丝脆弱,听环儿说“怎舍得背叛”,眼角才挣扎出一滴泪来,“不舍得?真正背叛了,才不管舍不舍得……”依稀,是迟到的婚礼上,完颜君附坚定的拒绝和扬长而去,依稀,是突发的政变里,郑拓风决绝的受死和临死前才来的表白。
深夜,废墟边,暂时禁锢林阡的营帐,守卫森严。
满腹心事的楚风流,不知怎的竟寻到了这里。是吧,也许,敌人比战友还安全。此时此刻,能听懂她的她都不能信赖,而她信赖的二王爷,又太傻,傻得天真可爱,傻得教她时时刻刻都担心。她因此,竟会想到对林阡讲述。
不顾一切兵将劝阻,走到他身边坐下,携带着他临危时都不忘一品的烈酒,他与她其实都有种一言难尽的孤寂。
“多年以前,就很想请你喝。”她淡淡说,把酒递给他。
林阡看出她的反常,深知她不会毒害他,毫不犹豫,慷慨接受。
楚风流一惊,大义凛然她见的多了,然而这份慨然,在所有敌人之中,并不常见,回想适才面对千军万马他饮酒迎敌的气概,她难以说清楚,这究竟是单纯靠胆量,还是他真的洞悉一切,知道他自己不会输给金军、不会死在她的手里?
楚风流一笑:“吴越和杨宋贤,我都请喝过酒,吴越是根本不予理会,次次都滴酒不沾。杨宋贤是笑着接过酒去,突然间变脸把酒泼回来。你倒好,直接接过去,什么都不问了。”
“若楚将军下毒,我当然滴酒不沾。若楚将军招降,我必定断然拒绝。但现今楚将军既没有下毒害我的意愿,也知根本不可能有对我劝降的本事,纯粹请我喝酒,我林阡自然不会推辞。”
她若有所思:“你弟兄三人,确是三种不同的人才,才干如吴越,让谁抓住都想杀了他决不留在世上,才干如杨宋贤,让谁抓住都想变为己用,才干如你,竟让我抓住你的时候,真觉得你是座上宾客……”她带着不可思议的语气。
他一笑,且不谈现在他对楚风流有救命之恩,就算只有从前的惺惺相惜,楚风流都不可能有下毒或劝降的动机。就因为旧知已深,其实楚风流是他最容易猜测的对手:“也许,是因为你还没有能抓住我?”
她一怔,蓦然发现他笑意深邃,心念一动:不可能,他决不可能已经和外界取得了联系,在这个到处是他劲敌的宁家,在这个他已经被隔绝得死死的金军阵营。
“林阡,今夜不与你谈战事,只愿与你比试酒量。”转头往帐外那群胆战心惊一直旁观着的兵将,楚风流下令,“适才酒宴被几个无关紧要的耽搁了,现在继续也不晚,重新上些酒菜来!”
“王妃,万万不可!”“使不得!”“林阡填饱肚子了,肯定就……”麾下兵马,七嘴八舌。
“与你比酒量,也是个与你比胆量的好时机。”楚风流笑,“你敢喝我的酒,我敢在你身边停留,不知你我二人,谁比谁更有胆量?”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方知楚风流是真心想醉。
“林阡,可曾尝试过背叛的感觉?”
林阡一怔,他体验过那种滋味,那种只有半边脸是僵硬的感觉,他不知道别人是不是也这样描述,可是时过境迁,发现那一切,都只是误解:“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楚将军是在为五虎将烦心?”
“他们从不知道,登到最高峰,会是两种下场,一个是高处不胜寒,一个是,好不容易攀上去了可是最高峰不稳,一下子把他们带着摔下去了。”她略带失望,“梁四海和梁介也便罢了,可是罗洌……在销毁剧毒的时候,他没有告诉我软骨散的存在,陷我于危难。他在和梁介交手时,更是三心两意,意在拖延时间,他只想在我和梁四海双方都留一个余地。”
“在选择之前先留余地,是人之常情,想他情义两难之境却选择了楚将军你,已经是难能可贵。说句不中听的话,当时只要他选择梁四海,局面恐怕都要改写。”林阡摇头,“他是楚将军该信任的那一个,因为他,终究留在了你的身边。只不过,楚将军引他杀梁介,林阡不以为然。”
“原来你看出,我是故意引他去杀梁介?”她一愣,微微一笑,“但若真轮到你,又会以什么方法来杜绝后患?”
