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东道,贾琮话虽不多,却每每妙语连珠,使得席上始终趣味勃然。
主客尽欢。
莫说贾家姊妹们,连素来不招人代价的贾环,和性子有些孤拐的贾兰,都兴高采烈,笑容不断。
待宴散后,众人依旧不愿离去,在会芳园的秋景中散步徜徉。
唯有凤姐儿西府里实在事多,吃罢就先过去了。
其实别说平儿、晴雯等,就是贾家姊妹们,能有一片这样家长不在跟前管不到的地方,自由自在的说笑顽闹,心里都是喜欢之极。
怎奈贾母、王夫人等都极不放心宝玉,怕这边人慢怠了他,一连打发了四五拨人催归。
宝玉不喜,其她姊妹们更觉扫兴,一个个难得埋怨宝玉一回。
眼见宝玉面红耳赤,额头青筋都爆起了,就要当着嬷嬷的面上演摔玉大戏,贾琮却笑道:“就隔一面墙,我这里也没亲长约束需要奉礼,你们抬脚过来便是。都是自家姊妹,难不成还要生分?
不过你们若果真让宝玉赔礼,就让他同老太太说说,在后宅墙上开个小门儿,如此一来你们才方便来往呢,也不必乘车坐轿的绕一大圈,惊动那么些人。”
此言一出,面上最高兴的自然是贾家姊妹,心里最喜的却是宝钗。
她才是来往最不方便的一个,因为有薛姨妈在后面盯着。
但若有这间小门儿,那……
确实是抬脚就过来了。
只想一想,就让人怦然心动,面色飞起一片晕红。
探春笑道:“二哥哥,日后咱们能不能常到这边园子里逛,就全看你的脸够不够大了……”
“噗!”
和贾兰站在后面的贾环听到这句话,登时喷笑出声。
宝玉本不愿理会贾环,可这会儿他刚被姊妹们埋怨过,见连贾环都耻笑于他,心中登时大怒,瞪向贾环恼道:“你笑什么?”
贾环背地里整天和贾琮吹牛,多想把宝玉如何如何,可被宝玉当面一喝,就瞬间蔫儿了,垂头耷眉的站在那里。
这幕一出,场面顿时冷了下来。
不说旁人,探春心里就极不受用。
她对贾环素来确是喝来训去,可那是因为她恨铁不成钢,若她果真厌恶贾环,她连理会都不会理会,又怎会每每为了贾环不争气而郁结于胸?
这会儿见胞弟连顽笑时都不能笑一声,心里忍不住酸楚。
其实宝玉说罢也后悔了,往日里他不是没听说过赵姨娘贾环母子俩在他背后各种编排,他都不曾理会。
就是顾忌旁人说他以嫡欺庶,而且纵然他平日里什么都没做,都有这样说。
现在看到周围人这样的反应,宝玉心中不由委屈之极,掉下泪来……
见宝玉落泪,前来迎人的两个嬷嬷登时不愿意了,看着贾环指责道:“环三爷也忒没了恭敬些,二爷是当哥哥的,你不说敬着,竟还敢耻笑?”
另一个也道:“太太素日里待你那样好,吃穿用的样样不少你,二爷是太太的命根子,你就笑他?总不会是姨娘教的吧?”
贾环被说的小脸惨白,眼睛里满是惊慌恐惧。
姊妹们也都沉下脸来,若是旁的人,探春也能挺身而出教训两句,偏她是贾环的胞姊,刚才又是她起的顽笑。
若是这会儿再向着贾环说话,贾母王夫人知道了,才真要动真怒了。
她忍着难受,对贾环道:“环儿,给二哥哥道恼赔不是。”
贾环心里难过的要死,却不得不低头,准备下跪赔礼。
不过还没等他跪下,就觉得胳膊上被一只有力的手抓住,抬头看去,就见贾琮微笑的看他。
贾环嘴一瘪,眼泪就落了下来……
就听贾琮笑骂道:“没出息,你哭什么?”
听他这样说,贾环反而愈发难受,虽拿袖子擦泪,却怎样也擦不尽。
探春见他如此,也跟着红了眼圈落下泪来。
贾琮无语的呵呵笑了笑,然后声音微微低沉的对还在低着脸抹泪的宝玉道:“宝玉,抬头。”
宝玉似听闻贾政的声音般,一个激灵后忙抬起头来,就见贾琮目光奇怪的看着他,问道:“可是我招待不周,让你受委屈了?”
宝玉一滞,摇摇头道:“和你不相干。”
贾琮奇道:“那你好端端的哭什么?想林妹妹了?”
“噗嗤!”
站在周围的宝钗、迎春等人又笑了起来。
两个嬷嬷又不高兴了,其中一个阴阳怪气道:“三爷,这不是明摆的……”
“住口!”
贾琮正色喝断,然后目光微微清冷的看着被喝住的两个嬷嬷道:“嬷嬷们爱护宝玉的心我是知道的,只是宝玉是我和环儿的手足兄弟,难道我们还会有心害他不成?
自家兄弟,口角两句闹闹性子本是极正常的事,牙齿和舌头还有咬住打架的时候,有误会闹两句又算得了什么正经事?
就让你们感觉和天塌下来一样,非要闹的兄弟们生疏了生怨了成仇人了你们才高兴?”
