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10:公孙离和她的“家”——冬树寒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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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孙离和她的“家”

  从那个小院子到祖母的书房,然后是父亲的肩膀,她站在时代浪潮中成为过洛阳那座帝宫中尊贵的一员,也随着却扇后的对视从青庐走入丈夫的宅院,执手走过几十年后的最后,到那地下几尺的坟墓,她终于停下了脚步。没有什么可以害怕后悔的,这些地方都有她爱的爱她的人在,所以它们都是她的家。

  如果要对外人介绍燕公长女,开头定是一句“燕公长女今年二八,自幼被抱送到公孙大娘膝下养大……”

  这样标准的开头,几乎让所有人以为阿离是被大娘一手带大的。

  因为卞夫人昔日只是曹征西家送来的乐户贱籍的歌伎的缘故,人们都认为把阿离送给大娘抚养是恩典。汉朝固然有“英雄不问出身”的豪气,但乐籍的低贱和曹征西与燕公势同水火的关系,还是让五妾中的卞夫人地位尴尬。

  而在出身与背景最强硬的正室赵夫人和侧室冯夫人未曾有孕的情况下,人人都认为把小阿离送给公孙大娘抚养是最好的,就像当初卞玉明明第一个怀孕,生下一个女孩,远比男孩更合了所有人心意。

  但大娘在对小阿离的教育上明显有自己的想法——

  公孙离很小的时候,大概是三四岁刚记事那么一会,关于“家”这个概念就出处于一种被混淆的迷茫当中。

  她好像有两个“家”。

  一个是母亲卞夫人的小院子,曾经那里种了很多香气馥郁的花木,花开的时候嗡嗡的蜜蜂和不请自来的蝴蝶,让院子很是热闹。似乎喜欢这片热闹,那时整个公孙府的胖猫都爱蹲在墙角那,在日影下抬头看着嗡嗡的蜜蜂忙碌,时不时爪子贱跳起来扑蝶弄蜂,然后呲溜的跑到草丛里,一日等大娘差人来找,猫头已经肿了有些时候。

  阿离练字的间隙趴在窗户那看的有趣,可卞夫人却惶恐的不得了与找猫的金大姨们告罪。没过多少日,院子里那些会有香气的花木就被母亲请人砍伐后连根须都挖走了。小阿离蹲在窗户那看见仆役持刀砍在那棵最香的不知名的花树上,坠落下的红花被来来往往的人踩的稀烂,而后被洒扫的下人用水一冲,地面上斑驳的汁液犹如血痕。

  再后来,大娘听闻卞夫人的小院花木已经砍尽,没说什么,只是命人种上了几杆翠竹。小阿离靠在墙壁上,只能看见这小小的院子里青碧的竹叶婆娑作响,一只猫走过这片角落,看了看,没有等阿离仔细辨认它,就跳下墙去,走开了。

  另一个家,是祖母公孙大娘办事的大厅,那里不曾种多少绮丽芬芳的花木,也没有外人幻想的巨豪富贾之家的金碧辉煌,但那里也很“热闹”。

  放满了书架的竹简与纸张隔断了一层层室内的空间,数十个昼夜不停般拨弄算盘的账房将木制的算珠拨动的劈啪作响,来往的侍女与仆从像流水一样从堆满了公文的纸堆间行动,为祖母带来安利号在千里之外的消息和动向。祖母戴着那副花了无数工匠心思摸出了的眼镜,抬抬手,举重若轻,便能驱使安利号这只庞大而凶蛮的野兽在九州的大地上撕咬掠夺。

  阿离在后面练字读书,大娘有时会叫她前来读安利号的公文,和阿爹的来信。等长大一点,祖母又会问她对刚才诵读的事情的看法。九州天下事,万里神州变,都在祖母的言谈和对阿离的指点当中言传身教的影响了她。

