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2章 生当作人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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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中旬,得知淮阳被围的消息时,项羽军两万人,才刚离开过冬的睢阳,至陈郡柘县。   柘县之得名,因邑有柘沟环流、两岸柘树丛生,而这柘树的叶子,可以用来喂养一种“柘蚕”,所产柘丝色泽光润鲜艳,织成的衣裳名扬梁、宋。   不过柘县近日得到楚国上柱国的命令,要求全县绣娘都织一面旗帜:火红的楚字大旗!   外边的绣娘们持针运线如飞,县寺内,楚国的将尉们却正在争论一件事关楚国兴亡的要事。   “陈郢恐怕不好救。”   说话的是蒲将军,他是项羽击东海郡时带着数百族人来投靠的,颇有勇略,但今日的提议却十分保守:   “我军只有两万,而围困陈郢的秦军至少有六万,甚至更多,还隔着一条鸿沟,明摆着便是引诱我军去驰援,好半渡而击,上柱国,吾等不可上当啊!”   堂上另一人却持不同看法。   “但陈郢若丢了,楚国将大受损失,淮阳控蔡、颍之郊,绾梁、宋之道。淮、泗有事,顺流东指,南北有事,必争于此。”   此人身材矮小,却遇事极其冷静,若黑夫在此,定会惊喜地叫出声,这竟是在他腿上留下一个箭孔,又消失多年的老熟人钟离眛啊!   钟离眛继续道:“十多年前,昌平君以陈郢反秦,击李信之背,楚遂大胜。”   “过了一年,王翦为将,陈郢轻易失守,楚遂再无屏障,旦夕灭亡。”   “故知陈郢得失,关系到楚国存亡,此番若让秦军夺取陈郢,他们便能再度控制鸿沟,从敖仓派出战船,一路运送粮秣兵卒,顺水而下,威胁到寿春,昔日亡国的惨剧,还会重演!”   钟离眛道:“故陈郢必救,不过蒲将军说得有道理,不可贸然渡鸿沟,何不效仿昔日齐孙膑围魏救赵之计,我军北上,击陈留,取大梁,与韩、魏之师汇合,西逼成皋,威胁敖仓,则秦军必释陈郢而回援成皋!”   韩魏虽遭到秦军痛击,连两个王都挂了,但韩有张良,已与公孙信带着数千人以圃田泽为抗秦根据地,打起了游击,而魏国也迅速立魏豹为王,全取东郡,实力比魏咎时反而更强了。   蒲将军赞同这个提议:“没错,陈郢还有一万守卒,更有季布为将,他素来守诺,少将军离开前说会守住,就一定能守!城内粮食也充足,应能抵挡秦军月余,只要吾等……”   但他的话,却被在中央跪坐许久的年轻男子打断了。   “陈郢的确有一万守军,季布为都尉。”   “此外,还有数万楚人,其中,就包括了我的亚父。”   巍峨飘逸的高高楚冠,也遮掩不了项羽的武夫之气,他燕颔虎须,双臂有力,好似一巴掌,能将案几拍碎!   “对手可是王贲,这老儿用兵与其父极似,绝不会因为欲夺取陈郢,就放松了陈留、成皋的守备,届时我军杀至成皋,却为大兵阻挡,攻不得而退不能,但陈郢,恐已告破。”   “亚父乃我心腹,季布乃我手足,去一心一臂,与死何异?”   项羽扫视蒲将军、钟离二人:“这场仗,必须打!”   蒲将军急了:“可……”   项羽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我小时候,听仲父说过,楚,天下之强国也,最盛的楚威王时,西有黔中、巫郡,东有夏州、海阳,南有洞庭、苍梧,北有陉塞、郇阳,地方五千馀里,带甲百万,车千乘,骑万匹,粟支十年。此霸王之资也。”   “夫以楚之强与王之贤,天下莫能当也,故诸侯为公、侯、伯,唯我大楚,能自封为王,与周分庭抗礼。”   “正因为楚国很大,昏君庸臣竟不甚惜,故楚怀王时,割上庸、汉北与秦国,也无所谓,徒然忘了,这是先祖筚路蓝缕一寸寸取得的。”   “到楚顷襄王时,被白起破郢,烧先王之陵,丢失江汉,仓皇东奔,半壁山河没了。”   “至负刍时,为了请平,割让陈郢、青阳以西,楚已成了个偏安江淮的小国,终沦亡。”   “如今,楚国好不容易复辟,旧日的错不能重演,只要我还是楚国的上柱国,大楚入地,只要是夺回来的,一尺一寸,都不能再让!”   