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宫,上房。
暖心阁内,气氛肃煞。
崇康帝面色阴沉,看着殿内传信的小内监,目光似能阴出水来,咬牙道:
“好一个水村山郭埋忠骨!”
“好一个恨与孤鸿远!”
“他们想干什么?”
暖心阁内,除却崇康帝、宁则臣外,还有数人。
分别是赵昱赵青山,林威林清河,以及吴行吴琦川。
此三人皆为新党魁首,内阁阁臣,与昨日之次辅,今日之首辅宁则臣一并,推动整个帝国进行变法。
在新任阁臣还未进来前,新党一脉主导了整个帝国的大权及走向。
一时间,权威无双。
此时,也就更容不得旧党余孽生事。
赵昱年不过四十,正是年富力强之时,性格也刚烈,他沉声道:“陛下,朝廷已经极为优渥老臣。国库如此艰难,陛下和元辅还是拨出一大笔银子,专门用来赐归恩赏。此等礼遇,不可谓不重。
可恨这些人却犹不知足,胆敢心怀怨望,做此等诽谤君父朝廷的怨诗,理当警告严惩,勒令他们速速离京!”
林威同样是个刚强的性子,没有这等脾性,也不敢为天下先,与天下士绅为敌变法。
虽然身材干瘦,脾性却比赵昱还大,他厉声道:“孙敬轩、陈西延二人,为相十数年,却只知趋奉葛致诚,欺上而侮下,致使国朝根基动摇,地方豪强坐大,中枢权威日减。如今皇恩浩荡,准其还乡,已经容情。却如此不知好歹,陛下当派缇骑捉拿,治其诽谤君父之大罪!”
原本心里十分生气的崇康帝,听闻林威之言后,反倒有些哭笑不得。
真真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主儿,办事果决,雷厉风行,是把好手。
只是这天下,却不能这样治理啊
宁则臣淡淡道:“赵大人、林大人,二位暂且稍安勿躁。如今新法虽已大行天下,可有的省份效果极好,有的省份却不甚如意。归根到底,还是官员问题。这个时候,朝廷的精力务必要全放在巡察各省新法成效上,其他之事,暂且稍放才是。只要不涉及变法根本一切荣辱骂名,本官一并担之。”
赵昱、林威闻言,登时默不作声了。
至今为止,变法之效,也只能勉强说是五五开。
新法是好法,但执行难度之大,也是十分棘手。
除非牧民之臣一心向着新法,且毅力果决,否则,地方上的反弹都足以令其束手束脚。
这个时候,中枢的确没有闲余力气,再起大风波。
这些老朽,哪一个都不是好相与的,一辈子为宦,门生故旧遍布天下。
真要擅动一人,牵扯起来整个朝野都要震动。
虽不怕成祸,但难免殃及新法。
为了新法大行,此刻他们最好的处置法子,也只能是恪守一个“忍”字。
不过,等到新法畅行天下,国富民强之日,总会还来便是
崇康帝揉了揉眉心,对戴权道:“就依宁爱卿之意,再去看着吧,只要不过分让他们去怨。
对了,头让贾政好好管束一下他这子侄,大好的才华,不要浪费在这种破事上。
好端端的,一天到晚惹是生非!”
一直未说话的吴行吴琦川则忽然笑道:“陛下说的没错,贾存周这个子侄,果真好大的才华!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连臣听了,都怦然心动,恨不能身临其境,与之同游
松禅公有此弟子,何其幸也!
臣还听闻,此子勤学之极,入国子监二年,监内教谕无不对其赞不绝口。
又因其命运乖蹇,故而多加关照。
且松禅公格外爱之,甚至连曲阜衍圣公府牖民先生都十分爱护。”
这算是委婉的劝诫了
崇康帝如何听不明白,他忽然失声笑道:“都说朕这天子之位,乃天下至尊,贵不可言。可你们瞧瞧,朕连教训一个童子都不能,背后竟牵扯到这么多朕也惹不起的大人物!也不知这贵,到底贵在何处?”
吴行忙笑道:“此皆因陛下乃当世明君,礼贤下士,仁德宽厚,才使得朝野中多贤臣而少小人。若换前朝桀纣之君,自然无人敢逆,然天下将亡。”
崇康帝闻言,冷笑一声,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君权与相权之争,历来都极为明显。
这等话,就是劝谏帝王听话的,不听话便是桀纣之君,垂拱而治言听计从的才是圣君。
对于皇帝,听听也就罢了。
真当真,只能成为傀儡。
崇康帝摆手道:“罢了,朕也非不明事理之人,虽说贾家这个子弟麻烦颇多,不过多是麻烦寻他,倒不是他主动挑起麻烦。真要将板子打在他身上,头九儿再和朕闹
咱们也只作一‘也无风雨也无晴’罢。”
此言一出,宁则臣等人都微微变了脸色。
他们心中疑惑,难道那贾家子,果然和叶家那位有什么?
若真如此
无论对谁,都并非好事啊。
毕竟,勋贵一脉,迟早都要清理
曲江亭。
看着一个个潸然泪下悲戚感叹的老翁,宋岩、曹永、李儒等人都拧眉肃重。
他们理解孙敬轩、陈西延等人的悲痛,对于执着于权势的人来说,被突然剥夺权势,不亚于亡妻丧子之痛。
可是,对于他们的表现,宋岩等人却着实不赞同。
果真老糊涂了不成?
