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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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在这片混沌的黑暗中,鹤连山不由想起了中华民族最最古老的神话。

  在开天辟地之前,混沌孕育出的盘古大神也会像这样在无尽的黑暗中摸索着吗?他的身躯顶天立地,身体有山川那么高,呼吸有如风雷,但是在亘古的混沌之中却仍旧显得很小很小,像正在羊水中胎动的婴儿。

  直到他摸到了那把斧头,几乎是下意识地用力一挥,终于给混沌带来第一道光。

  此情此景下,这个从小听到的神话再次浮现于眼前,让鹤连山不禁感慨中国先民的智慧——那个时代尚且没有诞生现代物理学和量子力学,先民们却凭着直觉感悟到了宇宙的真相之一,起于混沌,随后轰隆一声,第一道光迸射出来,将万物炸开。

  他只是庆幸自己终究不是盘古,至少还知道此行的目的,而这个目的也绝对不是将什么东西炸开。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只不过是一次和平的、礼貌的,极有风度的谈判,或者说是斡旋而已。

  是的,不出意外的话……

  要是出了点意外,那可就不好说了。

  ————

  兀自嘀咕着,鹤连山注意到前方的视野逐渐变亮了些,虽说放眼望去仍然看不见东西,但好歹算是清晰了几分。而他此行要找到的目标——那个端庄典雅的女人,侧身坐在一块凸起的石墩上,笑盈盈地注视着面前石桌上的棋盘,美目流盼,若有所思。她将黑色长发简单梳拢成一根辫子,搭在左侧肩膀上,上下搭配的也不过是些居家衣物,却因为其本人气场过于强大而一并得到了提升,一件纯黑色的夹袄就这样披在肩上,显出几分慵懒气质。

  当然,比起那种故作姿态的小女生,她的动作相当自然,并不刻意矫揉,像一只管自己晒太阳的黑色猫咪。

  终于,女人抬起头,眯起眼睛,用混杂着好奇和挑衅的眼光看向他。

  鹤连山毫不芥蒂地坐在她对面的石墩上,双目平视,心神安定。

  ……

  “真亏你能找到这里来呢。”似乎是因为鹤连山的反应过于无趣,女人很快就腻了,再度将注意力转移到刻在石桌的棋盘上。她从自己面前的棋篓中拈起一枚黑子,在五指的指缝中划来划去,时不时拿黑子轻轻敲击石桌,发出“擦嚓”的声音。

  “很感谢你给我这次平等对话的机会,南宫先生。”鹤连山的措辞十分正式,“到了‘我们这个级别’,这样的机会愈发显得弥足珍贵。”

  “呵……”南宫问摇了摇头,不时用黑子摩挲着桌面,“不必客气,鹤院长。说起来……我那位前夫受了你不少照顾呢,多谢。”

  “尹月升吗……”

  “为什么要加个‘吗’?”她终于抬起头,戏谑地笑道,“你觉得我有多少个前夫?”

  “这我可不知道,向女士随意打听这种事情实在太失礼了,不过嘛……”鹤连山也不是好相与的货色,当即就掰着手指头数道,“据我所知,你和尹月升有一个儿子,和伊姆·让·斯芬克斯又有一个女儿,再加上你那个尚且在基金会实习的三儿子,总共就是三个子女。哼哼……有没有第四个,或者更多个,我可不敢保证。”

  “你真是差劲的男人呢,鹤院长。”南宫问神色微变,用带点风尘气的语气娇嗔道,“就这么关注我这个离过两次婚的大龄剩女嘛?”

  “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是希望有哪位好心男士能牢牢拴住你的心啊,南宫,如果你能沉迷于情爱,脑袋里那些可怕的思想或许会消停一会儿……”鹤连山话锋一转,“你可知道,你正在试图做的事情……到底有多么荒谬、残忍、不可理喻?”

  “是吗?”南宫问仍然笑着,她的笑像古典的蒙娜丽莎一样美丽,却又不是一幅尘封在白纸上的画。

  一颦一笑中,眼眸里透出的深邃和神秘仿佛深渊,会让人无法克制与其对视的欲望。

  鹤连山似乎明白为什么尹月升和伊姆这种人中龙凤都会迷上她了。

  但他不会。

  因为他是影子宇宙,论底蕴,这世间又有谁能与他相抗衡?

  “是的。”他略微加重了语气,重复道,“虽说我和你所处的立场不同,但此时此刻,我并不是以‘安塔列斯学院院长’这个身份,而是以‘宇宙级能力者’的身份告诫你,你的行为,已经跨过了当初定下的那条线。”

  “如果真是这样,就应该有圈子里的人跳出来提醒我,可惜没有。鹤院长,迄今为止,向我递出‘警告’的人……或者生物,加总起来就只有你一个。”南宫问微微偏过脑袋,浅笑着,又从左手的棋篓里取出一枚白子,“同为宇宙级能力者,你不觉得你有些……‘激进’了吗?”

