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的另一边。
黑色的方尖碑静静地悬浮在宇宙里。
尸狗在上面依然在与来自另外一个宇宙的规则战斗。
血水不停从黑色的毛里涌出来,落在碑面上,变成露珠散走。
两道巨大力量的对抗让黑碑四周的空间发生二次变形,半截战舰继续崩解,只是在黑碑的影响范围里,速度很慢。
雪姬的视线穿过冰峰般的犬牙,看到了战舰里的天地,血线般的嘴里发出一声听不到的极高频尖啸。
伴着无声的尖啸,无数道寒意从她的身体里散出,落在黑色碑面上。
那片天地开始加速毁灭。
她与尸狗都无法损坏这块黑色方尖碑,但只要毁了那艘战舰,阵眼便会受到极大破坏。
啪的一声轻响。
雪姬的小手终于离开了碑面!
尸狗低吠数声,咬着她的身体,四足用力便要飞起,但只是刚刚离开数尺距离,便重新落了下来。
黑色方尖碑控制住了这片空间,作用在了雪姬的身上。
那种作用方式就像黑色方尖碑的“力量”一样,都是这个宇宙里的生命难以理解的。
尸狗自己可以离开,却无法带着雪姬离开。
嗒嗒嗒嗒!
那并非是真实的声音,而是尸狗的爪子落在黑色碑面上带来的感觉。
既然无法飞起,那就奔跑吧。
尸狗仿佛变成了一道黑色的闪电,在黑色碑面上快速穿行。
以它的速度,只怕这一下跑出去了数千公里,却依然没能跑到黑碑的外面。
那块黑色方尖碑真的非常神奇。
它没有觉得意外,眼神依然是那样的沉静,只不过速度没有减慢,甚至更快了。
只要跑的足够快,自行车便可以一直向前,不会落在地上。
只要跑的足够快,影子便无法追上自己、把自己拖入黑夜里。
只要跑的足够快,雪姬便会没事。
想着这些事情,尸狗不停地奔跑着,跑的越来越快,血水不停飞溅,就像一只在激烈战斗里受了伤的守山犬在没有尽头的黑色原野上奔逃,如此疯狂狠厉的模样,与数万年里的它哪有半点相似?
……
……
火星那座最深的峡谷的最深处,连宇宙里的光线都看不到多少,已经降临此地的太阳系剑阵落下来的剑意也要少些。
幽暗的崖石间,有一朵洁白无暇的云团,里面隐隐约约有艘小船。
小船的表面到处都是剑意留下来的痕迹,就连云团里的丝絮也被剑意斩断了不少。
何仙姑擦掉唇角的血水,把袖子上燃烧的火焰吹熄,虚弱说道:“你去山顶吧,那边好像还能撑会儿。”
她被彭郎重伤,虽然服过了玉山赠的灵药,伤势依然没能全好,被太阳系剑阵逼至峡谷底部的过程里,伤势更重。
云师的情形相对要好些,但也没有能力把她带着一道回山顶。
听着她的话,他想了想说道:“我想和你在一起。”
这句话你可以理解为情话,也可以理解为简单的叙述句。
不管是哪种,只要是从云师这种老实人嘴里说出来的,都很动人。
和仙姑没有理他,取出一架及为精致的纺机,从小船外的云里抽出丝缕开始织布。
没用多长时间她便织成了一片布,看着颇为结实。
云师问道:“这是帆吗?”
他想着自己的船如果配上她的帆,不管能不能逃出生天,总是极好的事。
和仙姑冷哼一声,说道:“当然不是。”
云师喔了一声,也不怎么失望,只是有些遗憾。
和仙姑看着他的模样,忍不住叹了口气,说道:“这是篷。”
乌篷船的篷。
云师怔了怔才明白过来,不知该说些什么,傻笑了两声。
和仙姑终是忍不住也笑了起来,继续织布。
她心里早就做好了安排,即便是以天地为经纬云丝为线的布篷,也不可能挡住太阳系剑阵太久。
稍后,她便会把他弄昏,然后把剩余的仙力灌注到小船里,让他随船飘至山顶。
云师专心地看着她织布,根本没有理会那些落下来的剑意越来越多。
一道剑意飘过崖石,带起火光,然后迅速消失。
何仙姑抬头向那边望去,神情微异。
“怎么了?”云师关切问道。
“剑意在飘。”
和仙姑的意思是指剑意的密度在发生改变。
云师望向峡谷上段,默默感知了会儿,说道:“确实有些奇怪。”
和仙姑放下手里的纺机,说道:“跟上去看看。”
不愧是面对太阳系剑阵还要乘舟游峡的一对仙人,竟是毫不在意凶险驾云而上。
峡谷上方的剑意确实稀疏了很多,而且还在不停变少。
小船随之而上,很快便出了峡谷,来到了火星地表。
那些剑意还在减少,甚至渐渐要到了大气层外。
“这是怎么回事?”云师有些不确定说道:“难道是变阵被人阻止了?”
