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琮被打的头破血流一事,没用一顿饭的功夫,就传遍了整个贾府。
这让原本因为荣禧堂之事,而在贾府下人中渐起微妙之意的风向,再度急转而下。
有这样一个老子,别说贾琮写得一笔好字,拜了大司空为师。
就算他中了状元,拜了内阁首辅为师,又有什么用?
父让子亡,子不得不亡!
之前那些说尽贾琮坏话,又因荣禧堂之事而心生忌惮懊悔的婆妇们,现在又张扬了起来。
若非顾忌贾政的态度,说不得她们还会变本加厉,到墨竹院门口去“聊天”……
不过倒也不算尽是坏处,至少此刻在荣禧堂东厢耳房内,王夫人看着面色惨白,额前勒着白纱包着伤口,半边身子是血的贾琮,心里之前那些怨怒之气,都散了去。
除了一些怜悯同情外,就是担心此刻贾政的情况……
她看着震怒不已的贾政,温声劝道:“老爷,郎中说了琮哥儿的伤并不妨事,你莫要再气了,仔细身子要紧。”
贾政面色铁青,心中的暴怒又岂是王夫人一两句劝说就能压下去的?
今日他才将贾琮带出去见人,过程虽先抑后扬,可贾琮拜得当朝大司空为师,更是一笔书法惊人。
如此,也算是在士林中初步立足。
之后他又煞费苦心的将贾琮禁入内宅的禁令给免去,好不容易才求得贾母点头。
这样一来,连最后的短板都去了。
日后不会有人在此事上做文章。
费了这般心思,他自忖也不负衍圣公和大司空的一番托付……
谁曾想,只一转眼,一天的功夫都没过去,贾琮就在东路院被打的头破血流。
贾琮顶着满身血从黑油大门出来,公侯街上过往行人不知多少,能瞒得过哪个?
一番心血尽赴东流。
想必这会儿功夫,消息已经传遍各家,也传到了布政坊的尚书府。
贾政都不知道,明日该怎样和工部同僚见面,又该怎样与大司空、衍圣公再见?
真真是斯文扫地,颜面尽丧!
贾政愈想愈怒,“砰”的一巴掌拍在了炕桌上,震的炕桌上的几摞书散落下来。
王夫人顾不上这些,焦急的唤了声:“老爷……”
贾琮闻声,心中暗自一叹,抬起眼帘,见贾政怒到极致,目光中隐有愧疚一闪而逝。
若不是为了能借势,在几年内一劳永逸的摆平东路院,不让他们在读书期间添累赘,拖后腿。
他也不会在东路院,故意用眼神激的贾赦大怒。
如今眼见势已达成,他心中却没一分自得。
若还有其他半分法子,他也不会作出此策。
如今却只能如此……
再者,此举对贾府,对贾政,都是利益大于弊。
念及此,他眼睛微眯,劝道:“老爷何须动怒?此事本在意料之中。
侄儿出身卑贱,为大老爷所厌弃。
今能活命,全凭老爷太太慈恩。
些许伤痛,并不记在心里。
就算对外,侄儿也会宣称是自己马虎摔倒所伤。
必不会失了家里和老爷的体面。
老爷若是气坏了身子,侄儿卑贱之命,万死难辞其咎……”
言罢,贾琮跪地叩首,没几下,额前包扎的白纱,又殷出一片红色……
见此,贾政只觉胸口一股郁结恶气难出,眼前恍惚瞧见衍圣公孔传祯、大司空宋岩和工部诸多同僚看他的眼神中,充满了失望和埋怨。
再被贾琮额前的血色一刺激,贾政本就铁青的脸色,竟成了金纸般,也听不清王夫人焦急劝说之言,大叫一声后,仰头栽倒在炕上,生生昏了过去。
王夫人见之惊呼一声:“老爷!!”