  再长大一点,她见到了在外面的父亲大人。家这个概念就变了。从母亲的院子,祖母的宅院变成了阿爹的肩膀。她对家的理解也不再被限制于片瓦之下的居所。

  又黑又长满毛发的阿爹高高大大,看起来像一只大猫。但不再是阿离摸猫了,而是父亲大人这只大猫来逗她了。

  那是小阿离一生中最像个孩子的时候——阿平阿定是男孩无法和阿爹那么亲近,阿臻太小,比起父亲的肩膀和怀抱,更喜欢乳母和秦夫人的歌谣。

  阿离有时被高大的阿爹放在肩膀上,所有人都能看见她欢喜的说不出话的拍着手一个劲叫“大人、大人”。还不是需要威仪与注意身份的燕公的公孙珣被女儿的开心感染,少年时的豪气和跳脱——说白了就是不靠谱复苏了,抓着女儿往天上扔又接着,看的底下的文臣武将哭笑不得。等酒足饭饱又爱带女儿出去遛弯,问了一句是什么,哪怕是冥器也买。搞得汉末燕初开始流行抱着小孩的门神,直到千年后商家在招财猫后面贴的不是财神爷,而是面色有些黑的大汉抱着个玉雪可爱眉间点着朱砂的小姑娘。

  玩累了阿离在父亲肩膀上沉沉睡过去,不知道怎么,梦里被一只黑色的大狗圈里在怀里,自己弹动了一下手脚,大狗就有趣极了的“呼噜呼噜”的扯着嗓子笑。

  梦里的场景几十年后还是记得很清楚。哪怕后来已经是长公主的她,在满室霜雪俱缟素的燕帝公孙珣的灵柩前想起这一遭,也恍如昨日。满头华发的公孙离不能持重的笑了出来。她这个位置、这个身份、这个地位,身边也没有人看的清了,看的清她笑的也不敢声张。只是这一下子吓坏了身边一同守灵,还涉世未深的小孙女。

  小女孩是她的长子独女,一向珍爱,公孙离刚想说什么,小姑娘却已经乖乖的从袖子里拿出手帕来——方才,自己都是母亲、祖母的公孙离一边笑,一边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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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20更新的②———

  弟弟妹妹逐渐多了起来,也开始懂事并且有意无意的分薄了阿离所得到的父爱。

  但阿离已经不是会纠结院子里种花还是种竹子的小孩了。

  而且随着父亲的断刃横扫天下的路途开始,安利号这只庞然大物也随之疯狂的在九州大地上成长、扩张、吞并。大娘因为孩子们的长大,也开始教育他们很多以往不曾教导的事。阿离接触到的世界开始了变化。

  最直观感受到这种震撼的变化,是某一日,站在公孙大娘身后的阿离,看着仆役徐徐展开新制的與图。

  公孙家掌控的势力范围被用金线细细的勾勒出来,其它势力因为变动不休、减灭不止、杂乱无章则用余色涂抹圈出。而随着白马义从的推进,风云天下的变换,金线流动变幻,仿佛金龙在云中行进,带动的华气流涌,周围的杂色们暗淡退缩,只能纠缠撕咬成一团。

  大娘带着笑意与被震撼的阿离和懵懂的阿臻、满面激动的阿平、跃跃欲试的阿定这几个已经懂事并且年纪最大的小辈说:“这,就是我们公孙家的天下。”

  彼时,山河于身下俯瞰,瑰丽雄奇,苍茫无尽。“家”这么个小小的概念,不值一提的被带着纵横捭阖气势的“天下”这两个字,击溃了。

  阿离拿手比着自己现在所在的城池,不过拇指大小,而整张與图广阔宽大,悬挂起来的影子遮蔽了站在下面的所有人。

  公孙大娘打量几个儿孙的样子,只见一张张小小的脸上,被背着光的與图盖上了阴影,但上面金线折射的光,让几个孩子的瞳孔里都点亮起了一簇火似的焰流。

  大娘心中早有所思,此时却一言不发的摸着忽然跳上来的猫的脊背。

  那张與图,让阿离好像一夜之间对自己的姓氏、家庭、身份的贵重有了更多的了解。心潮澎湃生出豪气,睁眼看天下茅塞顿开感之余,很多发生在宅邸里的事情,好似随着这种认知后事情本质的深度发掘,有了更多延展的方向。

  比如阿平阿定为什么小时候还能玩在一起,却总是被两边的奴婢刻意分开,到开蒙已经自觉客气而疏远的坐在两边。比如听闻只要阿定被单个送到阿爹身边时,冯姨当场就变了脸色。比如蔡姨、任姨、秦姨和阿娘为什么总爱去奶奶那请安。比如听到董白被定下为阿平的妻子时,所有人的样子……