他拍着蒲将军和钟离眛道:   “吾等复国诛秦,兵不算多,甲不算坚,靠的就是一口气。”   “一口从楚国灭亡开始,憋了十多年的怨气!就算楚已亡了十多年,楚人却依然暗暗记着那句话!”   蒲将军和钟离眛颇受感触,齐声道:“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项羽颔首:“没错,这股气若是散了,那便又回到了老样子。”   “像十多年前一样,一路败仗,失城丢地。”   “最后社稷沦为废墟,楚人任秦吏宰割,贵庶沦为迁虏,传统被践踏于脚下……”   “故,纵是死,也不能退让,淮阳,必须救!”   项羽须发贲张:“秦人欲诱我接战?好啊,那项羽也不多避让,要战,那便战罢,就用这一战,来定梁陈局势!”   ……   数日后,陈郢以南百里的项县,这里是鸿沟的终点,也是项氏家族最初的封地。   钟离眛纵马来报:“上柱国,蒲将军的诱敌有了效果,秦兵果派了一万人北上。”   项羽颔首,他让蒲将军带着三千人,大张旗鼓,沿着鸿沟往北走,做出去进攻陈留的态势,秦军很快有了反应,抽调一万人回援梁地。   而楚军主力,则跟随项羽往南行至项县,在汝南的秦军司马鞅部尚未进攻此地,项县在项羽从弟项声控制下,有三千新募之兵,也有船只接应他们渡过鸿沟。   但就在楚军渡过鸿沟后,才挖灶做好饭,众人正吃着,奉命在外围游弋巡梭的钟离眛再度归来,给项羽送来急报!   “上柱国!南顿乡方向,有大批秦军正向项县开进!”   项羽立刻将口中的饭吐了:   “多少人,多远?”   “至少有四万人!距此只有二十里了!”   二十里,急行军的话一个时辰便可到,慢的话,两三个时辰……   “两倍于我?”   项羽笑了:“这怕是伏兵啊,看来秦军北调去追蒲将军,怕是将计就计,彼辈在沿河布下眼线,监视各地动向,就等着我军渡过鸿沟,便要来包围击之!”   钟离眛对这场仗心里没底:“上柱国,现在渡河回东岸去,避开秦军,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项羽却摇头:“大军虽慢,但车骑半个时辰便能到,届时我军将遭其半渡而击,大受损失。”   “更何况,现在一退,那股从起兵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取,收复山河的志气,就彻底断了,楚国,也就完了!”   钟离眛道:“或者,到十里外的项县去?城池虽小,但也能……”   “不行!”   项羽断然拒绝,他站起身,左右扫视:“再给众人半刻时间,吃完饭后,集结!”   “我有话,要对所有人说!”   ……   “楚地的士卒们,吾乃项羽!”   嗓门大就是任性,黑夫阵前喊话还要举个铜皮卷的简易喇叭,项羽就不用,声如洪钟,传遍四野。   衣甲五花八门的楚军士卒们面面相觑,这半年多来,出身高贵的项羽将军,战无不胜的项羽,虽经常出入军营,与士卒同衣食,但却很少这样对所有人说话,并不是每个人,都见过他。   而他们也得知了,敌军就在二十里外的消息,故窃窃私语,军容有些散乱,大家都在忧心。   项羽的声音再度传来:   “楚人传言,项羽有两丈高!”   “一手能举起一个千斤大鼎!”   “每次作战,他杀人数以百计!”   “还说,我一对重瞳可以喷出火,所到之处,皆为灰烬。”   “大吼一声,则地动山摇,会落下天雷消灭秦军。”   众人闻言,哈哈大笑,因为项羽年纪太轻,才二十四岁,自起兵以来收复数郡,战无不胜,故楚人渐渐开始往他身上加一些神话。   但项羽,今日却承认自己是个凡人。   “这些传闻里,只有每战杀敌百计是真的。”   他扫视众人:“项羽虽勇,但要歼灭十余里外的数万秦军,我做不到!”   一时间,所有人都静了下来,不安从他们心中滋生,项少将军都做不到,那谁人能做到?   “我一个人,做不到。”   项羽补充道,指着面前不到两万人,大声给他们打气:   “但还有汝等,可随我一同列阵而战,将士一体,便可战无不胜攻无不取!”   无人应答。   项羽继续道:“我知道,胆小之人,畏惧之人,都躲在家中,不会加入楚军。项羽麾下,要么是不甘为秦律所绳者,要么是穷困得活不下去,沦为刑徒群盗之人。