颇贵这样一说,高务实就明白了,本质上他这样的思路算是一种差异化竞争,当然也可以说是错位竞争。
大明和蒙古比骑术,这显然有先天性劣势,而且即便是后天,这劣势也依然存在。人家是以马代步的民族,人人骑得快马,大明虽然人口众多,可能骑得上马的人占比才多少?
在这种情况下,大明要长期维持十几万骑兵本来十分肉疼了,作战之时焉能不金贵着些。每一个都是宝贝,又怎敢随意挥霍?所以,当然要优先考虑提高抗性,力求先不被人消灭,再去研究怎么打赢对手。
按照颇贵的说法,高务实估计他的意思,就是一旦骑兵对战,那就就和蒙古人耗。
当然,他这里的“耗”和蒙古人作战思路中的“耗”是不同的。蒙古人的“耗”首先是要保持着己方小伤亡,然后哪怕对方伤亡也不算大,但只要明显大于己方就行。
原因就和脱脱那套刀法的用力技巧有关,蒙古人骑战并不会让自己很疲惫,所以他们耗得起。哪怕一次斜切只打掉你几十个又如何,我打你十波、二十波不带休息的,此时你怎么说?
而颇贵的应对办法就很现实:我大明现在因为火器进步有了射程优势,你来斜切一轮虽然很快,足以在受到高伤害之前射出一轮箭雨。但如果我方骑兵都已经半具装,那你这箭矢伤害就被大大降低,通常只有倒霉蛋才会在这种情况下被直接射死。
反之,蒙古因为被大明经济封锁,生产力下降极其严重,已经退化到炼铁都几乎无法进行。战前的察哈尔只有很小的几个铁匠铺,它们靠着早年从大明掳掠的铁匠勉力进行一些工作,大规模制造各式铁甲完全是奢望。
再加上明军火器的进步,在有效射程之内的穿甲能力大幅提高,很多时候着甲与不着甲差别并不明显。
因此,边军的夜不收和锦衣卫北镇抚司方面都已经提醒过,说察哈尔骑兵的备甲率可能已经大幅下降,原有一些甲胄上的铁甲片都被重铸之后制成了马刀、马镫、马蹄铁、箭头等物。他们由此判断,“将来”开战时的察哈尔骑兵将彻底变成皮甲骑兵甚至无甲骑兵。
此消彼长,乾坤互换。颇贵作为一个蒙古族出身的明军将领,对蒙古战术的了解自然是深入骨髓的,反过来对于如何克制他们也有准确的判断。
你想游击我任你游击,但只要你敢进入我的有效射程,我就能扛着箭雨用弹丸打爆你。
想拼消耗我陪你消耗,倒要看看咱们到底是谁耗不起。漫说打出个一比一的消耗我大明稳赚,就算不幸只打成二比一,可我大明也照样不虚你察哈尔!
蒙古人现在最麻烦的是什么?生产力吗?不是,他们最麻烦的是人口不足啊!
察哈尔明知道今年会被大明联合一堆帮手来围殴,却也硬挺着没有真的搞“妇孺皆兵”,这是为何?
因为六万多军队已经是察哈尔的极限,再把其他人也征集到军队中,那就连放羊都没人了。别到时候仗打完了还没战死,回头一看居然发现只能饿死了,那可真是……这次第,怎一个惨字了得。
不过他这套想法,徐龙显然不认同。虽然在高经略当面,徐龙言语态度上不敢造次,但颇贵说到这里,他还是忍不住道:“颇游戎,你这法子确实能保证不输,但若真按此来做,却永远别想大胜。”
颇贵本要反驳,高务实伸手朝他虚虚一压,将他的话压了回去,反而转头朝徐龙微笑道:“徐游戎有何见解,只管说来听听。”
徐龙见高务实并未有什么偏袒的迹象,心中稍稍松了口气,连忙躬身道:“是,经台。”
他清了清嗓子,又道:“若只说面对察哈尔骑兵保持不败,那朝廷根本无需骑兵!如今步兵既有了刺刀空心方阵,也有车营空心方阵,即便大军出塞与察哈尔骑兵野战,料那图们也不敢再试空心方阵之威。
然而大军出塞之难,不在于战则必胜,而在于难以久驻。颇游戎,我且问你,数年前经台收复大宁,若彼时没有脱脱领军来卫护大宁南线粮道,那大宁城能驻守近两万大军么?
