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4章 奴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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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侯,郁水入海处到了!”   黑夫走出楼船船舱,看到了碧绿陆地与蔚蓝大海间那道缺口。   经过半个月航行,他们终于跨越“南海”,由闽至粤。   珠三角,中国最繁华的地区,房价高出天际的北上广,如今却是一片蛮荒。在黑夫眼中,这入海口如同亚马逊一般,到处都是雨林、红树林,颇似一根根浮木的大鳄鱼漂上水面,看了一眼遮天蔽日的船队后,识趣地钻回水中。   因为造陆尚未完成,分不清哪里是河哪里是海,后世的许多地区还在海里,中山、澳门、珠海是一个大岛屿。舟师从岛屿右侧擦肩而过,在破碎的沙洲和小岛间穿行,躲避危险的暗礁。   船队行驶到这,便能发现,此地虽然荒蛮,却并非处女地——早在几千年前,越人就在此繁衍生息,开始种植稻谷。南越地广人稀,刀耕水蓐,一般是两把火,开春烧一次,秋后换个地方再烧一次,等树木化作白地,再将水灌进去,与草木灰一混,就是上好的肥料。随意播撒种子,不用精耕细作,就能得到收获,虽然亩产远没有中原高,但耐不住天气炎热,一年两熟啊。   所以越是往内陆走,就越能看到远处滨海平原上成片的水稻田,以及南越人的干栏式小庐。   此时,围着木棉布裙,田间地头收稻的越人看到如山一般庞大的楼船杀到,都站在田地里目瞪口呆,直到秦军兵卒登岸,才连忙逃窜……   “你看到南越人的战船了么?”   黑夫问侄儿尉阳。   “也是奇怪,一艘未见。”   尉阳有些诧异,他听说,居住在入海口附近的“蛟部”,以船只众多而出名,水上力量不亚于闽越,但舟师行驶至此,为何不见它们来迎战?   黑夫却知道这是为何:“我已令共敖等人、带着武昌营的数万大军,走北江道抵达四会,安营扎寨,打造船只,一副要越江渡海来攻的姿态。这附近越人诸部所有的船只、青壮,都去了四会,阻扰秦军去了,在这沿海地带,只剩下老弱妇孺忙着割稻……”   上一次秦越战争里,越人避战的手段有二,一是欺负秦人不擅长山林作战,逃进深山老林,二是欺负秦人不习水性,划船到海岛上,这次多半也会故技重施。但不论是哪种,都需要足够的粮食,越人是打算拖一拖,等晚稻割完,打成谷子,再带着逃匿,不然光捕鱼摘果打猎,可养不活全部人口。   但他们万万想不到,秦军竟有两支,明伐暗渡,如神兵天降,从海上过来——因为消息闭塞,他们连邻居闽越已被黑夫拿下都不知道。   黑夫令尉阳打起旗号,让任嚣、东门豹、吴芮等一众战将过来开会。   “郁水过了四会后,又分为三条河道入海,故大军亦要一分为三,各走一条,但凡遇上越人村寨、据点,便派遣陆师去攻占,掳其老弱妇孺,舟师则直扑四会,乘越人青壮船茷齐聚时,将其一举歼灭!毕其功于一役!”   这就是黑夫的计划,那样一来,南越最强大的蛟部、羊部便能一战而灭,省得他们再跑到森林海岛中打游击!   众将应诺而去后,奉命专门载着数千人,去抄越人老家,掳其老弱妇孺的尉阳却来找黑夫,欲言又止……   黑夫立刻猜出自己这个虽经历战阵,却因为太顺,不识人世险恶的侄儿在想什么。   “你是不是对要去做的事感到不齿?”   “不敢,只是觉得,我恐怕更愿意去与越人主力作战,而不是……而不是袭击老弱妇孺。”   尉阳的确有些踌躇,他加入舟师数年,只打过灭沧海君一场仗,那是打着惩戒谋逆贼子而行的诛伐,并无过多杀戮。   眼下黑夫却不加掩饰地,让他去干类似强盗海寇才做的事,尉阳一时间有些难以接手,觉得这不是“正义之师”该做的。   对家人,黑夫稍微更有点耐心,他让尉阳坐下,并叫住了一旁准备开溜的陆贾:   “陆生,过来,跟吾等讲讲宋襄公的故事么?”   