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岳同王阳明告辞,“先生,杨阁老这段时间厉兵秣马,有很多老臣入京,今日朝堂必定有一场大战,还请先生早做准备。”
王阳明似乎没听见,过了半晌,才哑然失笑,“多谢王参议提醒,王某晓得了。”这位说得云淡风轻,仿佛没有把满朝文臣放在眼里。
毕竟是王阳明啊,王岳也不多话,起身告辞。
就在王岳转身的刹那,王阳明眉头皱起,不但皱起,还带着一丝困惑和思忖,就在王岳即将出去的时候,王阳明终于开口了。
“王参议……王某创立心学,绝无……绝无大逆不道,无君无父之意,还请明鉴。”
王岳咯噔一下,他真的没有想到,王阳明会说这话。
其实他的那番话并没有别的意思。一个人站在历史长河上,往往很容易看清时代的走向。比如成化之后,风气开放,商贾繁荣,走南闯北……一切都在剧烈的变化之中,王阳明的心学,也是顺应大潮的产物。
既然如此,那不妨就把话说得大一点,什么自己做主啊,突破束缚啊,做真正的人啊,说白了,不就是顺应商业发展的那一套吗!
很显然,王阳明听懂了,其实他也注意到了,心学是有向这个方向滑落的危险。可问题是这并非王阳明的真意。
说到底,阳明公也是士大夫出身,他可不想看看人人追名逐利,一切为了赚钱,哪怕连人命都不在乎了。
这不是阳明公想要的世界,所以才有了那四句教。
他是要告诉所有心学门下,你们有尊奉本心的自由,但是你们必须在一个圈圈之内,那就是为善去恶,不可胡作非为。
王岳把心学的危险说得明明白白,他是不是替天子试探自己?王阳明不敢确定,但他和王岳的谈话中,又觉得这个年轻人非比寻常,和聪明人,坦然相对,或许是最好的办法。
王岳顿了顿,扭头对视着王阳明的双目,同样坦然.
“先生人品高古,晚生相信先生的为人。”
两个人算是初次见面,王阳明虽然没有宏论惊人,但是一锅狗肉,已经让王岳心悦诚服。阳明公确乎当世圣贤,丝毫不比怀疑。
当王岳说完,王阳明顿了顿,又道:“王参议,你方才所言,我一个字也没有听清,我也请你不要再说了。”
王岳悚然一惊,他光为了打动王阳明,竟然忘了可能引起的误会……不过以阳明公的人品,多半不会玩文字狱,陷害自己吧!
王岳深深一躬,“先生教训的是,晚生张狂了。”
王阳明又是一笑,不以为意,”少年意气,最是热血,当年我就是触怒刘瑾,被贬贵州,甚至连累了家父。王某没法教你避开祸事,但是王某却可以告诉你,假如有朝一日,遇到了麻烦,遭遇困顿。我希望你记住八个字:一心光明,一生无憾!”
这可是阳明公的教导啊!
王岳再度施礼,“晚生必定牢记,绝不敢忘!”
王岳辞别了王阳明,他还要立刻回去。
皇帝这边能用的人太少了,即便阳明公战力过人,也要提防狼群战术。因此王岳还要去拜见袁宗皋,另外还要去找贾咏。
别看姓贾的人品不行,可是在这种场合,越是无耻之徒,就越有用处。
“王大人放心,老夫已经联络了十几名御史,他们都愿意替陛下说话,仗义执言!“
贾咏信心满满,拍着胸脯保证,虽然人数和质量都没法跟杨廷和那边比,但是绝对能和他们周旋,加上天子的帮忙,这一战胜算非常高。
“老夫再说句过分的话,即便没有王阳明,咱们也不会输的。”
王岳白了眼老贾,“你最好还是冷静点,我就不信,杨阁老能一点动作没有。总而言之,小心为妙。”
贾咏连忙答应,但是他心中却不以为然。
你王岳有多大本事?
不就是靠着一股子混不吝的劲儿,加上天子圣眷,就所向睥睨吗?
老夫经验比你丰富,只要同样圣眷加持,老夫可比你王富贵厉害多了。贾咏的乐观,感染了不少人,很快就能在天子面前得到宠幸,似乎杨廷和已经束手就擒,无计可施。
王岳每天都在关注着朝局,而且时不时东厂传来消息,让王岳丝毫高兴不起来。
就在正式早朝的前三天,突然有人上书弹劾,说贾咏推荐同乡担任顺天乡试主考,而这位主考涉嫌收受贿赂,替一些考生通关节!
这道奏疏上去,立刻朝野震动。
科举考试,那是天下士人鲤鱼化龙的最关键一步,谁敢在科举上动手脚,绝对是千夫所指,万人唾骂。
贾咏气急败坏,他跟那个人只是同乡,却没有任何亲密关系,怎么就能攻击到自己的头上!
完了!
他被黑了!
自从跟着王岳一起收拾张鹤龄,贾咏就已经暴露了。他又四处拉拢失意的官员,想要靠着谄媚新君,咸鱼翻身。
奈何你贾咏并不是天子近臣,也不是远离朝堂,没有把柄的圣贤,捏死你,就跟捏死蚂蚁一样简单。
一个稀里糊涂的科场案件,就让贾咏措手不及。
按照大明的习惯,一旦遭到弹劾,就必须在家里闭门自省,等候结果。
就算调查再快,贾咏也参加不了朝会了。
而贾咏被弹劾的同时,礼部尚书毛澄突然放出话来,他们拟定的办法已经是最好的结果,朝臣如果有异议者,那就是奸邪,按律当斩!
一个管礼部的,倒是不用在意。
可问题是刚刚接任吏部尚书的乔宇立刻提出考察百官,整顿吏治!
事到如今,谁都明白了。
毛部堂透露风声,乔天官高举铡刀。而与此同时,又弹劾了贾咏,警告百官。
连续三招,恰到好处。
那个让人人畏惧的杨阁老回来了!
或者说,杨廷和根本就没有拿出十足的功力,以前只是老叟戏顽童,这一次,他才稍微认真一些。
而就是这样,已经打乱了朱厚熜的部署。
小皇帝这边,袁宗皋是最后防线,王岳是先锋,新来的王阳明是主帅,而贾咏和他的喽啰,就是摇旗呐喊的角色。
一出好戏,怎么能离开龙套?
偏偏这群摇旗呐喊的人,都吓得不敢开口了,光是杨阁老还不能把他们怎么样,可吏部天官手握着百官的命门,谁能不怕?
午门之外,袁宗皋和王岳,孤零零站在一起。
“王岳,礼部的方案是既然以小宗并大宗,就应该尊奉正统,尊孝宗为皇考!”
王岳怒道:“这不是和原来一样吗?他们就没有让步?”
“有!”
“什么?”
“他们说,如果日后陛下有了皇子,可以继承兴王爵位!”
王岳气得笑了,“袁先生,这帮人的脑子是不是坏了?”
袁宗皋无奈道:“只怕是心坏了!”
老头的皱纹比起不久前,深邃了许多,愁眉不展,很显然,他们的势力太孤单了。
而就在这时候,一驾马车,姗姗来迟,王阳明一身绯红的官服,笑吟吟走了过来。
“在外多年,几乎忘了京城的规矩,差点误了早朝!”
他说着,就奔着王岳而来。
三个人,不多不少,跟那边对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王阳明半点没有畏惧之色,反而轻声道:“以少胜多,这可是我的拿手好戏!要不要赌一顿狗肉?“
王岳哭笑不得,”十顿百顿都行啊!“
王阳明信心满满,“我可记下了,就等着品尝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