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康十二年,八月二十日。
一早,贾琮便去了南集市胡同,倪家。
倪二业已成亲,娘子小家碧玉,虽不识字,但为人极孝诚。
知道贾琮与倪家的事后,待其若亲嫂般。
一番热情招待后,倪大娘将贾琮请上炕热乎着。
老人年纪大了,入了秋,倪二两口子就给她烧起了火炕。
如今倪家远比倪二在赌坊内放印子钱时生发的多,也不心疼那点火炭钱。
坐上暖煦的热炕后,倪大娘拉着贾琮的手,怎么看都看不够,慈爱道:“琮哥儿今日怎有功夫来了?我听说你们东府出了事,要紧不要紧?”
倪大娘知道贾琮和贾家的关系,在荣国府内尚且不亲密,更遑论宁国?
因此并没道丧。
贾琮摇头笑道:“并不当紧。今日来,是有一事要招呼。担心倪二哥不听我的,就让大娘来说。”
倪大娘闻言登时沉下脸来,目光有些不敢置信的看向倪二,不过没等她开口训骂,倪二就叫天屈道:“真真是冤死个人哩!老二我多咱敢不听公子的话嘞?”
贾琮笑道:“那是我还没说何事。”
倪二拍着胸口道:“不管何事,老二必听公子的!”
贾琮面上笑容一收,道:“那我让你把手上的事全都交出去,带着老娘和嫂子换个地方住,你也听我的?”
倪二闻言一滞,怔怔的看着贾琮。
倪大娘则关心道:“琮哥儿,可是出了甚事?有事你可一定要说哪,老二别的没有,可有一把子气力,能给你牵马坠蹬,跑腿办事。他是再忠心不过的人,他要敢对你不忠,我也认不得他这个儿子了。”
贾琮笑道:“大娘放心,不是旁的事。因为我家东府出了那一档子事,为了不连累阖族,所以我不得不去九边军中打熬。这二年来,咱们无中生有做下了一番事业,却也得罪了许多人。我在都中时还能无事,可我一旦去了九边,旁人知道倪二哥和我的关系,必会对他的下手。到时候我不在京中,官字两张口,他们想怎么给二哥定罪,就怎么给二哥定罪。说不得还能连累到大娘身上,所以咱们要未雨绸缪,先一步做好预备。”
听他说的骇人,众人都变了脸色,倪大娘唬道:“竟这样险?”
贾琮点点头,道:“当初咱们让别人家破人亡,他们若得机会,绝不会放过我们,不能心存侥幸。”
倪大娘连连点头道:“对对对,这等事侥幸不得。”
倪二大手抓了抓脑袋,道:“如今咱们手下有二三百挑夫,往东西二城的坊间卖菜,若是放了手去,那些伙计该怎么办?”
贾琮道:“化整为零,让他们暂且各自为生。等我从九边回来后,再重新召集。如此,也能看看里面到底被人掺了多少泥沙……”
倪二闻言,见贾琮连这个都想到了,虽有些灰心丧气,不过还是点头道:“公子拿主意就是,我听公子的。”
他从未掌控如此大的事业,如今一下被剥离,难免承受不住。
贾琮笑道:“好好休息一段功夫,等我回来后,有更大的事业要做。”
倪大娘也劝道:“若无琮哥儿,你现在还在烂泥里厮混着,能有今日?如今琮哥儿也是为了你我好,你要知道报恩……”
倪二拍着大腿苦笑不得道:“老娘将我想成什么人了,难道还会埋怨公子不成?只是心有不甘,将公子的事业就这样给丢了,对了……”
倪二又问道:“公子,诚哥儿那边怎么办,要不要一起躲?”
贾琮想了想,摇摇头道:“世翰堂如今每年给牖民先生那边赠去若干银子,支持他老人家蒙学教化,是有大功的。世翰堂上如今便有牖民先生的墨宝,还有御史大夫的墨宝,我料那些人必不敢乱来。”
倪二手下的穿街过巷的贩夫是耳目,世翰堂下那百余说书先生则为口舌。
耳目易寻,口舌难得,不到万不得已,贾琮舍不得丢下那些说书先生,不仅不会丢,还要继续扩增……
倪大娘又怜爱的看向贾琮,道:“哥儿这点年纪,就要去九边那等苦寒之地,不如让老二给哥儿做个长随马弁,有自己人照顾着,总放心些。”
贾琮笑道:“此去未知几年,大娘年纪大了,嫂子又有了身子,老二离不得家。我身边也不缺人,大娘放心就是。对了,大娘一家可有去处没有?若没有,不如先进国公府里暂住些时日?”