和仙姑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说道:“不止如此,是整座剑阵在崩解。”
……
……
是的,这座太阳系剑阵正在崩解。
作为阵眼的那艘巨型战舰,已经被雪姬彻底毁去。
祖星海底深处的阵枢关键处,也被谈真人以月为钟摧毁了一部分。
青山祖师再也无法维持,整座剑阵以太阳为起始点,以内而外逐渐塌陷。
这样一座宏伟的剑阵,崩解的时候,必然也会引发极大的动荡。
随着引力纽带的逐一断裂,空间剧烈变化,太阳系里回荡穿行着无数道波动。
没过多长时间,大阵塌陷引发的波动便来到了火星。
伴着啪啪啪啪无数道清脆的响起,笼罩着奥林匹斯山的众仙之阵散解如烟。
稀薄的大气从火星地表向上升去,重新撑开了天地。
空气涌入山顶,带来了无数道温柔的风。
不管是那些前代仙人还是苏子叶、元曲等人,被微风一吹便纷纷坐到地上,有的甚至直接躺到了地面,毫不在意形容。
他们本来就都受了不轻的伤,支撑这座众仙之阵如此长时间,早已消耗殆尽,竟是连欢呼的力气也没有。
“以这个速度……崩解到柯伊伯带之外,至少还需要十六个小时。”
破烂的机器人早已再次站了起来,如君王般俯瞰着火星大气层的变化以及宇宙里的变化。
只观察了十几息的时间,沈云埋便计算出了答案。
那道剑阵塌陷引发的强大波动也在这时候穿过了火星,向着太阳系外的方向而去。
火星渐渐回复了正常,远处又有无害却恼人的沙尘暴诞生。
很多道视线落在了崖边。
井九坐在轮椅上。
他在看着那颗蓝色的星球。
他在看着那颗已经破碎的月亮。
仿佛听到了海浪的声音以及钟声。
然后他望向了太阳,视线仿佛穿了过去,看到了什么。
人们等着他做出决定。
太阳系剑阵已经崩塌,最稳妥的办法当然是在这里等着。
只需要再过十几个小时,柯伊伯带外的数万艘战舰便能杀进太阳系里。
到时候不管祖师再有惊天动地的神通,也只有死路一条。
那支舰队对太阳没有任何办法,却足以把祖星轰散。
“去那边。”井九看着那颗蓝色星球说道。
剑仙恩生有些意外,微微挑眉。
别的前代仙人们也很吃惊,心想这与传闻中景阳真人的性情并不相符。
赵腊月等人很平静,似乎早就知道他会怎么选。
既然决定去祖星,自然是因为十几个小时太漫长,那么就要抓紧时间。
但火星离那边最近也有数千万公里,用什么方法才能更快过去?
彭郎站了出来,弯剑如帆。
柳十岁在法宝里不停挑,看哪个好用。
沈云埋大喊道:“不准丢下我!”
他怎么会愿意错过接下来的事情?