大宁周边既无田地,也无边墙,我官军驻守大宁,总不能也靠放牧为生吧?由喜峰口至大宁足有三百余里,皆是塞北山林、草原,若是骑兵不济,这大宁城总有一次被断了后路,如百余年前一般只能放弃……”
颇贵忍不住打断道:“所以我说骑兵不仅得有,还得首先能保持不败。”
“颇游戎莫急,我还只说了一半呢。”徐龙接着道:“我朝廷为控制大宁,已经需要花费许多。倘要覆灭残元,将察哈尔彻底逐出左翼草原,若只能不断修城、逐次推进,那你说朝廷得修多少座塞上坚城,最后才能形成合力,逼得察哈尔退走?”
这一条的确很关键,颇贵听完也一时语塞。高务实听了这话也不禁心中在点头,暗道:若以不断筑城而拉出防线,甚至这防线还要逐步外扩,直到把察哈尔人逼出左翼草原……那这工程前前后后没有二十年恐怕都搞不定。
而且这个思路让高务实觉得很像是孙承宗的堡垒策略提前了,这就大可不必。孙承宗当时搞堡垒策略是有前提的,很大程度上是形势所迫。
什么形势呢?就是那时候的明军在野战中已经完全不是后金的对手,只要拉出去野战,动不动就给你来个望风而溃。
这种情况下还野战个鬼啊,再浪下去最后一点能战之力都要挥霍一空,军心也只能更加不可收拾。所以在当时而言,能够依靠坚城守得住防线就很不错了。
而像孙承宗那样通过国家的生产力优势,强行偷偷摸摸抢修建城,继而逐堡推进、收复失地,那已经是在最艰难的条件下还能坚持反攻、坚持进取的极少数栋梁了。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所谓“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话说起来容易,事做起来却是何等艰难!
然而,经过了实学派长达二十年的改革,眼下的大明与孙承宗督师蓟辽时的大明,面对局面可是大不相同。且不说察哈尔人的主要作战方式和后金有着本质上的不同,就说双方在野战中的表现也完全迥异。
现在的大明并不怕和察哈尔人野战,甚至在高务实和许多将领心目中都恨不得察哈尔集中兵力来和大明打个大决战,一战定乾坤才好。这种思路和原历史中丢失辽东之后的明军完全相反,体现出的战略格局自然也是彻底的南辕北辙。
我野战打不过,而我又想收复失地,那只好凭借国力优势逐堡推进。这样做花费虽然巨大,时耗虽然极长,可是没办法啊,不如此根本没戏。
我野战打得过,目的是把你驱逐出一片大草原,修城堡显然就太傻。我肯定希望能找到办法一战打崩敌人,最好来个全歼,从此便一了百了。
高务实听到这里,已经完全明白颇贵和徐龙的矛盾所在,他们看似是在争战术,其实是在争战略。
颇贵不认为大明有机会一战定乾坤,因为察哈尔人已经发现了自己的劣势所在,索性不管这些劣势而开始继续强化其优势。他们的目的就是坚持“打不过跑得过”,但始终保持在和大明“打着”,根本意图就是在战略上和大明耗。
你大明国力虽强,却也总不能一直在草原上堆几十万大军和我耗。不管我怎么跑,反正只要你退走,我就再回来,看我气不死你。
而徐龙作为汉将,更懂得分析朝廷——或者干脆就说高务实——近年来的布置。高司徒在没有成为户部尚书之前就忙着多方推动为朝廷增收,把大明的野战骑兵从不到十万大幅扩编,直到如今几乎翻了一番。
这肯定不是为了和蒙古人在草原上磨豆子的,只能是为了决战,为了消灭察哈尔。
不过徐龙当初也有不少是没有料到的。他一没料到察哈尔刚一开战就舍得丢掉察罕浩特,二没料到察哈尔根本不和明军交锋,除了跑还是跑。
