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已经较炎热,乡校门口又被一群乡人堵得严丝合缝,更不透风,张博体庞,热得满头大汗,巴不得快些结束这场闹剧,便指着陈平道:“陈平,闲话少说,速速陈述供词!”
陈平应道:“平的供词,与兄嫂一致。所谓盗嫂,实乃无稽之谈,平连说都不忍心说!在此,只能告知诸君,陈平虽不学无术,虽家贫贱,但男女不杂坐,不同椸,不同巾栉,不亲授。叔嫂不通问,不授受的礼节……陈平自诩也是读书识礼之人,这些年来,从未违背!” 他回过身,对所有人大声宣告道:“陈平一向敬兄如父,敬嫂如母,岂会做出丧尽天良之事?那些流言蜚语,还望二三子勿要复言,再有乱言者,那便是陈平的仇人!”
那些蜂拥至此听讼的乡人,尤其是乱嚼舌头的人,都有些讷讷无言,甚至还有些面带羞愧。
同时,三老张负闻言颇为惊异:“陈平,我听说你去邻县学的是黄老之术,不曾想,也懂儒生之礼?”
陈平知道,这句故意加进去的话,会引起好儒术的张负重视,立刻道:“好叫三老知晓,不管是黄老还是儒术,其本质,都是天道纲常之礼,只是表述略有差别。若是连最基本的伦理都守不住,那连做人的资格都没了,哪还能修习学问?” “善,大善!”
魏国的儒家与黄老还算和睦,不像儒法那样不相包容,也不像儒墨那样不死不休,张家虽然不把黄老看做真学问,却也不至于对异己喊打喊杀。
于是张负看陈平越看越喜爱:“孔子曰,夫取人之术也,观其言而察其行。先前乡常有人伤你,说你空长了一身俊美皮囊,其内却空空如也。且游手好闲,不视家生产,乃乡败类。我先前还信以为真,但今日一见,才知道那都是诽谤之言。” 见乡有如此美玉人才,张负刚死了第五个孙婿的心情,竟突然变好了,脱口赞道:
“陈平,你不但有其表,亦有其里也!”
陈平闻言大喜,立刻下拜道谢。 这句夸奖出自三老之口,分量很重,俨然逆转了陈平数年来在乡的恶名。
“不好。”
黑夫见再这样下去,整场诉讼,要变成被陈平引导的风评专场了,连忙起身,发表自己的意见。
“三老之言甚善。” 黑夫拊掌道:“我初见陈平,便察觉了他的不俗,如此言谈得体之人,难道真是衣冠禽兽?果不其然,这是一场流言招致的误会。”
他说一句,仲鸣帮他转译一句,最后黑夫甚至将剑拍到了案,威吓道:
“我不知道本乡风俗,是如何治理流言诽谤者的,但秦律之,便有诽谤之罪!诽谤君王官府施政者,为刑徒。诽谤伤他人名誉者,若是被人状告到县、乡,得以查实,也要追究诽谤者,判处毒言罪!”
毒言者,口舌有毒也。
在秦国,像邻里吵架这种小事,一般是里吏、三老调节,只要你没动手打架私斗,便不会构成刑事诉讼。但若是因怨生恨,诽谤危害他人名誉,甚至将其他人说成犯法的罪犯,尽管你只是说说而已,没有去诬告,不会被判“诬告反坐”,但依然有一个“毒言罪”专门用来治这些长舌之人。 “此罪,轻者罚钱,重者劳役流放!二三子且谨记,闲言碎语一时痛快,但等秦法一到,嘴里的话,都得在心里揣摩揣摩,是真?是假?是否会让他人枉受污名?可不能信口乱说了!”
一番话下来,乡校内外,众人皆尽缄默。
秦法严苛他们是都有耳闻的,却没想到连乡里闲话都要管,顿时心生畏惧。尤其是那些喜欢嚼舌根的乡村妇,都摸着自己的口舌,有些后怕。
黑夫是要给他们打打预防针,陈留、外黄那边,已经开始加强管制,推行秦国律令,等魏国灭亡后,户牖乡的控制收紧,也是意料的事。
不过,他现在也没本事找到最初造谣的人,此事已经传遍了半个乡邑,数百千人都在说,想要顺藤摸瓜找到根源?太难了,黑夫只是想顺手,得个陈平的人情,并不想大动干戈,扰乱本地治安。
黑夫能做的,只是为此事定性,摘去陈平头顶的黑锅。
他最后代表三吏,总结道:“既然陈伯、陈平三人已将事情说清楚,所谓陈平盗嫂,乃虚构之事,此案至此完结,今后任何人,不许再乱言,毁陈平声名!”
……
在张博迫不及待地宣布散场后,陈平请他那对已经和好的兄、嫂先走。
他则留了下来,在回答张负几个问题后,抬起头,看到黑夫近了,便向张负告辞,小步趋行过来,双手并拢,朝黑夫重重行了一礼!
“今日之事,若非游徼秉公执法,小人的冤屈,恐怕是洗不清了。”
这态度很明朗,陈平是想表达:“我知道是游徼在帮我!”
