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刚过,京师百官甫一复班,宫中便传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司礼监掌印大太监黄孟宇急病不能视事。皇帝怜其数十年兢兢业业之功,赐其京中宅邸一所,金五十两,银二百两,以司礼监掌印身份将息荣养,病愈之后再行复职。
与此同时,皇帝以陈矩权掌司礼监印,以张诚提督东厂。诏下,传诸内阁部院,顿时惊起各种流言。
众所周知,黄孟宇成为司礼监大珰,名义上是以昔日陈皇后、后来的陈皇太后亲近之人身份而得此重任的,一直以来也都挂着这样的名头。
当是时,李太后也有亲近之人在内廷,那便是冯保。可惜冯保陨落得太快,因此皇帝换上了他自己的伴当陈矩替补而上。
不过李太后很快有了新的内廷代言人,即张鲸。然而张鲸得意的时间也不长,不久之后同样发配南京孝陵卫,算是和冯保做了伴。
此时此刻,司礼监两大巨头便稳稳当当落在了黄孟宇与陈矩手中,这一来就是十好几年,甚至已经快二十年了。
按理说,黄孟宇此时的年纪的确已经不小,要说身体会出什么问题,那倒也能不算稀奇事。只是,此前黄孟宇除了看起来略有些驼背之外,实在没听说有什么大毛病,怎么会忽然之间就得了急病,甚至恍如一病不起似的,直接就被“赐金放还”了呢?
虽说皇帝表现得相当恋旧,不仅没有罢免他的职务,甚至还赐了宅邸金银,让他“带职休养”,并明确说“病愈之后再行复职”,可是……这是真的吗?
司礼监掌印这个职务在内廷的地位,一直相当于外廷的内阁首辅,而且还有内阁首辅所不能真正类比的特殊性,即它通常不会因为一些稀奇古怪的原因而换人——如首辅可能因为丁忧去职再起复,也可能因为政争而去职,后来局势反转又再度执柄。
司礼监掌印太监可一般不会受到这种影响,能影响他的通常只有一件事,即皇帝的圣眷。
圣眷在身,掌印之位就稳如磐石,绝难动摇;圣眷不再,掌印之位就一如无根漂萍,一碰及倒。一般而言,到了司礼监掌印这个地位,要下台的话,要么是病死,要么是被人整倒,很少会因为什么身体原因而去职。
然而,黄孟宇这次的情况却显得格外独特,他算起来应该是“下台”了,但他偏偏没有去职;他丢失了权柄,但看起来又似乎没有丢掉圣眷。
这是怎么回事?
京中各部院内,小圈子之间议论纷纷。
有一说,认为黄孟宇可能是的确得了急病,导致不能视事,但司礼监何等重要,自然不能缺了主事之人,故皇帝不得不如此行事。
有一说,认为黄孟宇本人可能没什么事,但陈皇太后多年不问政事,在后宫的影响力已经完全衰退,所以皇帝也不必再给面子,而是要把自己当年的伴当推上掌印之位,以展示天下尽在我手。
有一说,认为可能是陈矩做了十几年东厂提督之后,已经不能再容忍有人还在自己头上,哪怕是这位他多年的搭档,也只能被迫让路。
不过,这些说法都没有另一则猜测来得令人心跳加速:黄孟宇乃是高务实当年施展手段,从大同镇守太监调回京师,又神奇地推上了司礼监掌印之位的,故黄孟宇的“荣休”实际上代表着高务实圣眷的消退。
这则流言带来的震动是如此强烈,以至于许多人都开始在圈子内部议论应对之策。心学派们虽然谈不上弹冠相庆,但也开始悄悄讨论如何利用这一趋势扳回局面,实学派们则纷纷派人暗中联络高务实,问及事情的内幕究竟如何。
甚至就连许多中立派官员,也都不得不商量一下,如果朝中局势真的出现重大变化,他们应该如何面对,持什么样的立场和态度。