贾琮也顾不得叩首了,形势出乎了他所料。
他没想到,贾政会气成这样。
他错估了贾政的脾性……
见王夫人和屋里丫鬟们都慌了神,只顾着哭,贾琮先上前看视贾政,见他面色发紫,便知他闭过气去,忙将下颌抬起,保持呼吸通畅,又掐人中。
再嘱咐王夫人道:“太太先莫慌张,速使人去请郎中要紧。”
王夫人闻言也顾不得再哭,连忙招呼丫鬟彩霞,让她去外面通知人速请太医来。
待彩霞出去后,又着金钏去告知贾母,叫彩云去唤凤姐儿、宝玉等前来。
待一干丫鬟们都去后,贾琮跪在炕边,拇指规律有力的按于贾政人中处。
王夫人在一旁落泪,正担忧的看着贾政,余光瞥见贾琮施为,见他面色虽惨白,但神色镇静,毫不紊乱的施为。
也不知做的到底对不对,但这份定力,却让人心中稍安。
过了不过半盏茶的功夫,眼见贾琮额头上冷汗冒出,忽地听到一声长吁,就见贾政长长出了口气后,缓缓睁开了眼。
王夫人见之惊喜道:“老爷醒来了!”
贾琮帮贾政扶平下颌后,落泪道:“老爷若有分毫差池,琮纵然即刻去死,也难辞其咎,死而难安。”
王夫人闻言心中也悲,贾政在,她自然可以稳坐钓鱼台,身在幕后,掌控贾府内宅上下。
贾政若有个好歹,那连贾母都挡不住大房入主荣禧堂了。
到那时,她的处境怕是要比现在的李纨还要惨。
惊怕之下,王夫人大哭道:“老爷若想做什么容易,可别再气了。你若有个好歹,让我和宝玉去靠哪个?”
贾政还没说话,就听外面一阵步伐齐动声,又有贾母透着慌张的声音传入:“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刚还好端端的,怎么就病倒了?”
只见贾母在鸳鸯、王熙凤的搀扶下,身后跟着赖嬷嬷和六七个媳妇丫鬟,急忙进了耳房。
王夫人和贾琮忙起身相迎,贾母却顾不得他们,往炕上看去,看到贾政面色煞白,气若游丝的躺在那里,真真唬了一跳,鸳鸯、凤姐儿等人也都吓了一跳。
贾母急上前,话没说眼泪就落了下来,哽咽道:“政儿,这是怎么了?”
贾政见之,虚弱的想挣扎起来,哪里能挣扎的起,又唬的贾母王夫人一等人连忙相劝。
等重新躺好后,贾政愧然道:“不孝子累得母亲前来,实在该死。”
“胡说!好好的提什么死不死的,那才是大不孝!”
贾母抓着贾政的手,厉声呵斥一番后,再问道:“到底发生了何事,好好的怎么就成了这样?”
贾政闻言,长叹息一声,闭上眼,嘴唇颤了颤还是没说出话来,眼角却落下两行清泪。
见他委屈成这般,王夫人跟着流下泪来,贾母也心疼的心如刀割。
她哽咽道:“可是宝玉不听你的话,又惹祸了?你是他老子,只管管教就是。何必气成这般?
若他不知孝道,我也不会再疼他。”
王夫人在一旁忙道:“老太太,和宝玉并不相干……”
贾母闻言瞪起眼来:“不是宝玉,那又是哪个把老爷气成这样?”
王夫人犹豫了下,不知该怎么说,目光看向了站在角落里的贾琮。
贾母等人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了贾琮,看到他额前包扎的纱布,王熙凤已经猜出了缘由。
心里一叹,她和贾琏将贾琮送至此处后,就急着去贾母处,为的就是拦下消息,不想贾母生辰之日,被这等消息一而再的坏了心情。
没想到到底出了事……
贾母也不知是气糊涂了,还是想到了什么,她看着贾琮沉声道:“又是你这孽障惹出来的事?我就奇了,怎地旁人都没事,就你整天惹东惹西,如今连老爷都给气倒了。
下回是不是连我也一并气死?”
贾琮还能说什么,只能跪下“认罪”……
王夫人等人也都不好说什么,心里未尝没有埋怨贾琮之意。
炕上的贾政却气急道:“母亲,和琮哥儿又有什么相干?
