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3章 慈不掌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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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骑风风火火地在扶苏车前停下,一位身着戎装的黑面将军下了车,朝扶苏作揖行礼,说自己来恭迎公子监军。扶苏亦还之以礼,为自己迟到而抱歉。   但还没说下一句话,黑夫就先告罪一声,唤来了负责民夫的校尉赵贲,斥道:   “赵校尉,汝等从咸阳出发时,预定昨日抵达弋居,却久久未见踪影。军情如火,边檄连绵,汝等已耽搁一日,不加快脚步,为何要在此停歇!”   校尉名为赵贲,算起来,还是北地郡守赵亥的侄儿,这一战,黑夫是北地方面军的裨将,位在校尉、都尉之上,他只能唯唯告罪……   见赵贲为自己代过,扶苏心中有愧,上前一步拱手道:“请尉将军勿要怪罪赵校尉,让民夫停下休憩,乃扶苏的决议。”   “是公子下的命令?”   扶苏是监军,所谓监军,便是朝廷委派,掌控运输补给、将领赏罚等重要军事,以及大军与朝廷的通讯,官秩地位理论上低于一军主将,但主将却无法对监军下达命令,双方相互制衡。   押粮是停是走,的确属于他的权力,不过……   黑夫已放低姿态,亲自到弋居乡等了一天,却左右不见,无奈只能亲自来催促,心里实在有点窝火,对扶苏印象大减。   尽管对方是帝国的长公子,但事关这一战的主次,事关日后的粮草押解问题,黑夫不打算让步,便道:“黑夫想知道,公子为何如此?”   扶苏倒没有贵公子的不可一世,不卑不亢地回道:“天气酷热,民夫水土不服,食饭不时,每日倒毙数人,今日更晕厥十数人,我见众人劳顿,便想让他们歇息喝水,天气稍稍转凉再上路。”   黑夫有些诧异,看看休憩的民夫,再看看扶苏,即便身在军旅,他依旧是位卓尔不群的佳公子。   按理说,这群长于深宫,养于妇人之手的公子哥们,谁不是视人命如草芥,视庶民为粪土,扶苏居然会怜悯役夫,为数人倒毙而惋惜,倒是一桩异事……   但这仁慈却放在了错误的地方,错误的时间啊。   于是黑夫道:“兵法云,视卒如婴儿,故可与之赴深溪;视卒如爱子,故可与之俱死……公子不以身份之贵便轻视他们,而是视民夫如婴儿、爱子,黑夫佩服。”   他随即话音一转,严肃地说道:“但兵法中还有下一句话,厚而不能使,爱而不能令,乱而不能治,譬若骄子,不可用也!”   “掌兵不是不能有仁爱之心,而是不宜仁慈过度。如果当严不严、心慈手软、姑息迁就、失之于宽,关键时刻,便不能治,不能使、不能令了!”   “多谢将军授以兵法。”   扶苏微微颔首,却又道:“将军之言虽有理,但难道要扶苏坐视士卒倒毙而不顾?”   黑夫一笑:“全军万余人停下等待十数人,恐不是什么好办法。”   他对校尉赵贲道:“传令下去,使重症者就地扎营医治休息,稍后再由小吏带去郡城报到。轻度晕厥者载于车,劳累者可扶车舆同行,这样,既不会有人倒毙道旁!也不会耽误行程。”   又看向扶苏:“公子以为这样如何?”   扶苏一愣,细细一想,黑夫这法子的确比他的要周全,便道:“尉将军之策可行。”   末了黑夫又道:“再向众人宣布,到达以后有鱼汤喝!”   赵贲看了一眼扶苏,应命而去,按照军规,主将监军皆在时,优先听从主将的,除非他被监军出示陛下信符,剥夺了指挥权……   “尉将军不愧是战功赫赫的宿将,思量周到。”   扶苏无话可说,黑夫不但妥善处理了伤病者,还给尚能走得动的人激励,压根挑不出毛病来。   “黑夫也是从王翦老将军处学来的。”   黑夫道:“数年前淮北鏖战,我军在沼泽地追击逃窜的楚军。