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天鉴的表面有花纹,但很细。
指腹上也有纹路,但更细。
所以当手指缓慢摩娑青天鉴时,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书房就像过去数十年里绝大多数时间那样安静。
时间缓慢地流走,井九看着杯子里的茶,始终没有说话,不知道在推算着怎样的惊人秘密。
柳十岁越来越紧张,觉得有些口渴,下意识里拿起茶杯把杯里的凉茶一饮而尽,然后才发现自己做错了事情。
他紧紧握着茶杯,悄悄转身,默默走到炉前开始煮茶。
在这个过程里,井九的视线没有任何变化,表明他看的并不是杯子里的茶。
茶壶里的水渐渐沸腾,发出困惑的声音。
柳十岁把茶杯放到他的眼前,不敢再作打扰,退到一边。
新茶的嫩芽在杯中缓缓展开,井九的神情却没有舒展的迹象。
起居录里的那些记载,那些看似没有任何关联的事件,那些看似寻常的字眼之间仿佛有某种隐秘的联系。
那种联系就像茶水里的细微气泡一样,随时出现,然后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又忽然消失,很难捕捉到。
……
……
妖血如墨。
墨蛟。
蛟骨。
骨头可以用来泡酒。
井九的眼底深处出现一抹剑光,明亮而锋利至极。
那年被西海剑神重伤后,他与过冬在朝天大陆游历了三年时间,共度了十余个春夏秋冬,看过很多风景,自然也说过不少的话。
他不喜欢听她讲道理,她比谁都清楚这一点,所以那些话里没有她的雄图伟略、没有她对修行界及整个人族的未来的担忧与设计,绝大部分都是生活里的小事。
生活里的小事就是家长里短,过冬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家人便是她的外甥何霑。
井九很容易便猜到了何霑的亲生母亲是谁。
水月庵里有三个人辈份最高。
过冬、庵主、太上长老听着很有资历,实际上却是最小的那个。
那顶青帘小轿可以自己飞,把井九从果成寺带到水月庵去。
很多人都听到过轿子里那位太上长老说话,但没有人掀开过青帘,亲眼见过她说话。
传声法宝可以做到这样,甚至有可能,很多时候都是水月庵主亲自坐在轿子里。
在修行界,何霑最出名的便是运气,一位毫无背景的散修居然可以接连遇宝,比王小明被安排的人生还要夸张,今日看来也许不见得全是过冬的缘故。
那时候过冬应该还在天蚕丝的茧里,怎么可能把每一步都安排的如此之好。
只是这些推论没有任何证据,看起来也没有任何意义,就算是真的,也无法组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井九不在意,让思维继续发散。
时间继续流走,杯子里的热茶再次凉了,柳十岁取走换了杯新的。
茶杯里的热雾飘了起来,在青天鉴的表面时落时散,让真实与虚幻之间的界限变得更加模糊。
井九的视线落于离开了茶杯,随着雾气落在青天鉴表面。
在那个世界里,他看到了一条小河,一艘乌篷船,一座石桥,一座尼姑庵,一个婴儿。
远方的山野里,有个书生正在离开,不时驻足回首。
井九大概懂了,知道故事的内容大概就是如此,只是还是没有证据。
如果他想去查,应该能查出真相,但他当然不会去做这件事情。
他只是需要这个故事,不需要证据,因为他不准备说服故事里的角色,只需要说服自己。
……
……
井九觉得有些累,端起杯子喝了口茶,发现有些凉。
柳十岁再如何勤快,也不可能保证杯子里的茶永远是热的,这与用心无关。
他抬头望向窗外,发现有些黑,才知道自己竟是推算了这么长时间。
“公子?”柳十岁有些紧张地喊了声。
井九说道:“可以了,你回去吧。”
柳十岁心想难道那个秘密您就不准备与我分享一下?
井九没有与他分享秘密的习惯,又不是赵腊月,问道:“你要代表一茅斋参加梅会?”
柳十岁有些不好意思说道:“以前没有参加过,有些好奇。”
井九说道:“道战?”
柳十岁更不好意思了,说道:“琴棋书画这种事情我哪里懂,也就只会打架。”
哪怕代表一茅斋,柳十岁终究是青山弟子,不懂琴棋书画以及擅长道战,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井九很明白这个道理,说道:“奚一云不错,你可以向他多学学。”
柳十岁没想到公子对奚一云的评价如此之高,有些吃惊。
井九解释道:“一茅斋的书生与凡间那些穷酸书生不同,是真书生。”
就像果成寺的和尚与世间那些骗钱的假和尚也不一样,不然他也不会安心让柳十岁去这两个地方学习。
柳十岁问道:“公子还有什么交待?”
井九望向窗外的夜色,知道顾清与卓如岁还有井商都在鹿国公府商议那件事,沉思片刻后说道:“帮我传封信给布秋霄,我要与他见一面。”
柳十岁有些吃惊,问道:“什么时候?”
井九想着提亲的日子,说道:“八天之内必须过来。”
如果让别人听到他的要求,必然会吃惊的说不出话来,就算你是景阳真人的再世弟子、神末峰的长老,又有什么资格让一茅斋斋主来见你?
柳十岁自然不会这样想,直接应了下来。
……
……
八天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宰相府里没有张灯结彩,也是庭院也是洒扫的干干净净,不管是树上还是路面都没有一点灰尘,仿佛要准备接旨一样。
今天是詹国公府来提亲的正日子。提亲之前的流程早就已经走完,七小姐岑诗昨天也已经从净觉寺里接了回来,万事具备,阖府上下都满是喜意。
能把调皮顽劣、偏不肯嫁人的七小姐嫁出去当然是值得庆贺的喜事,更关键的是,岑相爷做出了决断,府上的人们再不用承受来自各处的压力。
鹿国公世子夫人很早便回了府,看着嫂子、姐夫们脸上的喜意,便觉得有些不自在。
鹿国公是景尧皇子一派,宰相出身一茅斋,亲戚们却大多有中州派的背景,她在中间实在很是为难。
而且小七根本不想嫁给那位詹国公世子,你们这么开心合适吗?
想着这些事情,世子夫人走到岑诗的房里,发现她的脸上居然没有泪痕,眼底甚至有些喜意,不禁吃了一惊。
七小姐不再闹了,夫人们与服侍的嬷嬷、丫环都松了口气,她却觉得有些不对。与岑诗随意说了几句话,她悄悄出了后园,找到鹿鸣,低声把岑诗的情形描述了一番,担心说道:“今天不会出事吧?”
鹿鸣看着她微笑说道:“别担心,就算出事,也是喜事。”
夫人听着这话没有放心,反而觉得更怪了。
鹿鸣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说道:“要开始了,我去前面看看。”
说完这句话,他赶紧脱身去前厅,心想误了这场大热闹那多可惜。
满堂宾客,岑相爷与詹国公并肩站在台上,脸上带着满意的微笑。
鹿鸣看着詹国公身后那位容颜英俊的世子爷,心想卖相不比梨哥儿差啊,只怕今天这戏不大好唱。
按照礼数,双方便要循例问礼,宾客们微笑看着场间,等着下一刻礼成,便赶紧上前道喜。
便在这时,宰相府外忽然传来一阵吵闹声。
宾客们吃了一惊,向着府外望去,心想是哪里来的妄徒,居然敢在宰相门前闹事。
相府管事与护卫们满脸惶然地退了进来,根本不敢阻拦。
一群人闯进了相府。
走在最前面的是鹿国公。
谁敢打他?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