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话。
晴雯初来乍到,到底有些拘谨。
也许,她还在默默关注着周围环境,和贾琮的性格。
昨夜入睡时,她被安排在西厢内,东厢耳房是小红和春燕所居,西厢耳房是觅儿、小竹四个小丫头所居。
所以晴雯反倒更靠近些,住进了西厢房内。
一晚上半睡半醒,天还未明,也就是卯时初刻多些,晴雯隐隐听到外面有动静,顷刻间就清醒过来。
侧头看去,透过纱帐,隐约可见外间有烛火光芒穿过门帘缝隙钻了进来。
她心中一动,披上了件外裳坐起,被晨寒激了个寒战,还是咬牙走下床。
轻轻拉开些门帘,就看到一幕奇景:
贾琮着一身单衣,伏在地上,一上一下的撑着。
也不知已经做了多久,每一轮起伏好似都极辛苦。
分明是清瘦的身子,可看起来,却颇有几分力量感。
“呀!”
见贾琮做完最后一个,然后“pia”一下趴在了地砖上,晴雯惊呼了声,忙从西厢走出,想瞧瞧他怎么了。
贾琮听到动静后,自己费力的坐起,看向来人,见晴雯关心的目光,他用袖角擦了把汗,笑道:“怎么起来这么早?”
晴雯没答,而是轻声道:“三爷,地上坐着凉,快起来罢。”
说着,蹲下扶着贾琮的胳膊,要将他搀扶起来。
贾琮顺势站起,解释道:“身子太弱,所以锻炼一下身体。天还早,你再去睡会儿吧,小红春燕她们都没起呢。”
晴雯摇了摇头,小声道:“不睡了,睡不着。”
贾琮看着她清新秀美的脸,道:“是认生么?家里没多少事,我也不是苛刻的人,不用担心什么。
以你的性子,应该爽利才是,怎地这般拘谨?”
晴雯闻言想笑,看着贾琮道:“三爷怎知我什么样的性子?”
贾琮笑道:“你眼角上挑,眼睛明亮有神,目光里也没一点丫鬟气……
先前小红她娘和你顽笑时,你差点当场翻脸。这样的性子,难道还不算爽利?”
晴雯闻言,羞红了脸,嗔道:“哪有当场翻脸?分明是那婆子不安好心!”
贾琮呵呵一声,又道:“家里还有什么人?”
晴雯闻言,敛去笑脸,轻声道:“家乡父母早不记得了,只有一个姑舅哥哥,专能庖宰,在外沦落。”
贾琮道:“是他把你卖到赖家去的么?”
晴雯叹息一声,道:“他也不易,赚不得几个银钱,又好酒……不过现在好了,去年我求了老嬷嬷,赖家就把他也买进府里吃工食。”
贾琮笑道:“你倒是心善的。”
此刻的晴雯,还没在怡红院内被贾宝玉宠的无法无天,脾性也还没那样大。
不过到底还是她,听到贾琮之言,一撇嘴道:“再心善也没三爷心善,听说昨天那些婆子以前待三爷极恶,三爷也能原谅她们,我又算什么?”
原谅她们,呵呵。
贾琮心中一笑后,没有再多言,他拿起边儿上桌几上的衣裳,穿了起来。
晴雯忙上前搭手帮忙,等两人穿好后,贾琮忽有所感,回过头去,只见春燕站在东厢门口,目光幽怨的看着这对衣衫不整的“狗男女”……
“呵,看什么,去打洗脸水吧,以后都归你管。”
贾琮见春燕巴巴的望着,无奈道。
听闻此言,春燕果然破涕为笑,喜滋滋的去准备了。
……
过了辰时二刻,贾琮用过早饭,正要继续读书,却见一道小身影进来。
也不挑门帘,就那样生生撞了进来。
不是贾环又是哪个?
贾琮奇道:“今儿你怎么来这样早?”
贾环却不答,苦大仇深的拧眉瞪眼看着贾琮,好似在看革命叛徒……
贾琮虽然善待他,却并不惯他毛病,见他不说话,也就不理会,顾自拿起书继续读了起来。
只是没过一盏茶功夫,就听到一阵抽泣哭泣声,挑眉看去,就见贾环在那低头抹泪。
他哑然失笑道:“一天没见,你怎么变成姑娘了,还哭哭啼啼起来?”
“呸!”
贾环大怒的啐了声,却啐出一个鼻涕泡来,慌忙伸手按破,见贾琮不厚道的嘲笑着,又气又羞恼,大叫道:“你才变成姑娘了,你越长越像姑娘!”
贾琮摇头道:“我可不会一声不响的站在那里哭,有话就说,没话赶紧看书去。”
贾环见贾琮如此“忘恩负义”,连哄也不哄他了,彻底认定他背叛了自己,和宝玉他们成一伙子了,心里酸涩难过坏了,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贾琮看不成书,无奈起身过来,道:“到底怎么了?一大早的谁也没招惹你,你哭什么?”