  那是总有一种疏阔天真气质的阿离第一次没有睡着的夜晚。她脑海想起阿爹的脸,却逐渐增加了很多以往不在意的细枝末节。

  这种困扰打搅了她很久,以至于身为长姐理因管教好所有弟弟妹妹的责任和权利,在那段时间行使起来,都如芒刺在背。

  一向和她亲近的妹妹阿臻不解她的束手束脚,揽着她的脖子问阿姐为什么不再与他们说笑,阿离却答不上来。

  她已然不再为了院里的花木不平,更懂得母亲卞玉局促惶恐后的真心。也晓得无论是阿爹还是祖母,又或者正院的大妇赵夫人,都不是因庶出而轻视儿女的人。

  但意识到“这件事”存在后,无形的情绪就像一根隐隐附在肌肤下的细刺,扎的不痛。但在阿离提笔记录时、与弟弟妹妹玩闹时、念着阿爹从远方捎来的信时、听赵夫人对后院宅邸的吩咐时……冷不丁的,寸寸的扎在皮肤上,无从排遣与诉说。

  因为曾经有过这种迷茫和无力的情绪,阿离是很感激祖母的。老人家开解的方法让她没有在辉煌与黯淡交织的人生中迷路,直接塑造了她有着坚定信念的人格。

  公孙大娘教导他们这群在长大和身份地位变化中出现了各种问题的孩子的办法,就是

  ——带他们去看死人。

  大战之后必有大疫的原因之一,就是无外界干预下,凋零的人口无法处理遗留的死尸,这些死尸在腐烂的过程中污染了饮用水和空气。所以在打下一座重镇之后安抚的工作尤为重要。一座城池如果变成疫病横行的死城,打下它就根本没有战略地位之外的意义。而死城疫城的治理几乎是在倒贴其他地方的资源,这种倒贴在几年之内都是见不到转机的。

  所以诸侯们吞并新底盘后,往往要费大量的时间重新整备地盘,准备后勤,这个过程中,很多情况严重的小城会被直接废弃,变成野狐群狼出没的地方。人们说这些地方的野兽和太平时的野兽不一样,它们的眼睛在晚上是红色的,根本不怕人不怕火,因为他们是那些死在战场上的孤魂野鬼变成的,最喜欢吃活人的肉。

  阿平在车上绘声绘色的说这个故事时,吓得阿臻躲进了阿离怀里,阿平还觉得不够,一边学狼叫怪笑着一边还要扒拉的妹妹袖子说她胆小。

  阿离见阿臻的的袖子都要被阿平撕开了,揽着妹妹,瞥眉看他半晌,许是这几日阿离被所虑之事束手束脚,很久没有拿出长姐威严,阿平这个年纪的男孩又最招人嫌弃,还不肯停手。眼看妹妹眼睛里已经有眼泪了,阿离用扇子敲了一计弟弟:“你是亲眼看见战场上的鬼变成了野狼?”

  阿平捂着鼻子当然说没有,他连战场都没有见过,也只比阿离她们女孩子好过一点,参加过秋猎射了只兔子。只是他说这件事情是家将与他说的,还特意说这个家将是白马义从。翘着鼻子的阿平言下之意是跟着阿爹走南闯北的义从怎么会骗人。

  阿离捂着妹妹的耳朵,继续问:“那狼也要吃肉的喽。”

  “当然,它们啊,最喜欢的就是那些细皮嫩肉的贵人的肉。”

  “那它们一定是活着的。”

  “当然是活狼了。”

  “那么,只要是活着的东西就一定能被杀掉了对吧。”

  “话是如此……可那是鬼变成的狼啊。”

  “阿爹在平黄巾时看见蹈海而死的贼人有数万,与袁家刀兵相接死的青壮空了咱们路上看见的十几座村。那么多人的鬼魂变成了狼,肯定先去找阿爹。”

  “阿姐!你怎么能这么说!咱们阿爹是为了扫平天下,是为了大义,那些鬼肯定是知道的,怎么敢去惊扰大人!”

  “咱们还是阿爹的家眷,那些狼会来找我们吗?而且他们如果知道阿爹是大义,活着的时候怎么会和阿爹作对?”

  “……那,那是因为大人赢了他们,他们才明白大人这边才是正统的大义啊。”

  “大义是靠刀兵决定的?还是你也觉得外面说阿爹乱武,以权弄理是真的?”

