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息的传递,殊为不易。
当长风要塞的一场大火烧起来时,远在王都的两位公爵还在专注于维持王都的秩序,当东境公爵和埃德蒙王子的军队集结起来,进攻圣灵平原边界土地时,圣苏尼尔城的主事者也没有得到丝毫消息,直到从平原边界冒死突围的狮鹫信使飞进王都,这场关系到王国未来的巨变才真正呈现在白银堡中的主事者面前——然而直到这时候,他们也不知道南境同时也在发生着一场巨变,这场巨变更加影响着王国的未来。
但遥远的南境和王都之间并非没有丝毫联系——在白银堡外,圣苏尼尔城内,蛰伏着来自塞西尔的眼线。
皇冠街四号,已经成为王都法师圈和学者圈集会所的塞西尔家族官邸内,一位头戴毛料软帽的学者礼貌地站起身,对眼前的法师学徒行了一礼,随后在侍从的引导下离开了房间,“女巫”吉普莉看着这位完成登记的王都法师起身离开之后才微微叹了口气,起身活动着略有点僵硬的肩膀。
坐在如此宽阔明亮的房间里,穿着裁剪得体的昂贵衣裙,以公爵代理人的身份和王都的学者见面,如此体面的工作是“女巫”吉普莉从未想象过的,但直到真的坐在这个位置之后,她才知道这样看上去光鲜体面的工作背后也殊为不易,要和王都那些见多识广的聪明人打交道本身就是个考验,她还要在这个过程中以军情局干员的身份收集情报,传送出去,这期间的艰辛一点都不比她当年在街头依靠花言巧语从过路的冒险者兜里骗钱容易。
房门推开,穿着一身骑士常服的“快腿”皮尔斯走了进来,看到房间里只有吉普莉一人之后,这个年轻男人点点头:“最后一个登记的离开了?”
“是的,今天最后一个,”吉普莉一边捶着肩膀一边说道,“比昨天还多了几个人……”
“王都的局势正在变得紧张,从城堡里出来的士兵和骑士正在挨家挨户地检查可疑分子,前些日子甚至在富人区都发生了一起火灾,人心浮动,”皮尔斯在桌子旁找地方坐下,说着最近城里的变化,“也是托这方面的福,我们的招募变得更容易了——塞西尔公爵的雇佣证明可以让他们合法地在这个时期离开城市。”
“明天或后天就可以凑够一百人,我们就能再送过去一批了,”吉普莉翻看了一下桌上的登记簿,随后抬起头看向自己的同伴,“另外,本土传来命令,让我们在送去最后一批人之后停止所有公开的招募活动,仅在暗处保持和王都法师圈的联系,收集情报等候命令。”
皮尔斯心中一时间有些好奇远在南方的领主是怎么知道王都局势变化的——因为这部分情报还没来得及送出去,但在军情局接受的训练让他没有质疑命令,而是直接点点头:“我明白了,明天我会去各个协会取消委托。”
“也是时候停止公开活动了……”吉普莉轻声叹了口气,“城里的局势正在恶化,有叛逆者隐藏在王都里,白银堡里的人恐怕很快就会下令封锁整个圣苏尼尔,我们是依靠公爵的庇护才能始终自由活动,但接下来一段时间还是尽量不要继续挑战白银堡敏感脆弱的神经比较好……”
“不知道未来会怎样,”皮尔斯忍不住感叹了一句,出身贫民窟的他,第一次开始感叹这种原本和他的生活应该没有丝毫交集的事情,“这个国家可真是越来越乱了……”
“眼前的混乱都只是暂时的,公爵终将为这个国家带来繁荣和秩序,”吉普莉抬起眼皮,看着皮尔斯说道,“这种繁荣和秩序是超脱于这个时代的产物,但我们在有生之年或许就能看到。”
“这好像是桑提斯先生感叹过的话,”皮尔斯笑了起来,“虽然听起来过于乐观了,但我觉得有道理。”
……
如果说在塞西尔领看到的是繁荣和秩序,那么在贵族军队肆虐过的地方,所能看到的便只有衰败和混乱。
卡洛尔领西南,康思科地区,一座小小的村落几乎被夷为平地,在村庄的废墟边缘,一支小规模的武装队伍正从旁经过。
这支队伍纪律井然,队伍上方飘扬着黑红两色的旗帜,旗帜上印有塞西尔家族的徽记。队伍中有一半人是身穿明亮盔甲、背着战斗背包的塞西尔战斗兵,另一半人则是身穿轻质护甲、套着罩衫、看起来不太像是士兵的非战斗人员,后者的罩衫上印有红色的三角形标志,这个标志在安苏传统中一向是医师、药剂师一类职业的标记。
莱特艾维肯走在队伍中,他是队伍里唯一一个身穿全身重甲,身份却是医师的人——他的医师标记印在胸甲上,那个醒目的红色三角形标志让他在队伍里显得格外显眼。