这些楚地豪杰壮士站在凤鸟旗下,是为了反抗暴秦。”   他往身后一指,远方尘土飞扬,那是秦军的车骑……   “现在,秦军来了,避无可避,这是场恶战。”   楚军中,有些躁动,但项羽声音里,的确听不到一丝畏惧。   “战或死。”   “降,必死!”   “亡,或可活。”   “只有少数人能侥幸逃走,藏匿山林,能活下去,至少活一阵子。”   “但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几年后,汝等必为秦吏所捕。出来一看,楚地早就满目疮痍,汝等的家人妻女,已沦落为奴婢刑徒,于是被斩首于市,或累死在岭南,饿死在骊山、长城……”   这一刻,项羽想到了战死的大父,父亲,也想到了被发配到边塞的仲父和从弟项庄。   项氏和秦国的血仇,是永远无法解开的。   而愿意加入楚军,随项羽反秦的人,也几乎都是如此,要么是家人在统一战争中死去,要么是因犯了一点小错就遭受重罚,沦为刑徒隶臣。   他们中不少人,脸上还黥着字呢!   项羽抬起头,红着眼问:“二三子,项羽敢问,若真那样,屈辱死去前那一刻,汝等是否愿意,用这一切低贱苦楚,来换今天!”   “为一个机会,吾等,就只有这么一个机会!”   “回到这,在鸿沟旁,在楚国的土地上,在赤色凤旗下,迎着秦人,昂着头,告诉他们,楚人,永不为奴,楚人,亦有志气!”   楚人的志气是什么?   按照项羽的理解,那就是自己的土地上,自己说了算!   “吾等愿随将军死战!”   有人欢呼,但也有人沉默,还有人左顾右盼。   项羽不知道这是否算一次成功的演讲,不知道一会究竟有多少人会豁出命来作战。   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家国大义。   也不是每个人,都有一颗勇敢的心。   但一向直来直往的项羽知道,该如何让他们再无退路,只能向前!   “破釜!”   他对项声下令。   “沉舟!”   他对钟离眛大吼。   灶上的陶釜被打翻在地,由戈矛敲成碎块,有的里面还盛着吃剩的米粥……   数百条大小不一的小舟,也被烈火焚烧,慢慢沉入水中……   在这火光中,岸上的楚人,都像项羽一样,红了眼。   主将破釜沉舟,示士卒必死,无一还心!   现在,他们是真没退路了!   这一次,当项羽再度下令时,所有人都自觉地靠拢同伴、同乡,紧紧握住手里的戈矛盾剑。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一首楚歌,从贵族、军吏口中缓缓唱起,悲壮而雄浑勇武!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似是为了壮胆,尽管大多数人不知道词,但还是开干渴的嘴,舔舐自己开裂的唇,有些发疼的喉咙,应和着哼起了调子。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洪亮,咬紧了牙,握紧了矛。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项羽喊出了这最后的一句!   十余年前,在蕲南,他的大父项燕,带着十万楚国男儿,喊出了楚音的绝唱,在那片土地洒下鲜血……   而现在,那些战殁者的子侄,回来了!   他们再度拿起武器,高举旗帜,唱着国殇之曲,却将迎来不一样的命运!   项羽能感觉到,项氏先祖在看着他,楚国八百年君臣在看着他,祝融、东皇、东君、山鬼,楚地的山川神灵都在看着他!   血债当以血偿,这一战,是献给他们最好的祭品!   既然无路可退,那便只能向前,杀出一条血路了!   烟尘滚滚,秦军,已至五里之外!   那面丑陋的旗帜,亦如当年一般黝黑压抑。   正如同楚人的大旗,是那么鲜艳血红!   站在戎车上,项羽套上了最华丽的赤色甲胄,让所有人,敌人、属下,都能清清楚楚看见自己。   那柄长戟,指向前方。   “此战之后。”   “生者,当为人杰。”   “死者,亦为鬼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