具体到实学派内部,不惟张学颜、吴兑连忙派人来询问详情,就连许国、沈鲤二位,也在几个时辰之后派来了人,希望搞清楚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到了这个时候,似乎所有的实学派官员才不分保守与激进,全都认识到了高务实的重要性——只不过是高务实推上去的一位司礼监掌印之去留,就让他们紧张至斯。
仿佛只有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才知道高务实的地位不能动摇,一旦他的地位发生动摇,则整个实学派都会出现动摇。
地动山摇的那种动摇。
然而此时的高务实也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仅黄孟宇本人在事前事后都没有传来任何信息,一贯消息灵通、联络高务实也最为迅速的陈矩同样没有传来任何信息。
仿佛就在过年的这几天时间里,高务实与内廷之间陡然被隔绝了开来。
而新任东厂提督张诚则立刻走马上任,先在内东厂接见了东厂内的各位大珰,之后马不停蹄的去了外东厂,召锦衣卫南北镇抚司王之桢、高务本参见。
在接见之时,张诚虽然只是强调了一番锦衣卫的一些纪律,却若有似无地指桑骂槐,话里话外的意思只有一个,即锦衣卫“十数年来敷衍差事,毫无建树”。
王之桢与高务本心里有火,如今天下安定,锦衣卫能有什么建树啊?难道孛拜造反那事也要怪锦衣卫不曾事先侦知?
孛拜那会儿,之前锦衣卫又不是没有提醒过关于他张扬跋扈的问题,但当时起兵这事却是很突然的一次事变。
在那之前很多孛拜的下属都不曾得到任何指示,而是到了军饷矛盾爆发之时,那股子怨气才突然被孛拜利用并且立刻造反举兵。锦衣卫又不是神仙,明明是地方大员的责任,也能怪到锦衣卫头上吗?
况且如今是文臣强势之时,锦衣卫就算想搞点大新闻,可上头有东厂压着,再上头还有皇上压着,你要怎么搞啊,我锦衣卫就不要命了?
要知道,就算当年陆炳权势熏天之时,他也很少对文官下死手,而是利用他和嘉靖“一奶同胞”的优势,尽可能的维护落到锦衣卫手中的文官们。
陆炳那样的滔天权势都不肯随意和文官们过招,现在的锦衣卫难道就有这胆量?
不过,如今局面扑朔迷离,王之桢与高务本也知道张诚与高务实之间没什么关系,只好都忍了下来,任张诚怎么说,都先看似恭顺地答应了。
等到傍晚时分,高务实回到府中。王之桢与高务本的消息送达,他的面色忍不住有些阴霾。缓缓地起身,他站到日新楼面对后宫方向的窗边,双手撑着窗沿,身体微微前倾,在夜色中远眺宫中殿宇的琉璃瓦顶,维持着令人窒息的沉默。
黄芷汀原本坐在一边,此时也起身走了过去,给高务实披上一件狐嗉大氅,试探着问道:“老爷,会不会是妾身此次回京却不曾陛见述职惹的祸?”
高务实摇了摇头,以一种极其平静的语气道:“安南只是名义上的内属,此事明眼人都心知肚明,谁规定过安南都统使司有责任向皇帝述职了?既无成例,也无新规,况且你还只是副使。”
“是吗?”黄芷汀忧心忡忡地回了一句。
高务实略略转头,轻轻一笑,安慰道:“你不必多虑,皇上怎么可能会以罢职司礼监掌印来向你表达不满?你和司礼监掌印之间能有任何关联吗?这个举动……除非黄孟宇是真的忽然病得不轻,否则就显然是做给我看的。”
谁知道这么一说之后,黄芷汀的面色更加忧虑了,有些紧张地道:“之前不是还好好的吗,连征伐察哈尔之事都已经内定由你领兵了,怎么突然之间就来了这么一手?
老爷,有道是伴君如伴虎,你看眼下这局势……你要不要干脆去南疆算了?”
高务实摆了摆手,安慰般地给了她一个笑容,道:“想到哪去了,难道你觉得这是皇上要对我动手的征兆?”