陆贾只好站住,说起那件春秋往事来……   “于是,宋襄公拒绝乘楚军渡泓水时半渡而击,说,吾等号称仁义之师,怎么能趁人家渡河攻打呢。接着,又放任楚军排兵布阵,双方正面阵战,结果宋襄公大败,还被楚军射伤了腿,但他又说,我是君子,不重伤,不擒二毛,这便是仁义之师,岂能行此乘危扼险之举哉?”   说到这里,陆贾略一停顿:“但宋襄公之兄子鱼却说,兵以胜为功,双方无所不用其极,哪里会讲究什么君子之道……”   黑夫看向若有所思的尉阳:“你觉得宋襄公和子鱼,谁说得对?”   “子鱼说得对,兵者,诡道也,以胜为功,身为将吏,不能有不忍之心……”尉阳有些羞愧,他竟然怀疑起仲父的命令来。   黑夫道:“不是我不想为君子,让秦军做仁义之师,而是因为,这就是战争。越人并无常兵,但也可以说全民皆兵,从秦军第一次南下起,战争便不仅限于双方兵卒青壮,那些老弱妇孺,也极其凶悍骁勇,哪怕是半大的孩子,会用弓矢,用剑,用木棍来暗算秦军,若放任她们逃走,后患无穷。”   他拍了拍尉阳,让他放下心结,去准备出发,笑道:   “而且,我又不是要汝等杀了她们,只要放下武器,不再反抗,便可留其性命,驱使彼辈割完稻谷,带着一起,去番禺与我汇合。”   去到番禺后又要如何处置?黑夫没说。   尉阳应诺而去后,黑夫却负手站在楼船上,忽然问陆贾道:   “陆贾,儒家讲究‘有教无类’?”   “是,此乃孔子之言,性相近也,习相远也,唯君侯这样的上知者,与不能辨菽麦的下愚者不移,至于吾等这种居于中间的普通人,其贤愚,都是可以通过教化改变的。”陆贾小心应是。   “那些越人。”   黑夫指着岸上,被秦卒拴在绳子上的纹身越人们:“他们也是可以的教化的么?”   “这……”   孔子没说过可以,只是强调华夷之防,但孟子好像有类似的言论。   虽然不喜老孟,但陆贾想了想道:“既然古时有用夷变夏者,蛮夷戎狄之中,也出过一些贤人,应也是可以教化的。”   黑夫道:“哦?可以从食人的夷狄,教化成华夏之人?”   陆贾踌躇了:“有服章之美谓之华,有礼仪之大故称夏……这的确有些难。”   黑夫看向满脸不确定的陆贾,笑道:“不要求有服章之美,毕竟到了越地后,连我和手下四千短兵都齐齐髡发了,懂不懂礼仪也无所谓,像吾等这些军汉,地里黔首,又哪里懂什么礼仪呢?”   “但吾等却又确确实实知道,自己是中国之人,秦楚燕韩赵魏齐,过去七国之人相互敌视,但都自视为诸夏。”   虽然这种认识,仍是知识分子和贵族的专利,但这种奇妙的认同感,也是促成七国一统的内因,只需要经过大一统王朝的长期糅合,一个统一的民族,就要呼之欲出了。   黑夫不想与陆贾在这深入探讨这个问题,直接道明了打算:“在闽越时,你不是建议,在当地搞教化么?在那里被我否了,但在这,在南越,在番禺,我倒很想让你试试!”   他伸出手,仿佛要将这片土地收入囊中。   “我会掳走越人的老弱妇孺,从那些母亲怀中,夺走她们的孩子——男孩……”   这无疑是极恶之事,但在黑夫口中,却仿佛是在做天大的好事。   “我要告诉越人,我不会将他们的孩子变成奴隶,更不会像南越诸部之间攻伐仇杀,会吃掉敌人的子女……”   黑夫笑道:“我要派人教化他们,让彼辈长大后,听得懂夏言,再过十年、二十年,一代人、两代人,最终用夏变夷!”   说得很高尚啊,可实际上呢?黑夫很清楚,所谓文明,不过是披上层薄薄外衣,遮掩那些血迹斑斑的野蛮而已。   鲁迅说过,历史上有两种时代: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   黑夫不知道眼下属于那种,也不能确定,未来在自己的努力下,这天下,至少是中原,会不会升华成人可以为人的时代……   但他起码知道,奴隶也分两种的。   “不会听话的奴隶。”   黑夫对岸上被按倒后,仍不断反抗,试图咬掉秦卒耳朵的南越女子摇了摇头,又回过头,看着来自豫章,吴芮的手下,帮秦人划船的扬越、干越人,这群粗通夏言,脸上木然,摇着橹的可怜家伙,叹了口气:   “和会听话的奴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