陈平是聪明人,从秦军驻扎此地起,他便在暗暗观察,观察秦吏与张氏兄弟的博弈。他家贫贱,没有资格参加那场宴会,却也听说了那天发生的事,不由对两个人赞不绝口。
一个是张负,陈平认为,张负是识时务者,知道什么时候该退让,面对强硬的秦吏,张氏暂时低头是明智的,在秦人的剑下保住家族要紧。
第二个,是名为“黑夫”的秦吏了,要知道,不是所有外来者,都能力压地头蛇。黑夫收到邀请时,没有因为张氏势大而苟且低头,宴会,他也不卑不亢,渐渐逆转了劣势,用一场剑舞告诉张氏兄弟:天已经变了。
这才有了半个多月来,黑夫对乡诸事的主导。
但陈平却万万没料到,当自己蒙受“盗嫂”污名,正苦苦思索如何脱困时,却是这名秦吏伸出了援手。
虽然最后,他还是靠自己的聪明才智,扭转了舆情风评,但若没有黑夫张罗的这场审判,陈平绝不会有自救的机会。
再好的才干,也需要舞台来展现,靠陈平自己,是搭不起台子的。
所以陈平对黑夫,的确心存谢意。
但仅仅是谢意而已,甚至还夹杂着几分提防。
因为,他至今没想明白,这个叫黑夫的秦吏,无缘无故为何要拉自己一把?
但这时候,已经没时间细想了,陈平只能垂首道:“游徼之恩,陈平一定谨记!”
黑夫打量着满眼感激的陈平,却不知道他这番话有几分诚意,便笑道:“你方才对兄嫂说,今后当自食其力,不知你打算做什么?”
“我……”
仲鸣转述后,陈平却有些迟疑,今日他的精力,都放在让兄嫂复合,扭转乡党对他的印象了,未来的事,一时还没想好。
他苦笑道:“我学的虽是黄老,但也粗通一些喜丧礼仪,或许是碰到丧事时去给人帮忙,混点酬劳吧。”
黑夫却摇了摇头道:“你知而有才略,何至于此,再说了,丧事可不是每天都有的。”
“不如这样,近来大梁王将军处,以及阳武县城都传来不少公,需从秦字翻译成魏字,张贴在城内告知乡人。但我营内,恰好缺一个会写魏字的人……”
陈平听仲鸣转述后,感觉不妙,然而不等他拒绝,黑夫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命令的口吻道:“事情便这么说定了,从明日起,你便来营内做书,帮忙译字,我每月给你三魏石粟米的报酬!”
……
“每月三石粮食!这可是好事啊!”
陈平回到家将事情一说,陈伯十分高兴,他们家的地只有三十亩,而且还是200步见方的魏亩,每年产粮也60石,除去缴纳的租税,勉强够一家三口活下来,一年到头,想添件新衣都难。
但陈平这差事,一个月却能挣三石!相当于他们兄弟二人一个月的口粮。而且,只需要去秦军营地里写写字,不用干重活,虽然不知道能做多久,但的确是个好差事。
已经扭扭捏捏跟着陈伯回家的陈嫂,也难得对陈平露出了好脸色:“你若能得此差事,也算自食其力了!这么多年来,我可盼着这天!虽说那些秦人满面凶相,说话又难懂,但总你整天在家吃白饭好。”
陈伯一拍桌子,瞪大了眼睛:“你这悍妇!说什么呢。”
陈嫂则掐着腰与他针锋相对:“我说错了?”
眼看这对冤家又要吵起来,陈平连忙劝下了二人,笑道:“兄嫂不要争执,这的确是好差事,既然秦吏已经说了,我也无法拒绝,去是了,兄嫂等着我背粮回来罢。”
然而,在笑容满面之下,陈平却有隐隐的担忧。
秦国的字,和魏国字虽同出一源,都是周室金大篆,但几百年并行使用下来,已有不少差异。所以秦字的公告,若想让乡人知晓,非得译成魏字才行,不然识字的人也会读一点卡壳。
这年头可不后世,段落句子简洁,错了一个字,或许整句话的意思全错了。
再者,去秦营里做书,对陈平是有很大好处的。
近的好处,便是黑夫答应的三石粮食酬劳。
远的好处,则是陈平学会了秦国字,今后秦人在本乡正式建立统治,他会其他人有更大优势,有更多机会被选拔,去做人人……
这是陈平读书多年,孜孜以求的东西。
但问题又来了,那秦吏与他非亲非故,为何对陈平这么好?又是帮他洗清污名,又送他饭碗前程。
陈平今日在乡校表现堪称完美,所以他很好地隐藏了自己真实的一面……
其实,除了对知之甚深的兄嫂外,他也是个不吝以最大恶意,去揣摩别人意图的人!
天道芸芸,各复归于其根。
他学的是黄老,相信这世一切事物,都有因果关系,不会有无缘无故的爱,也不会有无缘无故的恨。
所以在兄嫂一边吵着嘴,一边去做饭时,陈平收起了笑容,他走到水缸前,看着自己俊美的脸庞倒影,思索片刻,突然间面露惊骇。
“那秦吏,怕不是与先任魏王一样,有龙阳之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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