在这样的皇家园林里,一个二个满腹牢骚,这不是怨望又是什么?
只此一点,都可以治罪了。
而且,还会牵连其他人
宋岩不得不劝道:“孙相,陈相,诸位大人,江山代有才人出,吾等操劳一世,也到了致仕还乡之时了。
忙碌了一辈子,待归乡之后,吾等可坐看风云起,唯盼海波平。
若真闲不下来,也可入民间观疾苦,有不平事还可上朝廷,发挥些余热贡献。
岂不极好?”
好个屁啊!
但凡失了大权归乡的人,少有能活过三年五载的。
心中的失落感,都足以让他们郁郁而终。
这种事,在后世都屡见不鲜,更何况在赤果果的官本位时代。
见劝不得,宋岩也没了法子。
正寻思着,是不是尽快散场。
就听一旁贾琮之侄儿贾兰,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疑惑,问道:“三叔,如今分明为春,可诸位老大人,缘何言必有秋?是因为雨水太大而生愁吗?”
其他人都不愿理会这等稚子之言,贾琮却认真思考起来。
见他这般模样,有人莫名其妙,以为故弄玄虚,宋岩却有些重视起来。
他知道贾琮如此,行必有因。
果然,过了半盏茶的功夫,贾琮忽地笑道:“环哥儿,再研墨。兰儿,展纸。”
“嗯?”
宋岩闻言眸眼一睁,其他人的注意力也都齐齐吸引了过来。
不得不说,赋诗作词,绝对是个天赋活儿,可相貌一样,不是靠努力就能改变的
毫无疑问,在众人心里,贾琮就是天赋绝佳的诗词奇才,可比古人。
见他又要动笔,莫说宋岩等人,连正在悲戚的孙敬轩、陈西延等老人,都分散了注意力过来。
孙胜、李和、陈墨等年轻一辈,无不面色骇然。
心中震怒又忐忑,方才贾琮将他们的“丑行”写进诗词里还没算账,这要是再将他们祖父也写进去,传播天下,那他们各家还活不活了?
可让他们阻拦,却又说不出口。
这时,贾琮已然又动笔。
宋华径自上前做诵读官:
“丑奴儿芙蓉园曲江亭”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咦?”
众人纷纷目光一亮,也有人瞥了眼面色羞红的小儿贾兰。
唯独贾环哼了声,眼睛觑视贾兰,有些吃味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好!!”
宋华方诵罢,贾琮这边还未搁笔,那边叫好声已然震响。
尤其是孙敬轩、陈西延,喊声最大,直觉这阙词,写尽他们的心声!
尤其是下片,而今识尽愁滋味,却只能欲说还休,他们此刻,难道不是欲说还休?
酒后发愤,也只能在此春时,道一声“天凉好个秋”啊!
“叔平啊!叔平啊!你有此弟子,平生无憾矣!”
孙敬轩看着宋岩,悲怆中又有说不出的艳羡,苍凉道。
陈西延也收敛了之前的失态,打量罢贾琮,对宋岩道:“千百年后,吾等风流不再,功过随风轻去,叔平却因此弟子名留青史,吾深羡之。
今日二首,再加上那阙赠杏花娘,有此三阙佳词,天下士林,便有此子一席之位。”
宋岩淡淡笑道:“孙相、陈相,清臣年纪尚小,赞誉过多,并非好事。”
忽地,陈西延面现悔恨之色,大叹道:“哎呀,大事不好!今日清臣为我等鸣不平,抒尽吾等心中苦闷,却怕会因此恶了得意之辈。日后,会凭添许多磨难!
哎呀呀!此皆吾等之过也!”
孙敬轩等老者也纷纷后悔惋惜,宋岩、曹永、李儒三人面色微微凝重。
却听贾琮清声道:“陈相、孙相多虑了,天子乃上天之子,主掌煌煌大乾亿兆黎民,胸怀可容宇宙乾坤,日月星辰。
内阁推行变法,心中只有天下苍生,哪里会容不得小子区区两阙薄词?”
孙敬轩、陈西延闻言,纷纷呵呵,却也没再多说什么,不然真是要将贾琮往死里坑孙敬轩道:“自当如此!今日游园虽遇雨,但得此二词,实在兴尽。吾等年老体弱,难以为继,不如就此散去。”
宋岩等人纷纷颔首道:“善!”
有数十宫中侍者出现,抬来软轿肩舆,将诸老翁抬出芙蓉园,送至各家车驾上,一时话别。
贾琮将贾环、贾兰送至自家马车,叮嘱妥善送府后,却上了尚府的马车,往布政坊而去。
一同前往的,还有曹永、曹辉祖孙及李儒、李和祖孙。
一行人,往布政坊行驶而去。
只是还没走远,就见数骑匆匆赶来,为首者,竟是陈西延之孙陈墨。
拦下车驾,陈墨再三致歉后,方说明来意:“清臣兄,家祖遣我来相问,清臣兄所作前一阙词,词名为何,还忘告之。”
贾琮轻轻一笑,道:“词名便为定风波四月二十日。”
PS:解释一下宋词的问题,先前不是设定了,宋太祖多活十四年么?虽然还是有北宋诸人,但命运发生了变化,诗词也就发生了变故。试想若没有乌台诗案,苏轼还会写出“大江东去”么?
当然,只是取个巧罢了,只当平行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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