连续行军,极度疲乏、甚至出现跑死、累死士卒的时候,很多将士希望能够稍微休整。这时王老将军说了这样一句话:慈不掌兵,若让项燕逃窜,将贻误战机,后患无穷。到那时秦楚整军再战,死的就不是数十累卒,而是万千将士了!”   “故而,自那之后,黑夫也学会了一件事,统帅战将,必要有铁一般的意志和决心,指挥行事,绝不能因心软而坏了大局!”   上一次以粮队诱匈奴先动手,也可能玩脱导致粮队死伤惨重,但计较之后,所得应大于所失。   若连手里的饵都不忍心扔出去,是钓不到鱼的。   “同理,若因怜悯民夫疲倦而让他们休憩,耽误了将粮食运到前线的时间,持兵戈御敌的将士可能就要挨饿。饿着肚子打仗,本不用死的人,或许就会因双手无力而惨死,从而导致一个阵线败退,最终使得全局皆溃,死者遍野。”   如此一说,扶苏面色微变,这一点,年轻的他还真未想到。   “黑夫窃以为,若让这种情形出现,才是最大的不仁!今日之事,听闻公子已自罚二甲,便算了,但还望公子日后监粮,切勿耽误行程!”   扶苏被黑夫暗责一通,倒没有恼羞成怒,而是肃然垂袖拱手:“扶苏受教了。”   这时候,在赵贲的宣布下,民夫们都被催促起身,黑夫便道:“粮队即刻启程,黑夫在前为公子引路,公子押后何如?”   “主将在前,监军在后,理当如此。”   黑夫朝唐铎点了点头,带着随从离去,这时候,方才主将与监军对话,知趣地不敢言语的淳于越才低声道:   “这位尉将军,虽然态度谦谨,但言语中,对公子颇有微词,甚至是斥责啊!”   扶苏却摇了摇头:“尉将军之言,确有几分道理。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扶苏初历军旅,的确不懂兵事啊。只顾着民夫之疲,却忘了前线将士也在翘首盼粮,顾此失彼,扶苏之过也,今后再遇上类似的事,当效尉将军之法!”   说罢,他似是想起一事来,看向淳于越,笑道:“还有,尉将军治兵以严,不迁就于公子监军,与我言谈也不卑不亢,观其言察其行,若是乡愿小人,恐怕不会如此作态罢?”   墨家是比较欣赏黑夫的,唐铎大喜:“正是如此!尉将军乃能将干吏!”   淳于越欲再言,却被扶苏伸手制止了。   “淳于先生,唐先生,我与你们一样,不赞同父皇大肆发兵,打这场损伤民力的开边之战。这万五千名来自关东的民夫,也没有人愿意远赴塞外。但扶苏既然得了使命,不论愿与不愿,师出之日起,便要做好这监军之责!主将与监军,既相互制衡,也相互协助,我希望能与尉将军坦诚协作,类似的话,先生日后切勿复言!”   淳于越讷讷而退,这位公子,虽儒雅仁慈,骨子里却也有自己的固执,不是三言两语能改变的。   眼看粮队要再度启程,扶苏作为押后的监军,便抽空去探望了那几名中暑严重,呕吐发烧,只能在亭舍休憩的民夫。   他一点架子都没有,如玉公子行走在满身汗臭的民夫间,众人敬服之余,也纷纷退开,生怕弄脏了公子的衣垂……   “扶苏不会任由二三子倒毙路途。”   扶苏朝留下治疗的民夫们拱手,也不管这些关东之人能不能听懂他的话,转过身,他眼中吟诵时的坚毅未变。   看着前方绵长的队伍再度踏上漫漫征程,他扶着车栏,心中暗道:“尉将军言,慈不掌兵,此言有理。”   “但我并非掌兵的将军,而是监军公子……”   大半个月行走在这群民夫中,看他们的生活,听他们的抱怨,扶苏明白,天下初定,远方黔首未集,山东之人,只想在家好好过日子,春耕秋收,没人想来打这一仗。   但皇帝有命,不得不从,扶苏只觉得,自己身为秦公子,身为监军,或能让他们感受到一些善意。   若连他也视若罔顾,那这些被秦卒以迁虏奴隶对待,动辄鞭笞驱赶的民夫们,除了勒住脖子的苛律外,还有什么理由,让他们在这场与己无甚关系的战争里,安心押粮载重,忍受千里转输之苦?   “故将军不可慈,扶苏,却必待众人以仁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