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律师开车去附近的镇上买了把铲子和其他的一些东西,来后就开始挖坑。
周泽蹲在旁边,抽着烟,喝着水,没有半点想要下去帮忙的意思,安律师也不强求。
安律师力气也大,一个人花了半个下午的时间,挖出了一个一人多高的大坑。
“还要挖啊?我看着都累。”
周泽蹲在旁边说道。
“我葬的不是他们,葬的是我的过去。”
安律师擦了擦汗,没有停,继续挖,给别人挖坑,肯定会想着偷奸耍滑磨磨洋工,但给自己挖坑,那就得给自己整舒服了。
躺里头,手脚能伸展开,可不能憋屈。
周老板才入行没多久,而且道路有点奇特坎坷,不似安律师这种,在阴间当差的时间比自己上辈子在阳间正儿八经活的时间都长。
人生的侧重点,其实早就转变了,像是庄生晓梦迷蝴蝶。
虽说被剥夺了出身文字,哪怕曾被阴司追杀过差点丢了命,但阴司虐我千百遍,我待阴司如初恋。
埋下去的,
是陆平直这个老头,
但真正埋葬的,
是安律师自己心底对曾经体制内时光的感情。
两根蜡烛,两袋黄酒,都是在镇上顺手买的,不是什么隆重的东西。
其实,
也不需要太多的隆重,
葬礼,都是给活人看的;
而他们,
都不是活人了。
没有立碑,一是太麻烦,二是也没这个需要,就算你特意立个碑,难道上面写“第九殿阴司干吏陆平直之墓”?
又或者“第九殿平等王集体衣冠冢”?
不管怎么写,看着都会让人觉得有点中二,真摆上去了,指不定被过路的无聊人给刨开来玩玩儿呢。
蜡烛烧了大半,
黄酒也洒在了坟前,
安律师站立良久,这才拿起之前劳作时脱下来放在旁边的西装,
说了句:
“老板,去吧。”
去的路上,是周泽开车,因为安律师的手上已经磨出了血泡。
平时不干什么重活儿,忽然拿着铲子忙活了一个下午,肯定受不了的。
安律师抽着烟,目光有些迷离,周泽还真很少看见这个状态下的安律师。
有点忧郁,也有点悲伤,还带着些许迷茫以及不知所措,仿佛一只迷途的羔羊。
咩
第一次见安律师,是在林医生的车里,当时周泽对他带着一种本能的不爽。
然后一起吃饭,安律师“点菜”,
还送了周泽一张卡,
之后在常州遇到,安律师也是没脸没皮的样子。
但不管怎么样,他一直很积极,很向上,善于给人撒鸡血的人,自己得先喝第一碗。
现在的他,
却是难得见到的一幕。
“喂,还哀伤呢?”
“老板啊,我现在觉得,自己就像是当初国企改制时,下岗的员工。
第九殿啊,
第九殿啊,
麻痹的,
你不懂,或者是老板你没这种体会。
高高在上的衙门,
忽然塌了,
我这心里,空落落的啊。”
“嗯。”
“以前厂里包吃包喝,孩子上学有厂里的小学,甚至还有中学,生病可以去厂里报销看病,房子也能管,都能管。
忽然有一天,你告诉我,厂子要倒闭了,要没了,你就真的没人管了。
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会告诉你,你有手有脚,干嘛不去自己创业?不去打工?
屁,
他们根本就不懂那个时候一家厂子,对于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
不仅仅是一个工作,一个饭碗啊,
是人生,
是信仰,
是尊严。
我这心里头,
现在,
还真有些空落落的。”
“只是少了一个,不还有九个么?”
“这又不是吃包子,吃了一个还剩下几个,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没了一个,剩下的九个,其实也被动摇了。
整个阴司,
整个地狱,
真的要变天了,
我以前一直以为只是起风了,谁晓得,是天塌了。”
“行吧,你继续哀愁吧。”
“对了。”安律师摇了摇头,道:“待会儿从校西站那边过一下,接小僵尸。”
“这么晚了,他还没放学?”
“王蕊不是报了个钢琴班嘛,每天放学后都去学钢琴,我也给他报了。”
“呵呵。”
“我还给他买了钢琴,估摸着明天差不多就能到店里了。”
“你可真舍得。”
“不是舍得舍不得的问题,作为一个无依无靠的下岗职工,期待着晚上能睡个好觉;
这点要求,不过分吧?”
“不过分。”
“等去后,我试着联系一下下面,问问什么情况。
老板,
你知道么,
让我最慌的,
其实还不是第九殿没了这件事。”
“是什么?”
“是第九殿没了,但我却一点风声都没收到,这才是最让人害怕的。”
周泽点点头。
“这样看来,不对,不对,我忆一下,等下”
安律师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
马上闭着眼开始思索起来。
少顷,
他马上一拍大腿,
惊呼道:
“他妈的,原来是这样!”