  阿平怎么也辨不过阿姐,只能嘟嘟囔囔的说:“阿姐惯会讲道理,就是个故事吗,还要教训人呢。”

  阿离给阿臻擦眼泪呢,听弟弟抱怨,抿了抿嘴唇,却见外头传来祖母的声音:“你姐姐教你为了你好。还不快谢谢她,等哪天你在外面这样卖弄然后被人不留情面的骂了,才是真丢人呢。”

  孩子们只见祖母戴着眼镜扶着金大姨的手,身后跟着叫过去说话的阿定一并来了。众人从奴婢到阿离都行礼下拜,阿平看了一眼阿定,有些不服气的慢悠悠的见礼:“祖母就偏袒阿姐,替她说话。谁似阿姐一般,总爱讲道理,连个志怪故事都要堵人嘴。”

  阿离暗想,阿平以前就算被冯夫人娇惯,但这样在长辈面前明着不睦姐弟,也就是这几日的变化。阿爹成功的硕果已经在不知不觉的影响和改变了公孙家。

  “你阿爹啊,他要是听到了你刚才说的话,可是要脱了你的裤子,打的你再也不敢瞎编吓唬妹妹和姐姐。”大娘摸着两个女孩阿离阿臻的脸,全然不管阿平涨红的脸。

  “我没有骗人……”

  “那你说的那位讲故事的义从叫什么?他是何时跟着你家大人的?在何处看见鬼魂变成了狼?又是怎么到你跟前讲的这个故事?”

  “他……他是……他……就说了自己是,然后……讲了故事……然后……”

  连小阿臻都反应过来自己哥哥在说谎了,撅着嘴,腮帮上还有一滴眼泪就对阿平做鬼脸:“哥哥说谎话,羞羞脸。”

  屋子里的几个人除了阿平一起笑了。

  但接下来,阿平坦白了这个故事是听下人在角落里说悄悄话时听到的,几人坐下来,大娘怀里抱着黏人的猫和阿臻,开始给孩子们上课:“这些狼群的确是存在于战场周围和破败的城村中吃人的,不过它们既不是鬼神所化,红眼睛也不一定。但它们不怕人,是因为它们吃的是人肉。”

  “人,人肉!”

  几个孩子惊讶,他们的确在书中听过易子而食,但……那些狼只是些畜生,一些宰了做皮裘都嫌毛色不够好看的畜生,怎么能……

  “因为它们饿的没有东西吃,战乱饥荒时连人都吃不饱,饿的时候人都会易子而食。那些死在战场的士兵和饿死的灾民,自然就是它们的食物,而吃过人肉后,它们就不会害怕人了。”

  “一开始安利号接到的书信,只是说战场腐尸那狼群出没,然后是凋零人口的小村落被狼群袭击,接着城镇外徘徊的野狼在白天攻击行人,而现在,它们已经开始在晚上成群的攻击商队了。”

  此时已经到了傍晚,他们这只由数千精兵护送的安利号商队行走的地方正是荒郊野外,群山峡谷的日暮中远远的传来一声狼嚎。

  阿臻在大娘怀里缩的更小了,阿平阿定一个脸色苍白一个握紧了手,阿离不知道自己的表现如何,可也是费了力气才说话问祖母:“祖母的意思是,天下正是像这些狼群的袭击一样,一日日坏下去吗?”

  “由恒灵之时的党锢开始,再到黄巾作乱,而后是凉州的羌人,随之蹦出来了董胖子那么个奇葩。天下的局势就像那些恶狼,一日日凶猛的坏下去,可狼变成了恶狼,是因为在此之前,它们饿了,饿了太久了,开始吃人肉是因为活不下去,主动袭击弱小是因为局势没有好转,野心一点点变大是因为发现这样才能更好的活下去……到今日耸人听闻的恶像,不过是因为一个“饿“字开了头。”

  祖母长长的叹息:“这天下这么乱,乱到如此,连畜生都穷凶极恶到不畏刀兵烈火了,不是因为它们是畜生,而是有些人做了畜生都不会做的事,种了因,结了果,自然要下咽。可陪他们咽下苦果的却是天下本就受尽苦楚几万万黎庶。于是世道乱了,清白的人阻止不了不肯同流合污的死了,如你们父亲的故友傅南容。疯癫的人要报复这世道对他的不公死了,如你们父亲曾经的故友后来被你们任姨杀了的董卓。从中捞够了自以为得了时机能趁乱得利的人死了,如许许多多你们父亲断刃下的贼人……想救这个世道的人清醒的发现的自己只能以杀止杀,他自然知道自己是大义,可那些狼在吃的肉里面,最多的却也是他杀的人。”

  “天下大义……你们阿爹有最大的地盘,也就是那个杀了最多人的人,你们说他凭什么拿的起这份大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