  “别把我和那些老古董相提并论。”鹤连山冷笑道,“在你找到‘那家伙’的时候,我还不能完全确定,但这之后你的行为就愈发……明显,危险倾向更是逐日升高。

  我的上级们一直非常重视你,他们的判断和我基本都差不多——混沌基金会中藏着不少高手,其中不乏宇宙级,但是大多数宇宙级能力者都默认遵守一些圈子里的‘规则’,像千年乌龟一样几十年都未必动弹一下。在活动,并且有强烈活动倾向的宇宙级能力者,目前为止就只有你一个。”

  南宫问微微笑着,不点头,也不否认。

  “尤其是这次的事,更加肯定了我对你的看法。”鹤连山略微颔首,看向她的眼神中有毫不掩饰的敌意,“南宫先生……你现在在做的事,很不简单啊。”

  “我做了什么呢?”她饶有兴致地问道。

  “那个子弹……是你造出来的吧?”鹤连山眯起双眼,“将自己的能力随意使用在这种事情上,肆意改变人类社会原有的历史进程,这无疑违反了当初圈子里定下的‘约定’。”

  “鹤院长,你真的确定……那会改变历史进程吗?”南宫问漫不经心地说道,“如果我用‘水元素’具现化出来的子弹有效,那也不过是杀了一个尚未出山的超警预备役而已,算不得什么大事。我没记错的话,你们学院这届收了将近百来个学生吧?也就是说,四年之后,毕业的超警会有数百数千之多,死了其中一个……算不上什么大事。”

  “死的那个人是徐少阳,徐琅天的儿子。”鹤连山以陈述的语气说道,“‘他成为超警’这件事本身,对整个社会都有巨大的意义。考虑到其父亲在当今国内外社会上的地位和影响力,此举或将为民众做出一个积极正面的表率,说是里程碑也不为过……这一点,我想你不可能不知道吧。”

  “你们又要把一个孩子捧上神坛吗?哈哈哈哈……他真可怜。”南宫问掩面轻笑道,语气中当真充满了对徐少阳的怜悯,“就和那个火拳一样,成为‘第二个’被包装起来的英雄。事实上又如何呢?只不过会将更多拥有大好未来的少年少女拉入一个永远填不满的深坑罢了,鹤连山,这样的行为……真恶心。”

  ……

  她的鄙夷和轻蔑就写在黑宝石般的眼睛里,完全没有要掩饰的意思。

  鹤连山直视着她的眼睛,缓缓开口,语气平淡,每一个字都充满了力量。

  “我坚信,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虽然我们现在的力量还不够强大,无法和你们正面交锋,但我坚信我们才是对的。这个社会需要责任和牺牲,需要有人挺身而出。在‘那一天’之前,为社会挺身而出的人是警察、特情、消防官兵、守护边疆的战士、坚守在岗位上的军人;而在‘那一天’之后,又多了一类名为‘超警’的人。我们做的事情只有一件——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让这个社会变得更加安全,和你们这些‘看破红尘’的家伙不一样,我深信这是有意义的。”

  “……”

  南宫问第一次停下手中的事,抬起头,认认真真地看了鹤连山一眼。

  很快她又将眼神移到别处。

  “了不起的梦想,鹤院长。”她别有用心地敲打着石桌,“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围棋吗?”

  鹤连山还没从激昂的即兴演说里回过神来,一时间愣住了。

  “一开始,我觉得国际象棋和中国象棋都是不错的选择,现代的军棋虽然俗了一点,但也不失为一种博弈的手段,飞行棋之流则是完全依赖运气。但是……你也知道,我不缺时间。下着下着,这些游戏就没意思了。于是围棋走进了我的视野——每一次下,每一次摆出棋谱,我都能从中学习到不同的道理,这就是我深爱围棋的原因。”

  “在象棋中,每个棋子都有它特定的作用——马走日,象走田,炮隔山,车过河。在这样的局限下,每个棋子的作用都被限定了,这就注定了对棋手而言,不同棋子的‘重要性’也是不同的。为了胜利,一些不重要的棋子可以被放弃,比如小兵有五个,必要牺牲掉一个也无所谓,所谓弃卒保车大抵如此。随着战况升级,马、车、炮、象、士,无一不可以让出去,只要最后能杀掉对方的主帅,就算是赢了。”

  鹤连山忽然一个激灵,恍然大悟,看向石桌上的棋谱。

  但见……一黑一白两条大龙,正撕咬得难分难解,整片棋盘布满棋子,早已没有多少余气了!

  战况之惨烈、之复杂……竟让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鹤连山为之一颤。

  “你……”

  “最开始,我很喜欢象棋,因为它和我的理念最为相符。”南宫问注意到了鹤连山的明悟,但她不以为意,继续往下说,“在这个超能力者的世界,能力者,就是马、车、炮、象、士、将、帅,整个人类社会就是楚河汉界。但玩着玩着……我发现其实小小的兵卒也能发挥奇效,但是在这种‘不平等’的战场上,他们的作用注定没有剩下的棋子大,所以经常会被忽视。”

  “围棋更加的……平等。”

  “在我看来,超能力,从来没有强弱之分。正如围棋的棋子,唯有阵营之别,一黑,一白,每一颗棋子的效果都是一样的。任何一颗棋子在特定的局下都可能成为‘神之手’,也可能成为炮灰被放弃掉,任何一枚棋子都是白方或者黑方布下的一部分,再无高低贵贱之分。这样的胜负,考验的是大局观,对全局的把握,以及……对‘闲棋’的运用。多少步之前,你走的一步闲棋,或许会成为逆转一切的关键。”

  “南宫先生,我真是小看了你……”鹤连山的语气阴沉下来,“你的闲子,原来早已落下。”

  “呵……你用我的儿子作为‘奇兵’来对付我,我又怎么能不接招呢?”她微笑着,温和地反驳道,“或许你一开始以为……水元素子弹是杀过楚河汉界的跳马,绣虎是隔山打过来的炮,但其实你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它们不过是我的‘弃子’而已。”

  “真正改变一切的,将是一枚小卒子。”

  “和其他棋子一样的小卒子……我期待着他在这次战斗中大放异彩,成为我的‘神之手’。”

  “……我先确认一下,承一是你的亲儿子对吧?”自知被摆了一道,鹤连山也只好蹦出几句烂话来嘲讽,“你确定不是你从哪里捡来的?”

  “前夫的儿子。”她笑盈盈地纠正道,“如果他连这种考验都通不过……那就注定无法参与‘我们’的恩怨。”

  “就让他成为小卒子的祭品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