“我在开车。”周泽提醒道,“你要是再这么一惊一乍,出车祸后,我们就不用去问了,可以自己去下面找答案了。”
“不是,老板,那个要办培训的判官,他,他,他姓陆!”
“嗯?”周泽愣了一下,“和第九殿有什么关系?”
第一殿,秦广王蒋;第二殿,楚江王历;第三殿,宋帝王余;第四殿,五官王吕;第五殿,阎罗天子包;
第六殿,卞城王毕;第七殿,泰山王董;第八殿,都市王黄;第九殿,平等王陆;第十殿,转轮王薛;
每一殿,都有自己的管辖负责工作,譬如第一殿,秦广王蒋专司人间夭寿生死,统管幽冥吉凶、善人寿终,接引超升。
而第九殿平等王陆,掌管丰都,一边镇压地狱恶鬼一边担负着刑罚惩戒的工作。
每一殿,其实相当于古代镇守一方的大诸侯,而每一殿下的“门下走狗”,所谓的官僚们,除了特殊情况,大部分其实都会改自己的姓,和这一殿的王同姓,有点类似古代家奴的意思。
所以,那个老头叫陆平直,就是随的平等王的姓。
“我记起来了,那位判官,当年就是从第九殿走出来的。”
安律师说着说着就越来越激动起来,双手猛地抓住了周泽的肩膀开始摇晃,嘴唇咬得紧紧地。
周泽被迫靠边停车。
“老板,很可能,很可能,很可能这次的培训,其实是那位判官,可能要负责重整第九殿!”
安律师不停地深呼吸,大喘气,深呼吸,大喘气。
“喂,你要不要去量个血压?”
“肯定是的,肯定是的,那个陆平直上来应该有一阵子了,结合那位判官做培训的消息传达,差不多了,差不多了。
第九殿没了,但地狱封锁了消息。
其他殿的王肯定会组织重建的,虽然不知道它被毁的原因是什么,但应该没错了。
这次名义上是培训,但实际上应该是考核选拔自己的班底。
一旦被选中了,被挑上了,
很可能就能成为重建之后的第九殿的中间骨干!”
“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是平步青云啊。
老板,你想想看,从乡镇派出所所长一下子调到了京城部委任职,这真的是一步登天啊!”
“其实,我觉得做地方派出所所长也挺好的,天高皇帝远”
周泽说着说着,就不说话了,因为他看见安律师正用一种很悲愤怒其不争的目光看着自己。
“额”
“唉。”
安律师叹了口气,
伸出手指,
戳了戳周泽的胸口。
“”周泽。
你能不能正常点?
“喂,老老大。”
“你喊谁?”
“我喊那位啊。”安律师答道,“老老大,想想看,虽然第九殿这个王八犊子,我知道你肯定是看不上的,那种小庙,也请不动你。
但是吧,
想想看,
丰都鬼城里镇压着多少恶鬼啊?
还有,
地狱每时每刻都有需要惩戒折磨的亡魂被送到第九殿十六小狱去接受折磨酷刑。
你想想看啊,
如果你去了那里,
每天躺在那儿不动,
高兴了,吞个恶鬼;
不高兴了,吞俩恶鬼;
没事做无聊了,吞仨恶鬼;
这日子,过得得有多美滋滋啊?”
安律师是知道劝不动周老板的,
所以打算直接给那位打小报告。
可真是苦了安律师的一番苦心啊,他把事儿都分析出来了,天大的机遇在眼前,别的鬼差可没这个眼力见儿和见识,也不可能知道这种秘辛。
“你现在说的话,他听不到,刚出来,他得睡个十天半月的。”
“额”安律师。
“还有,他不可能明目张胆地地狱的,也不可能在第九殿里吃吃喝喝。
他就是一只傲娇的泰迪,
在家里凶,
喊着要日天,
出门了就怂了。”
安律师不敢接话,
这话,
周老板能说,能调侃,
他安不起可不敢接啊。
否则等下次那位苏醒,
二话不说先给自己跟陆平直那样来一拳怎么办?
那位,
可不是什么好脾气啊。
“如果他还活着的事情,被地狱里的高层知道了。”周泽说着说着耸了耸肩,然后“呵呵”。
“那算了,老板你还是去碰碰好处吧,不对啊,老板万一你被看上了人家硬要
也不可能啊,
你这样的,
也没哪个领导会要。”
“”周泽。
“那我去还是多给老张说说吧,看能不能突击培训一下,首先要做的就是纠正老张的思想态度。
阳间的人民是人民,死了的人民就不是人民了?
我要告诉他,
地狱的人民,
渴望他去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