听贾琮一番话,周围姊妹们心里本来极难受也极难解的事,好似忽然变得微不足道了。
是啊,兄弟之间闹些小别扭小矛盾,绊点口角,值当什么?
哪里就要这般大惊小怪了?
林妹妹在时,和宝玉一天吵三回都不嫌多,可曾给宝玉磕头赔礼?
连宝玉刚才也没想过让贾环磕头赔礼,只是想着往后少和他来往罢。
这会儿听贾琮一说,也同仇敌忾的嫌恶起嬷嬷来。
见贾家一众主子们抱成了团儿,都恶起她们来,两个嬷嬷真真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能赔情道:“三爷说的是,是我们老悖晦了。”
贾琮也不愿太为难她们,到底是王夫人跟前的人,他见一众姊妹们情绪不高,便笑道:“都别觉得扫兴,生活中不能总是欢笑和鲜花,若总是那样就太乏味枯燥了些。偶尔有些眼泪和荆棘调剂,反而会添几分变化的生动,让日子更有趣些。
如今大家年岁都还小,等再过些年回头回忆时,能记起来的必然不是每日的顽笑热闹,而是今日的一些小矛盾。
不过我想那个时候,大家一定不会觉得这些是扫兴,反而是姊妹手足间最真挚的感情触碰。
日子过的很快,如白驹过隙。
希望咱们手足姊妹们能在最纯真的年纪里,且行且珍惜罢。”
这番远远超脱出寻常高度的话,触动了每个人的心。
连那两个老悖晦了的嬷嬷,这会儿也不再以为贾琮是在欺负宝玉了。
看着气氛和谐无比的一群贾家哥儿、姐儿们,两个嬷嬷素来阴暗的心思,仿佛都明亮了一些……
……
荣府,荣庆堂。
宝玉一行人回来后,自然被等了一天的贾母、王夫人喊了去。
连薛姨妈也在。
等众人到了荣庆堂后,贾母王夫人一眼就看出了宝玉流过泪。
这还了得?
原本想立即让人喊了贾琮来问罪,却是宝玉急的几番解释求情,才堪堪劝住了大怒的老太太。
贾母让人将今日事情原原本本的说一遍,都不敢藏着掖着,将如何游园,如何入席,如何说笑解闷都讲了通。
最后闹矛盾的话尽量说的平淡些,贾母自然不信,就让那两个嬷嬷来。
两个嬷嬷心里犹豫了番,还是没有添油加醋的将事情原委说了遍,又将贾琮的那番话说了回。
本来听说探春和贾环姐弟俩笑话宝玉让宝玉落泪勃然大怒的贾母和王夫人,在听完贾琮说的那番话后,却又都沉默了下去。
见下面探春惴惴然,薛姨妈笑道:“老太太,真真不是我恭维。老太太家里能有这样一个明白道理的哥儿领着,想不兴旺都难!宝玉环儿能有这样一个兄长,也是他们的福气,前头有琮哥儿办大事,光耀门楣,宝玉却是大福气的,就在后面享福。”
一番话说的贾母面上重新露出笑脸来,见气氛转圜过来,探春出面跪下落泪请罪道:“老太太、太太,都是我的不该,不该随意和二哥哥顽笑,以后我再也不敢了……”
贾家三个女孩子里,贾母王夫人最能入眼的便是这个三丫头。
方才还有震怒迁怒,这会儿却已经回过神来,贾母念叨道:“这才是糊涂话!你们亲姊妹,难道连个顽笑话都不能说了?我小时候,就常和姊妹们顽闹,有时候也要翻脸,过后就好了,这值当什么?”
王夫人也笑道:“快起来吧,又没人怪你,都是宝玉小气,顽笑不起。”
宝玉抱屈道:“我何曾顽笑不起,我就问了环儿一声,什么话都没说,两个妈妈就非要环儿给我磕头赔礼,我连辩白的机会都没。本来一点事也没……”
贾母自然认为宝玉说的是对的,道:“我就道宝玉不是小气的人!”说罢,将两个嬷嬷好一顿骂,赶了出去。
等两个嬷嬷一脸懵逼的晦气离去后,湘云在下面连连给宝玉使眼色。
宝玉会意后,对贾母道:“老祖宗,那你说能不能在东面墙上开个小门儿?那会芳园果然极好,景儿也好,几处亭轩也好。贾琮说他平日里忙,也没功夫去逛,不如让姊妹们多去逛逛,就是老祖宗和太太,也可以常去逛啊……”
贾母闻言,淡淡一笑,道:“我哪里还去逛的动……”
她是要体面的人,怎肯去逛贾琮的园子?
不过眼见宝玉巴巴的看着她,底下女孩子们也都盯着她瞧,心里到底软和了些,道:“不好在墙上开门,东边就是宗祠,哪里敢惊动祖宗?”见众人瞬间满满失望,她又好笑道:“我恍惚记着,在太太院子后面,梨香院那块儿往东,和东府夹着一条甬道。甬道内并没开门,所以不通。若是开个门,岂不正好连在一起?”
宝玉等人闻言,无不欢欣雀跃!
唯有宝钗垂着头,没让人看到她眸眼中的那抹蜜一样的喜悦。
如此,就真真近在咫尺了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