贾环哭骂道:“你这个蛆心的孽障,没……没造化的种子,忘了老娘……忘了我对你那么好了……”
可见一个母亲对孩子的影响有多大,这八成都是赵姨娘的词儿,让贾环现学现卖的用出来。
“如今你也攀上高枝儿了,也不和我顽了,就会讨老爷太太的欢心,只和宝玉他们顽,也不和我顽了。”
“呜呜呜,黑了心的臭贾琮……”
贾琮闻言,哭笑不得道:“谁说我不和你顽了?刚我还让小红多拿一个鸡蛋给你留着,这会儿正在东边儿耳房的水炉里热着。”
贾环有骨气,大叫道:“谁吃你的臭鸡蛋?我不吃!”
贾琮道:“那你想干什么?”
贾环抬眼看着贾琮,道:“你别和宝玉一起去国子监读书,就在家里读,赶明儿我还请你去南集市胡同,我请你吃羊杂锅子,我就吃一个糖人,行不行?”
这是他能开出最高的价码了……
贾琮耐心解释道:“环哥儿,我和你不同,我若不读书,是没有出路的。”
贾环哪里听得懂这个,两只脚在地上乱蹬,哇哇大叫道:“我不听我不听,就不让你去读书,你这个黑了心的……”
“闭嘴!!”
一道清澈的厉喝声从门外传来,贾环听闻这道声音,撒泼的小身子居然颤了颤,登时安静下来。
贾琮则好奇的看向门口处,只见门帘挑开,一道倩影入内,不是三丫头贾探春,又是哪个?
“三妹妹怎么来了?”
贾琮笑问道。
贾探春先与贾琮点点头后,并未回答,而是竖起修眉,怒视起贾环道:“这是什么地方,也是你浑赖的?不好好读书,还扰的三哥哥不能读书,你再哭一声试试,仔细你的皮!”
贾环跟个蔫儿猫子似的,耷拉个脑袋,大气都不敢再喘一口。
“坐在地上干什么?想坐出去坐!还不去洗把脸?”
贾探春闹起脾气来,连一旁匆匆赶来的小红、春燕、晴雯都屏住了呼吸。
她们早就听说过贾家这位三姑娘了不得,却没想到这样了不得。
先前恨不能闹翻天的贾环,此刻灰溜溜的爬起来,绕了好大一圈绕过探春,出去洗脸去了。
小红有眼力,忙跟了出去让人准备铜盆帕子。
待贾环出去后,探春正色对面带微笑的贾琮道:“我知三哥哥对环儿好,可他到底还小,三哥哥是做哥哥的,该严厉管教他才是。”
贾琮笑道:“他还小,才五六岁,倒不必管太严,大事上他还是懂事的。
先前我在东路院时,若非他帮忙,今日我大概还在耳房里吃发霉的馒头呢。”
探春闻言,没好气道:“如此说来,倒是我做差了,那我再将他喊来,让他继续和你闹!”
贾琮忙笑道:“诶,这就不必了。今日得见妹妹英姿飒爽的风采,让环哥儿吃个教训也是好的。”
探春闻言,俏脸一红,嗔怪道:“我落下脸来帮三哥哥一回,回头姨娘不定怎么怪我,三哥哥不谢还打趣我,是何道理?”
贾琮哈哈一笑,道:“谢,如何不谢,只是不知三妹妹想要些什么?”
探春等的就是这话,她抿嘴一笑,明亮有神的眼神看了贾琮一眼,伸手从袖兜里掏出一卷纸笺,递给贾琮道:“还请三哥哥指点!”
贾琮见此,心中隐隐了然,接过纸笺打开,果不其然,正是昨日他书写的那首王摩诘的临摹版。
不止一遍,正经书封面大小的纸,足有十来页。
他没有搪塞敷衍,认真的看了起来。
不得不说,贾探春的确有书法上的天分,笔力颇有几分厚重感。
笔锋转折上,也颇有力道。
只是,这种风格却不符合董其昌书法的天然韵味。
看起来,像是走岔了路……
看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只这种态度,就让贾探春极满意。
不过等看完最后一张纸笺,贾琮却还是没说话,贾探春就知他为难,笑道:“三哥哥真是心软,自家姊妹,哪里不好直接说就是,还用斟酌言辞?”
贾琮洒然一笑,道:“惭愧,倒不及三妹妹洒脱。不过要说哪里不好也不至于……这样,我再书写一遍,三妹妹看我的用笔笔锋。”
贾探春闻言喜道:“这样最好,本就想求三哥哥一遭呢!昨夜琢磨了半夜,到底也写不出三哥哥这种字体,别说神似,连形似都难。”
贾琮笑道:“刚还说自家姊妹不用外道……”
说着,坐回临西窗的桌几前,准备研墨。
却被贾探春接过墨石,研磨起来。
笑过后,贾琮提笔蘸墨,酝酿了稍许,在纸笺上书写下一行字: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用古拙平淡,微云卷舒的字体,写出这等大气磅礴,厚重如山的易言,内中强烈鲜明的对比,让探春俊眼修眉中,刹那间绽放出夺目的光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