他现在是一台破烂的机器人,如果没人带着,还真没办法去祖星。
问题是,这还真的不好带。
井九说道:“起云。”
阿大喵了一声。
它知道到了最终决战的时刻,不敢有任何耽搁,连幽怨的眼神都不敢生出,直接从井九的膝头跳向了崖外的天空里。
嗡的一声轻响,轻风绕山崖。
崖外生出一朵无比巨大的白色蒲公英。
众人仔细望去才发现还是阿大,只不过身体变得无比巨大,毛发蓬松至极,随风而飘。
赵腊月推着轮椅到了猫背上,就像走进了芦苇丛,身形顿时被掩住。
童颜提着破烂的机器人也落到了猫背上。
机器人就像坐在了地毯上,变成了个可爱的小玩具。
彭郎、柳十岁带出数十道剑光,从原地消失,下一刻也到了猫背上。
雀娘等人以及主持阵法的那几位前代仙人伤势太重,不会同去。
神打先师、董先生以及那对黑衣妖仙兄弟也自沉默。
阿大飘然而起,如一朵非现实的白云,向着大气层外飞去。
忽然,一道剑光闪过。
剑仙恩生掠至半空中,用剩下的那只手抓住了一根猫毛。
阿大有些微恼地转头看了此人一眼,如果不是看在彭郎面子上,只怕立刻便要咬死。
微风加骤,拂得山顶崖石乱动。
雀娘与玉山相互搀扶着走到崖边,向着天空望去。
那些仙人们也望向了那边。
猫,已经消失在了宇宙里。
……
……
月亮的解体渐渐停止。
残缺的那面被阳光照亮,令人动容。
太阳系剑阵还在解体,引力动荡引发的空间扭曲,让远道而来的星光也改变了模样,诡异的像是原始的星云。
这个世界仿佛要回到宇宙之初的时候。
月球的碎片绝大多数都停留在不远处的轨道里,有些去了宇宙深处,有的则向着地面落下。
那些碎片进入大气层便开始燃烧,形成极为壮观的流星群。
远方的海面上出现了无数道水花,更远处的陆地上也开始升起烟尘,隐隐还有火光,不知道是不是森林被点燃了。
随着流星群一道来到地面的,还有谈真人。
他站在小岛前方的高空里。
剑阵塌陷,太阳系渐渐恢复正常,碧空取代了夜色,仿佛迎来了又一个清晨。
晨光照在谈真人的身上,金光隐现,仙气十足。
看着这幕画面,卓如岁的心情有些复杂。
他与祖师在这片沙滩上,曾经看着远方的月亮说过很多话。
祖师曾举杯对月,问过青天。
他也对着明月吟过诗。
祖师告诉他无数万年前人类把月亮改造成了太空基地,只是后来废弃了,现在被改造成了防御系统。
——月亮里面确实是空的。
他当时带着一种现在想来很诡异的想法说,如果有人有人藏在月亮里面看着我们,那就好玩了。
谁能想到这句话竟然没有说错。
月亮居然真的有一个人。
谈真人居然在那颗荒凉的星球内部、在那些半废弃的机械装置里藏了两年。
谁能想到雾外星系一战,亿万年奔袭失败后,以他的性情居然没有逃走,居然悄无声息地留了下来!
要知道月亮就在祖师的眼前,想要藏住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这两年时间里,谈真人必然没有任何动作,连眼睛都没有睁开过,更不要说自言自语这种事情。
卓如岁也是入青山便开始闭关的怪人,他更知道这有多难。
闭关的时候,完全可以封闭六识,与外界隔绝,莫说两年,便是数十年也可以。
但谈真人要随时准备出手,便不能像闭关那般,只能苦熬……
这绝对不是正常人能够做到的事情。
卓如岁知道自己做不到,相信在云梦山底挖了好多年地洞的童颜做不到,就连井九也做不到。
同样令他震惊的,还有谈真人展露出来的手段。
上次奔袭未果,他发现景云钟的威力不够,竟想到了以景云钟撼动月球的方法!
他把月球变成了一口钟!
这可不是什么扩音器那般简单,完全是以双相核弹的做法!