他素来知礼懂事,勤奋好学,不争不抢,何曾招惹过哪个?
遵孝道去给人请安,却被打成了这个样子。
牖民先生和司空大人如此看重他,以为吾家麒麟子,我们本家反倒只顾着作践。
真真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咳咳咳!”
话没说完,就被一连串的咳嗽声淹没,面色愈发难看起来。
贾母也顾不上审问贾琮了,忙道:“我不过一问,你何必动怒?气大伤身,你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又置我于何地?”
贾政在王夫人服侍下平息了咳嗽后,垂泪叹息道:“母亲,今日大司空才收了琮哥儿为入室弟子,知其出身不好,处境艰难,临告辞前将他托付给我。
润琴先生和寿衡先生也都极看重他,谁曾想,连一天功夫都不过,琮哥儿就几被打杀……
儿子还有何面目再去见大司空,又有何面目再去见牖民先生?
若是连母亲都认为琮哥儿有罪,儿子必无立足之地矣。”
贾母闻言一滞,再没想到,如今贾琮竟和贾政的颜面挂上勾来。
在贾家这样的人家,什么金银富贵只作等闲,唯一张脸面才是最是重要的。
贾母开始理解贾政为何这般着恼了,只是她再说不厌弃贾琮,怕贾政也不信。
眼见贾政面色难看,仿若大病初愈,贾母心里就不好受。
别看如今贾政教训宝玉,常被贾母相拦,贾母也常怒言相斥他。
可当年先荣国贾代善教训贾政时,又何尝不是贾母在一旁所拦护佑?
她实则极疼爱幼子。
若非当年一味的护佑着,没让贾政经历过什么摔打,也不会养成他如此“天真烂漫”的性子……
如今眼见贾政这幅模样,却无计可施,贾母心中难过之极。
想起今日还是她的生儿,却闹成这样,心里愈发委屈不受用,再度落下泪来。
旁人见之都无法,事关贾政贾赦,连王熙凤都不敢多嘴。
这时,赖嬷嬷却笑道:“老爷可真真错怪老太太了,老太太何曾怪罪过琮哥儿?
方才没来前,老太太还在说,今儿琮哥儿得了头彩,之前说好的,今日哪个得了头彩,她必有好彩头。
老爷不知,这彩头还是老奴献上的,是个极好的丫头。
原以为会让宝二爷得了去,凤二.奶奶还想为链二爷讨了去,老太太却做主,既然琮哥儿得了头彩,就该是他的。
老爷瞧瞧,老太太何曾以为琮哥儿有罪过?”
贾政也知这是糊弄人的话,可总要有个台阶给贾母下,他也不愿看到贾母落泪难过,因而看向贾母问道:“当真?”
贾母虽然想把那俏婢留给宝玉,可到底不过丫头,不值当什么,能让贾政消气养好身子才是重要的,便嗔道:“真真糊涂话,如何不当真?一会儿就让琮哥儿带了去。”
贾政闻言,强笑了笑,只是脸色又黯淡下来,道:“纵然有老太太疼爱,可琮哥儿早晚必遭横祸。
本是大人之过,竟让一无辜稚子罹受种种磨难。
琮哥儿何其不幸?”
这时,得到消息的贾琏、宝玉并诸多贾家姊妹们都进来了。
听到贾政之言,纷纷心中唏嘘不已。
再看到贾琮额前早已被血浸透的纱布,很有几人红了眼圈。
贾母心中真真生起恼意来,又见周瑞家的来传王太医到了,便对众人道:“你们先退下吧,晚些再来看老爷。”
又对贾琏道:“让人请太医进来给老爷看治,你去请你老子娘过来。”
众人闻言纷纷凛然,知道贾母终于要出手解决此事了。
原本还想留在这帮忙的王熙凤,都忙不迭的准备带人离去。
连赖嬷嬷都要带着她带来的丫头一并出去了,正这时,众人却见贾琮行至炕前跪下,又重重的磕了三个头,抬起头后,泪流满面……
……
PS:蛰伏期基本就要结束了,这么虐的一段路大家还能一直相陪,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