虽然徐龙在战前就反对颇贵的想法不实际、太拖沓,然而战后的发展对他自己的想法打击也挺大。如果察哈尔真的始终坚持完全不交战,那即便明军保持轻甲,甚至也干脆无甲,恐怕也会真如颇贵所言,依然是追不上的。
现在双方争论的根源已经找到了,但皮球实际上反而踢给了高务实。这个矛盾不是颇贵与徐龙能够争出结果来的,最终只有高务实的意见具备决定性。
高务实也很头疼。事情的发展未能如他所料,他也小看了图们或者布日哈图的果决。
他总觉得自己如今面临的情况有点像出兵沙俄的拿破仑,明明畅通无阻的杀进了莫斯科,本以为胜利已经到手,却突然发现根本不是这么回事。自己最大的敌人居然不是俄国人,而是俄国冷。
塞北的冬天其实也是很冷的,这一点高务实前世就有过了解。
当时他去红朝最东北部的某省考察学习农产品品牌化经验,恰巧碰到过一位在莫斯科做生意二十来年的东北大哥。那大哥特别能聊,聊天过程中说过一个让高务实当时难以置信的情况:“其实咱们这旮沓比莫斯科还冷。”
分别之后,高务实很不信邪的查了查,发现那大哥还真不是信口胡说。按照一般人的惯性思维,对于北半球来说,纬度越高就越接近北极,平均气温就越低,气候上也就越冷。
那么比如说哈尔滨,它大约在北纬45°左右,而莫斯科是北纬55°,这两者之间相差了多达10°,按理应该莫斯科会冷不少,但实际情况居然并非如此。
莫斯科是温和的温带大陆性湿润气候,冬季受偏西风暖湿气流影响,降雪量大是其特点,1月的平均气温为-10.2℃;而哈尔滨则是中温带大陆性季风气候,冬季时常遭遇冷空气的侵袭,因此1月的平均气温仅为-18.3℃,反而比莫斯科还冷了很多。
由此高务实便想到蒙古,继而又想到另一件事:拿破仑和希特勒都兵败莫斯科,然而蒙古西征时似乎并没有因为莫斯科很冷而遭遇多大的麻烦。由拔都建立的金帐汗国,也就是术赤兀鲁思,足足统治了俄罗斯长达225年之久,才因为频繁的内乱衰落下去。
那么问题来了,到底是蒙古人根本不怕冷,还是说只不过莫斯科对于蒙古人而言并不算很冷?
蒙古人怕不怕冷?高务实当然知道蒙古人也是怕冷的。他们要不是怕冷,土默特会为了大明提供的各种生活物资而对自己服服帖帖么?
可见,“莫斯科冷”某种程度上是被拿破仑和希特勒的兵败给放大了,以至于让人一提起“很冷”就想到莫斯科,而事实是如今大明的长城之外其实都非常冷。
既然蒙古草原至少和莫斯科冷到一个档次,那么大明要在草原上“跨年”驻扎大军显然绝无可能。即便察哈尔人游而不击,大明的大军顶多挺到秋末就一定要南撤回长城之内了。
届时,尚有可能保留驻军的地方最多不过大宁和察罕浩特两处——察罕浩特的那个夯土矮墙根据报告来看还不太靠得住,如果真要驻军,恐怕还得翻修。
那如果是这样,大明一旦退兵,察哈尔当真很有可能卷土重来,这也就意味着今春这一场出动六十万大军的大战算是彻底白打了。
“不行,之前的战术不能再这样傻傻的执行下去了,一定要换个思路,否则我也得重蹈成祖五伐漠北看似威武霸气,可战绩却乏善可陈的覆辙了。
然而成祖是成祖,他坚持伐元更多的是出于政治目的来考量,而我是真的为了给大明绝一祸患呀。他可能无所谓是不是真能灭元,我却是非灭了残元不可啊!”
想到这里,高务实暗暗下了决心:若实在不行,我高某人是不是也能够资格当个香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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