……
……
“不愧中州。”
青山祖师坐在轮椅上,看着天空里的谈真人说道。
这是他第二次说出这四个字。
他飞升离开朝天大陆的时候,云梦山还没有开派立宗。
多年后,他才知道朝天大陆居然有了一个能与青山宗并驾的超级宗派。
为了解决这个意料外的问题,他付出了很多精力,甚至是晚辈弟子的生命。
今天他对谈真人说出这四个字,毫无疑问是极高的赞赏。
谈真人说道:“祖师谬赞。”
青山祖师说道:“但你毁掉的不止这座剑阵,还有人类最初的美好。”
远方的森林在燃烧,海水生出无数蒸汽。
现在的祖星上没有什么高等生命,绝大部分都是海里的鱼与甲壳类,陆地上则是一些软件动物。
但再低等的生命也是生命。
不知多少生命会在今天迎来终结。
那些被钟声震毁、被流星砸碎的文明遗迹更是无法再生。
最重要的是,天空里的月亮已然残缺。
那些诗篇,那些美文从今天开始,便失去了实据,后人读的时候,只能平空想象。
青山祖师对此非常遗憾。
“残月亦是新月,可以说无数新诗。”
谈真人大概明白他的意思,说道:“但首先要有看到月亮的人,写诗的人。”
人类只有活着,才能感受美好或者丑陋,才会有表达的欲望。
青山祖师说道:“我就是为了人类活着才做这一切,而你却在阻止我。”
谈真人说道:“不管你做任何事情,我都会阻止你。”
青山祖师身体微微前倾,问道:“为何?”
谈真人说道:“我是中州派掌门。”
云梦山飞升的那些人去了哪里?
在这个宇宙里一点痕迹都没有。
云梦山有那件能够联通内外的法宝,难道就没一个前代仙人留下什么警告?
白刃飞升后不敢离开朝天大陆的太阳,除了畏惧暗物之海的存在,没有别的什么原因?
这些问题可能没有答案,也不需要答案。
总之,中州派的列祖列宗都消失在了这里。
谈真人作为中州派掌门,破坏这一切,乃至杀了你还要理由吗?
“是私仇。”谈真人看着青山祖师说道。
他的声音并不如何激动,也没有什么恨意,平静而确定。
人类的前途如何很重要,人类怎样活着也很重要,恩仇这两个字便是重要之中的最重要。
青山祖师沉默了会儿,说道:“最初那次,我处理的确实不太妥当。”
还是那句话,不需要理由,真相也不重要。
可能是那位飞升的中州派祖师在朝天大陆的时候就在思考,青山宗已然在仙界占了先手,自己应该如何应对。
这一想便出了问题。
但问题已经存在了。
青山祖师挥了挥手,似乎想将多年前的那些回忆尽数散去。
剑鸣大作,响彻天地。
海面生出浪花,朵朵都是剑。
天空飘来白云,朵朵也是剑。
无数道剑意向着谈真人斩落。
谈真人对着掌心托着的景云钟弹去。
钟声略哑,然后骤然转作震耳欲聋的暴鸣,仿佛有无数道雷霆同时炸响。
狂风在高空散开,吹散了那些剑意。
谈真人退到了大气层的边缘。
他的衣衫上出现了数道裂口,宽广的额头上出现了一抹极淡的白色痕迹,应是被剑斩中了。
偶有几颗月亮的碎岩从太空里飞落,擦着他的身边向地面而去,火尾渐长,变成白日里的流星。
“虽然你不错,但不是我的对手。”青山祖师说道。
谈真人感受着天地间的无尽剑意,忽然笑了起来,说道:“有什么意义呢?”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迎着那些流星而去,转瞬间便消失在了黑暗的宇宙里。
看着这幕画面,卓如岁惊呆了。
当年在云集镇的时候,以及后来与井九合作的时候,谈真人就展现过木讷老实外表下的另一面。
但他还是没有想到会这样。
——有什么意义呢?
如果生死强弱都没有意义,你说完这句漂亮话,接下来难道不应该凭着云梦山最正宗的道门玄法与祖师进行决战,不拘输赢,也要为中州派正名,结果你……就这样转身跑了?
这还真是……那你毁了阵枢后直接跑了就是,来这里与祖师说这些话又有什么意义?
“是要给那些人争取些时间。”祖师说道。
卓如岁这才明白过来,沉默了会儿,说道:“现在大阵已解,他们过来后您怎么办?”
祖师说道:“你觉得他们能拿我怎么办?”
卓如岁说道:“您的那些徒子徒孙挺厉害的,都和我差不多。”
祖师说道:“只要陛下在我的控制之下就够了,其余人不值一提。”
卓如岁说道:“井九……”
祖师笑了笑,没有说话。
卓如岁的脸色变得苍白一片。
祖师转动轮椅,望向海面。
海那边的森林在燃烧,生命在颤栗。
他在沉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