当然,比红色标志更显眼的,还是他那比强壮士兵都高出一头的体型。
此刻,这位强壮而高大的牧师兼战地医师看着眼前的废墟,在沉默了数秒钟后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
视线中所有的建筑物都已经倒塌毁坏,村中储存粮食的仓库被劫掠一空之后纵火焚烧,水井也被填埋起来,牛羊牲畜被饥饿的贵族兵宰杀充饥,来不及带走的就和粮仓、房屋一样被付之一炬,而在某些地方,莱特还能看到一些令人不快的暗红血迹。
这个村庄被摧毁了,被战争摧毁,但摧毁它的却不是作为“敌人”的塞西尔人,而是这个村庄名义上的庇护者,名义上的主人——康思科地区的骑士们,以及和康思科子爵结盟的贵族联军。
从碎石岭前线溃逃的贵族联军摧毁了这个地方——就像他们沿途摧毁的其他地方一样。
贵族是掠夺的代名词,战争之中尤其如此,但莱特仍然会为自己的所见所闻感到震惊,他没有想到贵族联军在溃败时进行的掠夺和破坏会比他们进军时造成的破坏更加触目惊心,甚至触目惊心到了让他忍不住怀疑那些溃逃的贵族兵到底是人,还是一群扒皮剥骨的白蚁。
站在莱特身边的是一个塞西尔老兵,这位在队伍中担任小队指挥官的老兵见惯了战场,也了解传统贵族军队的那一套,他摇着头,对莱特解释道:“他们在进军的时候还会有些秩序——起码那时候,他们还在以土地和领民的保护者自居,他们途径村庄城镇的时候会征敛很多粮食和财物,但至少不会进行破坏,可是一旦溃逃,他们就成了豺狼……跟塞西尔的军队不一样,那些贵族兵是压根不把掠夺当成什么犯罪行径的,也不会因为拿了老百姓的几个面包就被吊起来鞭打,他们为了填饱肚子什么都敢干,甚至为了防止粮食和房屋落在追兵手里,他们到一个地方就会烧毁一个地方……”
“难道他们连自己的土地都不放过么?”莱特忍不住打断了老兵的话,“那些溃逃的贵族……他们真的会下令摧毁自己领地上的村庄?”
“为什么不会?”老兵叹了口气,“反正他们败了,按照贵族战争的规矩,胜利者总是要掠夺一番的——他们觉得即便自己不把村子里的粮食都抢走、把房子都烧毁,追兵也会这么干,与其让敌人得手,不如自己亲自动手,而且这样一来他们还能抢回一部分粮食……他们可不觉得这样赔本。”
“……”
莱特沉默了,战争中的黑暗和罪恶让他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来自相对富裕稳定的圣灵平原,即便在传教过程中也见识过一些野蛮贵族的卑鄙行径,但像这次这种规模的、真正的战争却是他第一次见到,贵族们在溃败逃亡的过程中所做的事,大大超出他的预料。
但他并不是一个天真的人——尽管很多人在知道他遵循古典圣光美德的行为之后都说他天真,但他知道自己并非如此。他因战争中的残酷黑暗而震惊,但他并不会因此就天真地认为不该有这场战争,更不会认为是塞西尔的胜利导致了眼前这些悲剧。
他知道人类的贪婪,知道贵族的贪婪,在看过报纸上的评论分析之后,他就知道这场战争是不可避免的,而不管战争胜负如何,那些贪婪残暴的贵族和他们的军队都会做差不多的事情——掠夺和破坏总会发生,不同之处仅在于会在哪里发生。
而且他也知道,塞西尔军队已经在尽可能避免这些破坏的蔓延——大部队追击的时候一直在尽量把敌人往荒原之类的地方驱赶,如果实在接近了城镇,也会尽量在他们造成破坏之前追上去进行猛攻,将其驱离,毕竟,保护那些城镇村庄也是在保护塞西尔未来的财产。
可是不管怎么努力,战场上总是充满变数,充满不可控的。
所以莱特只能沉默地看着,随后低下头,默默地为那些遭逢灾难的人进行祈祷。
圣光之主不会回应他的祈祷,但他也不期待有什么东西回应自己的祈祷。
指挥官看了这位牧师出身的战地医师一眼,没有打扰后者的祷告,而是开始对士兵们分派任务:“你们两个,去附近找找还有没有人家,打听一下有没有逃难幸存的人,想办法找出来。你,还有你们三个,找找附近有没有丢弃尸体的地方,把尸体集中起来烧掉。其他人跟我来,找找看还有什么东西是可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