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伤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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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操之,留步吧。”

  洛东三十里,再送三十里。太子的仪仗已经东行六个长亭,张德、程处弼等旧时长安少年,就一送再送。

  “殿下可是有些伤感?”

  张德笑了笑,轻轻地拍了拍李承乾的胳膊,“德,友朋不多,殿下算一个。”

  “荣幸之至。”

  李承乾莞尔,心情也是好了不少。一去数千里的地方,帝国的“老太子”要说没有一点点情绪上的波动,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只不过,再如何心潮澎湃,事情要做饭要吃。

  身材壮硕的程处弼没有废话,虎须倒张直愣愣地看着李承乾,半晌,抱拳道:“保重。”

  “这一别,本王……孤同三郎,便是真的相隔万里。”

  “保重!”

  程处弼大概也是触景生情,眼眶竟是有些湿润,他幼时狡黠,长时狠辣,可也不像张德那样癫狂。情绪上来之后,竟是有点失控。只不过,到底是沙场悍将,当年“程立雪门”之际,一旁看着的,不正是李承乾么。

  “孤保重,三郎亦保重。”

  言罢,李承乾转头看着张德,“大郎更要保重。”

  “快走吧。”

  老张挥挥手,面带微笑,“再不走,有人要唱,这关隘之地,多的是狂野之犬。一犬吠形百犬吠声,这要是闹将起来,怕不是灰头土脸。”

  “哈哈哈哈哈……”

  李承乾听了之后顿时大笑,前俯后仰毫无君王仪态,笑着笑着,三十多岁的“老太子”竟是笑出了眼泪来。

  “哎呀哎呀,竟是笑出眼泪来,孤这便走,这便走。”

  言罢,李承乾转身离开,头也不回。

  张德下意识地想要迈开腿,猛地又收了回去,站定在那里,看着偌大的东宫团队,宛若一条长龙,朝着东方而去。

  威武雄壮的气象,让张德竟是有一种仰天长啸的冲动。也不知道是豪情万丈还是心绪思量,此时此刻,就是有一种想要疯狂发泄的愿望。

  只是,他终究还是忍住了。

  “吃了散伙饭,各奔东西。”一声感慨,张德转身之际,看到程处弼竟然擦拭眼泪,抬手拍了拍他的臂膀,“走吧。”

  “嗯。”

  程处弼点点头,深吸一口气,翻身上马。同他一样眼眶湿润的,还有李震、屈突诠等等,只是众人大多功成名就,纵使有再多的心绪变化,也控制了下来。

  正要启程,却听远方似是传来船歌,仔细一听,竟是李承乾和歌而唱,正是。

  “知交……半零落……”

  悠扬男声传来,这个少年时酷爱跳胡旋舞的文艺太子,嗓音比西行的一群大老粗强了不知道多少。

  只是大老粗们骑马慢行之时,却是原本收拾好的心情,一瞬间崩坏。也不知道是过去还是现在的复杂感情,顷刻间和流淌下来的眼泪一样,完全控制不住。

  这种诡异而哀伤的气氛,让那些个跟随大老粗们多年的护卫,都是有些不知所措。

  他们见惯了自家老大的雄壮威武,见惯了勇猛果敢,那种敢打敢拼敢冒险无所畏惧的精气神,才是护卫们最为熟悉最为羡慕最为钦佩的素质。

  只是这一刻,不知所措的护卫们,非但没有觉得自家老大有什么软弱,反而越发地由衷钦佩。

  “长亭外——”

  程处弼掩面高歌,如惊雷炸裂,丝毫没有什么柔柔弱弱,刚起了个头,李震便是跟着和道:“古道边——”

  逶迤慢行三十里,如雷音。

  同样远行的李承乾停止了和歌,他没有落泪,因为他是君王。面色如常地进了马车,安安静静,只是良久之后,他双手捂着脸,整个人埋到厚厚的棉垫之中,撕心裂肺地呼号,却是半点声音也没有传到车厢外。

  人到中年,却还要漂泊流离,纵使是平常人家,都要心绪难捱,更何况他身份尊贵,是一国的皇太子。

  亲情、友情,触手可及又遥不可及,这等无力又无奈的变化,使得李承乾较之为他送行的“长安少年”们更加痛彻心扉。

  正如勇士悍不畏死,但不代表勇士热衷死亡。李承乾无惧漂泊,但他的内心,也终究不是喜欢这种漂泊。

  他宁肯如少年时代一样,跳着胡旋舞,寻着张德吃酒或者寻文摘句。最不济,哪怕是皇帝老子呵斥他一声“不类己”,也是一种不错的体会。

  “走了。”

  马背上,张德回望了一下,他觉得,此时的李承乾,应该是在哭。

  虽然没有亲眼看到,但张德就是这样认为。

  一个软弱的君王,同样又是一个还算坚强的君王。

  “走喽!”

  拖着长长的调门,老张策马向前,身子在马背上左摇右晃,路不颠簸,马很平稳,人却心思乱了。

  他没有骗李承乾,他真的把李承乾到了朋友,不掺假的那种。

  哪怕有朝一日,朝着李承乾雷霆一击,他也是拿李承乾当了朋友。

  几十年的交情,各自有各自的蹉跎、奋斗、努力、挫败乃至不可为外人道的情怀,成为朋友,也是实属正常的事情。

  和志趣无关,和相投也无关。

  硬要说一句,不过是二十多年前长孙无忌的府邸一见,便觉得有了眼缘。

  再回首,变了人间。

  “哥哥。”

  “怎么?”

  马背上,程处弼擦拭干净了眼泪,声音带着点瓦罐中的沉闷,“少待,吃些酒去?”

  “去吧,总不能过几日老夫送你的时候,你哭得比现在还厉害。你看看你的那些个护卫,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堂堂西域万人敌,贞观朝的‘冠军侯’,要做表率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程处弼被张德打趣,顿时笑了出来,声音洪亮爽朗,这笑声倒是把送行队伍的人都感染了,刚刚的那点沉闷抑郁,也立刻消散了开来。

  黄河、洛水、京城,中国的景致总是看不厌,离京城越来越近,张德陡然才发现,从这个方向入京,竟然是觉得洛阳城如此的恢弘大气。

  难怪无人愿意离开。

  因为,这里是,天朝上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