倪大娘忙笑道:“这倒不必,我们去城外乡下亲戚家住些时日就可。”
倪大娘一辈子在市井中过活,虽不识字,却活出了出世的智慧。
贾琮不在,他们若去国公府,怕连三等奴才都不如。
又闲话几句,敲定在贾琮出征后三日内,倪家随之出城避祸后,贾琮便从倪二家出来,去了通义坊鼓楼大街后的那间小院子。
如今邱三掌着整个香皂制作的工艺,虽说对外宣扬这套法子都在叶清手里,作坊也在叶清城外庄子上,但核心事宜一直都为邱三掌握,就连售卖和宣传法子,都是他一手操办,是难得的商业人才。
不过每月逢十之日,他都会来这座小院,等候贾琮的差遣。
这一次,贾琮并无许多事吩咐,只叮嘱他在自己未归前不要来此小院,又从邱三手里拿了五只木盒和几只拳头大小的瓷瓶。
木盒中内存工匠精心打造的银质注射器,以及消毒过的纱布若干。
而瓷瓶中,则备着提炼出的酒精。
往九边,不拘是东北、正北还是西北,若没个伤风感冒,都是逆天而行。
提前备用些必须品,便是应存之义。
另外,还有这一月沁香苑的收益,四千两银子整。
连上几个月的收益加起来,除却开支,贾琮手里有一万两银子。
这笔银子在当下不算太多,但也绝不算少。
之前之所以没有开挂大肆敛银,最重要的缘由,便是他的地位还太尴尬。
但这次回来后,就会大大不同了。
因为那时,贾赦必然已死,他将承爵……
而这次从军,他自然不可能运筹帷幄,决胜疆场。
莫说他现在只是一等将军之子,纵然是国公亲子,也没机会第一次从军就领兵作战。
军国之事,焉能儿戏?
哪怕果真有人让他带兵去前线厮杀,他也必会想法躲开。
因为那不是想送功劳于他,那是想送死于他。
但又不能果真用时间去熬资历,所以,手中这些资本,就是他博取富贵的筹码。
至于到底如何运用,他还没有头绪,这等事,本就在于机变。
总之,贾琮相信,必不虚此行!
……
自外面回来,贾琮甫一进荣国府,就感觉到路上仆人们看他的眼神不对。
不似以往敬畏中带着疏远,而是怜悯、同情和一丝丝兴奋……
可见,贾琮在贾府下人中的名声多半不大好。
随意扫了眼众人后,贾琮径自往墨竹院走去,只是刚过仪门,就被林之孝拦下,道:“老爷请你速去荣庆堂。”
贾琮见素来沉稳的林之孝,此刻都面带悲色,皱眉道:“林大叔,发生了何事?”
林之孝从来嘴严,这会儿也只是摇头,道:“三爷快去吧,去了就知道了。”
贾琮也不见怪,看了林之孝一眼后,点点头,往荣庆堂走去。
……
荣庆堂内,隐有啜泣声。
贾琮入内后,与贾母、贾政、王夫人等人请安,起身后,就见贾母面色凝重,王夫人目光怜悯,贾政面色悲愤而无奈,唉声叹气。
连贾琏、宝玉等都愁眉不展,而哭泣声,则由贾家诸姊妹们传来。
气氛简直沉重……
贾琮见众人连个开口说话的都没有,心知必然出了事,而且多半和自己有关。
他主动看向贾政问道:“老爷,可是出了何事?”
贾政闻问,欲言又止,满面悲愤甚至羞愧,摆摆手后,指了指贾琏。
贾琏见躲不过,只能干笑了声,对贾琮道:“三……三弟,今早老爷将你的身份凭着递上去了,原本以为凭军机和兵部那些官老爷,出来结果说不定等明年去了,谁知,谁知早上送去的,那群人中午就将你的身份执照给送来了,实在……”
贾琮闻言,顿了顿,在众人注目下轻轻一笑,道:“这并不值当什么?早晚都要出发,晚几天早几天又有什么关系。”
贾琏闻言,连眼神都不敢看贾琮了,目光移开到别处,干笑道:“还有……还有兵部那些混帐,把三弟从军之地,定在了……定在了瑷珲城。”
贾琮闻言一怔,瑷珲城,便是后世的黑龙江城黑河市爱辉区。
他之所以知道此城,是因为前世曾来此旅游过,作为全国最冷城市排名前十的存在,冬日零下四十多度,撒尿成柱之地。
此时再北的雅克萨城几乎不驻军,百姓更没有。
所以瑷珲城就是大乾最北部的城市,或者说,是军事重镇。
比宁古塔更北,更偏僻,更苦寒。
若非厄罗斯狼子野心,总是南侵,瑷珲城都未必会驻多少军队。
太过苦寒了。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若贾琮没记错,现下瑷珲驻军正源源不断的发往雅克萨,与再度来犯的厄罗斯罗刹鬼子战争。
在冰天雪地中战争!
怪道家里人都这般模样,换个常人来看,此行也是九死一生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