他沉思片刻,点头:“两全齐美的方法,一般都是很残酷的方法。”
她叹息:“那你,还看出些什么吗?”
“看出,楚将军这么多年,过得并不快乐,因为位置不稳,渐渐地开始不信任身边的人。看出楚将军很紧张,楚将军,时时刻刻,你的拳都是攥着的。”
她又如何不紧张,她要保护的二王爷,需要她时时刻刻一身戎装,直到如今有薛焕帮忙,她才得以短暂恢复她的原始。也便是现在这样的水佩风裳,云鬟雾鬓。
“就拿今天的内乱来说吧,与其讲梁四海胆大包天竟敢杀我和王爷,不如说他杀王爷其实是想向他背后的那个支持者邀功。”她笑叹,“他背后的支持者,你可以联想到金南第四的柳峻,他一直视我为死敌,你也可以觉得,是小王爷指使,你更可以怀疑,是大王爷操纵……”
“任何事情如果真的要抽丝剥茧了,恐怕,世间没有谁不是自己的敌人了。”他一笑,“先前我也和楚将军一样,想问题看事情喜欢一个人绕来绕去,绕到一个死胡同出不来,所以很多事情都悲观失望。”
“现在呢?可还是这样的?”
“后来,我身边有了两个不平凡的女子,一个是云烟,她走到哪里都带着笑,随遇而安,她把所有事情都看得美好,没有半丝灰尘……”
“我明白,但她的简单,是因为她在江湖之外。”
“可是盟主却在江湖之内。她以前的处事作风,我很不能理解,也不明白她为什么在这么险恶的江湖还能活下来活这么开心,逐渐却开始懂了,她和你我,有个最本质的不同。”
“凤箫吟……”楚风流喃喃念着这个名字,“她的盟主之位,是不是也经常遭人非议?”
“是啊,可是吟儿,她从来都不会怀疑那些引起她怀疑的人,她只会相信那些值得她相信的人。”他轻声说,“她甚至可以用命去保护那些人。不管那是与她趣味相投的,还是对她尖酸刻薄的。”
楚风流略有领悟:“我道听途说,原以为她做到盟主,是因你是后盾,现在才明白,原来在你心里,盟主之位,非她莫属,纵然是你,也不可取代?”
“不可取代。否则,我只会走火入魔,倒行逆施。”他坚定地说。
她总算了解,她与林阡一样,即便魄力、远见和傲气丝毫不缺,终究过得都不快乐。她的阴影,是完颜君附和郑拓风,而他的阴影,恐怕真就是蓝玉泽和云烟。轩辕九烨引起的两场攻心浩劫,带给林阡一场难以自控的杀戮。这场杀戮,是林阡一生难以消除的罪名和过错。
营帐一直开放着,所有守卫,都担忧地在不远处巡视,为了她的性命,紧张不已。这,也是由那场杀戮带来的恶果。那场杀戮,使他走到哪里,都会有一群人畏惧,唯独她懂,他哪里是凶徒!?
“你是不是,很憎恨当时的自己?走火入魔时候的自己?”她悄然问,和问薛焕不一样,她没有察言观色,她很想知道他的想法。
林阡能清楚地看见几个时辰之前的战场,几个时辰之后,已经空留一片石。万古,战场皆是这般,喧嚣时血腥,寂寞时又荒芜。他的饮恨刀,就以浓缩的手法将战场融入,再以镌刻的形式将战场展露。
“我所见的,并不只是酣畅淋漓,我恨杀戮,那是最愚蠢的手段。”那一刻他眉间有一种矛盾和忧伤留存,属于他的寂寞。
奈何心怀天下者,却总要以杀戮来罄竹难书。
战绩,功名,它万古传诵,记录不出征服,徒留下忏悔,如果功成名就者自己不曾发现,则历史帮他们忏悔。
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
一醉方休。
楚风流睡意朦胧,神志不肯清醒。
恍惚间,已经在王爷的怀里,仿佛睡了很久。
一怔,突袭一种不祥的预感:“林阡呢?!”反复心间的,是林阡在饮酒之前同她笑说的:“也许,是因为你还没有能抓住我?”
“怎么一觉醒过来就问林阡?你真的是跟他喝酒,还喝醉了?”王爷不开心。
她从他怀中挣脱,即刻起身添衣:“我去看看林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