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午饭吃的极有趣味,贾琮一本正经说的一些小段子,往往能让对面三人捧腹大笑。
原本只黛玉、紫鹃会笑,可当贾琮轻描淡写的说出自己兄弟贾环比黛玉还要大方,请东道请一根三文钱的糖人,还咬掉大半只剩一双糖人脚给他时,连岳姨娘都忍不住笑出眼泪。
自然,也引得黛玉娇嗔连连。
或许笑声能下饭,今日午饭,黛玉比往日多吃了半碗,面色也多了几分红润。
等丫鬟婆子们收拾好饭桌,又上了饭后茶,黛玉见贾琮面上还是有许多疲惫之色,便好心劝道:“三哥哥,你再去歇息去罢。”
贾琮正要说饱食后不能立刻睡觉,却见一个中年婆子匆匆进来,通报道:“姑娘、姨奶奶,贾家二爷回来了,让我请你们过去。”
听闻这个消息,黛玉和岳姨娘登时站了起来,满脸紧张期待和畏惧。
一时间,之前那个轻松快意欢乐的午餐时光,好似只是个梦幻。
现在,又突然梦醒回到冰冷的世间。
黛玉面色苍白,眼神惊恐无助。
尽管自她母亲贾敏过世后,五六年来她都与林如海没见过几面,记忆里的模样都已模糊。
自然谈不上多深厚的父女情。
但是,无论如何,林如海都是她的父亲,是她在正是世上最后的至亲。
如今到了能断他生死的时候,她怎能不怕不惧不紧张?
只是遇到这等大事,光害怕是没用的……
见黛玉和岳姨娘都面色紧张,黛玉更是再度垂泪,却没什么实质反应,贾琮边起身边问道:“嬷嬷,我二哥是一个人回来的吗?”
中年嬷嬷闻言忙回道:“回……回三爷的话,贾二爷是带着一架马车回来的,去时没有……”
虽然这个婆子之前没有见过贾琮,但近来即将入主林家的林家父子忽然倒霉一事,还是在林家引起了轩然大波。
其中的主角自然不会被忽视,而此刻贾琮的身份,也就不问可知了。
听闻中年婆子之言,贾琮对黛玉喜道:“恭喜林妹妹,看来运道不错,那位张友士张老先生在家!”
正紧张害怕的满心混沌的黛玉听闻此言,怔了下后才明白过来,可随即又激动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贾琮见之哑然失笑,走到她跟前,道:“傻了,赶紧去正房姑丈那里等好消息啊!”
黛玉再次醒悟,羞赧的俏脸绯红,也顾不得这些了,拉着紫鹃一起,和岳姨娘一道往正房赶去。
她却没看到,背后贾琮的眼神里,是多么的遗憾。
病到林如海这一步,已烂至肺腑内脏,比当初武王肌体外伤之溃要严重太多。
贾琮若放开手段来医,开腔排脓,再凭借青霉神效,连续使用几个疗程消炎,或许还能够挽回。
但真要那般,不仅会将他的底牌泄露,甚至还会让人联想到武王莫名其妙活下来的原因……
这等风险实在太大,别说他不会主动为之,纵然黛玉知道他有此手段来求他,他都不会答应。
林如海是崇康帝的心腹大臣,正经的天子门生探花郎,同时也是宁则臣一伙人所重的新党重臣。
何其清贵权重?
这样一个人,就算被他救活,也绝不会听他摆布。
若以为凭借救命之恩,就能让人纳头便拜,那世间权势最大的岂不就是郎中?
所以,权衡利弊,贾琮最终选择不出手。
他能做到最好的,就是寻一名医,尽量延续林如海的生命。
在延续生命缓解病情这一方面,西医还是比不过中医。
贾琮希望张友士能让林如海,再活半年。
不止为了林黛玉,也为了他目前的利益需要……
……
“一年不见,今见老先生依旧身康体健,可喜可贺。”
正堂上,贾琮面色淡然的对张友士拱手道。
张友士终究不过一白丁,就礼法而言,贾琮能做到这一步先一步行礼,已经很算是礼贤下士了。
张友士也的确很感动,须发皆白的他躬身道:“劳伯爷惦记,小老儿荣幸之至。”
他这般回礼倒也合理,可藏在屏风后的黛玉却大失所望。
她原以为这位被贾琮说的极高明的张友士老先生会是一位世外高人,当白衣傲王侯才对。
怎会这样卑微?
莫不是水平不济……
她却不知,若只张友士一人,他或许真能做到白衣傲王侯。
可他还有子嗣后人,上回进京被请去治贾赦,便是为了给他儿子捐官去的。
一个有着牵挂的人,是成不了世外高人的。
贾琮又问了些张友士儿子的情况,捐了什么官儿,在哪里上任等。
虽然没明着许诺日后会有怎样的照顾,可张友士活了一辈子都快成精了,怎能不明白贾琮的意思?
愈发感激之极。
见气氛活络的差不多了,贾琮方道出本意:“老先生如此年高,还劳动先生来此,实是不该。只是,我家大人身患重症,寻常名医请遍也无甚大用。所以才不得不厚颜再累先生走此一遭……”
有先前的预热,张友士哪里会嫌麻烦,忙道:“小老儿些许微薄之术能得伯爷记挂也是福气,只恐小老儿医术不精……”
贾琮微微一笑,道:“先看看吧,不管成不成,我荣国贾家,都记老先生一份人情。”
嚯!