“难道没有这个意思?”
“没有。”高务实淡然摇头,然后又补充道:“我做了十几年的伴读,皇上在很多方面都受我的影响,我也有此自信,敢说对他了解甚深。
他若真要对我断然动手,就绝不会做出这些打草惊蛇的举动——你回想一下,冯保也好、张鲸也罢,我动他们的时候难道会先让他们察觉到危险?自然不可能。这种事与饿虎捕食一般,讲究不动则已,动则必杀。”
老虎的习性,作为十万大山中的土皇帝,黄芷汀当然再清楚不过了。
别看老虎是山林之王,按理说谁也不怵,想吃谁就可以捕谁,但其实老虎猎食通常都是潜伏靠近,到了非常接近的时候才会突然暴起、一击必杀地解决猎物。
这是因为老虎乃是独居动物,一旦受伤就会影响猎捕、影响生存,故而其总是选择最快速且最安全的猎捕手段,绝不会傻兮兮地非要证明自己的王者之气,与猎物来个殊死搏斗。
黄芷汀深知老虎习性,故也一下子听懂了高务实的潜台词:高务实现在的实力非常强,势力也极其庞大,如果皇帝真要动他,似这般手段则只会引来各方联手保他,甚至他自己也可能铤而走险,导致出现极大的动荡。
“那么皇上此举的意思,可以看做是某种警告……或者提醒么?”黄芷汀问道。
高务实这次却没有立刻作答,转头看了一眼皇宫方向,沉吟着道:“或许皇上是在示意我放弃一些……颇为敏感的权力或影响。”
“内廷吗?”黄芷汀皱眉道:“可是内廷的局面已经十几二十年不曾有太多变化了,为何皇上此前毫无表示,这次却突然做出如此大的举动,而且不曾和老爷你事先提及?”
“问得好,这也正是我今天最大的疑问。”高务实皱眉道:“我左思右想,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我近期做了什么事情刺激到了皇上。”
“近期?近期你在朝中忙着财务……莫非是收拢财权的动作太大,皇上觉得天下之财全在你手有些不妥?”
“这本也是我最大的怀疑,但我前后推敲许久,却觉得不太像,即便有这个因素,恐怕也不是最主要的。”高务实沉沉地道:“皇上自小便知道我重视理财,也善于理财,并且清楚我一贯认为理财乃是天下之大政。
非是我自命不凡,但我料想在理财一事之上,皇上心里不会认为还有谁比我更合适,而如今正是理财要紧之时,他不太可能会在此时嫌我财权太重。因为我财权再重,于他而言也只有好处。”
“若非财权,那就是朝中影响了?”黄芷汀思索着道:“偌大的实学派,现在老爷虽非党魁而胜于党魁,但老爷现在甚至不是辅臣,如此……皇上担心老爷势力太大,将来一旦做了辅臣,恐怕有一手遮天之虞,这似乎也说得过去?”
“哈,这也叫说得过去?”高务实连连摇头:“昔日严分宜可算势大?昔日徐华亭可算势大?世庙说罢严分宜,严分宜权倾天下又如何,立刻就得走人;穆庙性子温和,但让徐华亭回乡养老,徐华亭难道就能赖着不走?
他二人是如此,我难道就有不同?我在朝中势大,那是因为众人皆知我圣眷无双,这势大不是我的,是皇上的……”
黄芷汀正听着,忽然发现高务实说着说着没了声音,不禁有些意外,看了他一眼,却见他面现思索之色,忍不住道:“老爷?”
高务实背着手,踱了几步突然站定,道:“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黄芷汀连忙问道:“如何?”
“我之势,并非只是仗着皇上的势。”
高务实眉头深皱,缓缓道:“或许,我若只是倚仗圣眷,盛气凌人一些并不打紧,揽权自专也不打紧,但我如今之势,已经有很多都是我自己的势……皇上恐怕是在担心失控。”
窗户纸被戳破,黄芷汀这下子立刻反应了过来,连忙问道:“那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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