张友士闻言一把白胡子都乐得翘了起来,这可是一个天大的人情哪!
对于最顶级那圈权贵来说,荣国贾家这些年的确在走下坡路。
可这世间有几个人能站在那个圈子里?
普天之下,绝大多数的人都在那个圈子外,而在这些人眼里,堂堂荣国府绝对是顶级豪门。
事实也是如此,至少贾家若想运作一个官儿,算不上多有难度。
在里,赖嬷嬷之孙赖尚荣不就因为求了贾家,捐了官儿又补了实缺儿吗?
所以这个承诺,极有分量。
张友士不再多言,跟随贾琮进屋,诊治林如海。
屏风后,黛玉早已泪流满面……
……
“你们都先出去吧,在门口候着就是。”
进了内室,贾琮让在里面侍候的嬷嬷丫鬟先离开,之前在里面服侍的一位姨娘也早早避开。
等人都出去后,张友士没有多言,径直走到床榻边坐下,从被中取出林如海一条枯瘦的胳膊诊脉。
贾琮抱双手于胸前,静静的等着。
看到床榻上面色已成灰败色,气若游丝的林如海,不由暗自摇头。
会不会太迟了……
对于贾琮来说,林如海活着,哪怕是人事不省的活着,都有极大的好处。
在江南,盐政一道,就好似一张大网,可以将方方面面的力量牵扯在一起。
贾琮需要利用这张网来行事,有这层关系在,他后面许多事都会方便太多。
若是林如海此刻就死去……
那许多事都会比较麻烦,当然,也只是麻烦。
……
“伯爷,看得林大人这脉息:左寸沉数,左关沉伏,右寸细而无力,右关需而无神。其左寸沉数者,乃心气虚而生火,左关沉伏者,乃肝家气滞血亏。右寸细而无力者,乃肺经气分太虚,右关需而无神者,乃脾土被肝木克制。最严重的是,肺腑处曾受钝创,迁延不愈而溃烂成毒疮……事已至此,药石难医,神仙难救啊。小老儿惭愧之极……”
一柱香的功夫过后,张友士面色愧然的对贾琮说道。
贾琮闻言,面无表情的模样让张友士心里有些忐忑,好在没过多久,就听他问道:“老先生,我姑丈还有多少时日?”
张友士想了想,叹息一声道:“若无小老儿出手,也就是今天最迟明天的事了。”
贾琮闻言眉尖一挑,道:“若有老先生出手呢?”
张友士闻问,老脸一红,道:“应该……可以拖到后天。”
贾琮:“……”
张友士许是也觉得不大妥当,有些耍人之意,便忙补救道:“伯爷,小老儿的意思是,能让林大人清醒过来,然后活到后天,也可交代后事。若是小老儿不出手,林大人这两日内并不能醒来,就直接过去了。”
“哦……”
贾琮颔首,道:“那确实不凡。”不过还是惋惜一叹道:“三日太短了,我们晚辈不能长陪左右尽孝,心中实在难安。要是能再长些,哪怕只有半个月也好……”说罢,眼睛直直的看着张友士。
张友士见之,犹豫了半晌,忽然咬牙道:“伯爷,小老儿之所以能让林大人清醒的再活三日,便是打算以金针刺穴,逼出其心脉内的所有余力,让林大人再坚持三日。可如此一来,也就彻底断绝了林大人的生机。
林大人肺腑溃毒会随着经脉回旋而入心脉,最终大罗神仙下凡也难救治。
可是……可是若小老儿以金针将林大人之心脉封死,不让肺腑溃毒流入分毫,如此一来,那林大人其实还能活很久!只是,只是……”
贾琮闻言精神一震,忙问道:“只是什么?”
张友士惭愧道:“其实封死心脉,乃是假死之术,与治病救人不相干,实非正道。行此术后,病者看似没死,却已经不能算活人了,当称之为活死人。一直昏睡不醒,就算用针锥十指烈火燎烧,也没有一丝感觉。这样其实生不如……”
张友士话没说完,就被贾琮打断道:“如此一来,姑丈也感觉不到伤病之痛了?”
张友士闻言一怔,下意识的点点头,道:“自然不能,死人怎……”
话又没说完被打断,贾琮问道:“若行此术,我姑丈最长还能活多久?”
张友士看着贾琮没有丝毫表情的面色,和那双漆黑的眼睛,心里隐隐生寒,他道:“若如此,最短林大人也能活三个月,若是有人参、虫草等大补之物不断,再有人精心照料,常服侍清洗,那就是再维持一年半载也未尝不可,甚至能更久,只是……”
只是这种活死人,有意义么?
贾琮没有听张友士的“只是”,他转过头看着床榻上生死不知的林如海,眼神中隐隐有些愧意,不过也是一闪而逝。
若他没有请张友士来,林如海本就要在这两日内彻底死去,同样不会醒来。
如今,不过换了种方式罢。
况且就算他清醒过来,怕也会要求贾琮放了林原,来给他摔盆当孝子,不当孤魂野鬼。
又有何益?
所以,就请姑丈大人,再继续“活”下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