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二十八章:看尽晚秋一片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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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在湖心猛地晃动,很快又趋于平稳。

  宁长久与赵襄儿相对而坐,白衣白裙相照,似粉墙萦雪。

  宁长久手中所持的,是一柄价值不菲的新剑,剑鞘用加漆的黑檀木裹白蚺皮而成,圆鳞素白的鞘上饰着铜片,亮铜之处微微做旧,明暗交接着光泽。

  宁长久的手握上剑柄的一瞬,蚺皮剑鞘中的铁剑似活了过来,它在鞘中振鸣不定,好似是一条真正的白蛇正挣动着身体,想要褪去这古旧的外皮,换上锋锐噬人的崭新鳞甲。少年的眉目在剑气腾起的那一刻敛去了笑,他的黑发被湖风吹起,也似鞘中跳动的狂蛇。

  拔剑的动作已起,吞口处,剑光亮了起来,但剑与鞘依旧严丝合缝,仿佛这拔剑的动作只是一种错觉。

  赵襄儿没有去看他拔剑的手,她轻轻捋去了红伞上包裹的绸布,一手轻轻地搭着伞面,一手握着伞柄,她的眉眼悠然,不沾神色,却蕴着神采。

  此刻湖上风来,她好似一个娇滴滴的少女,即将撑开如花的红伞,挡着暮秋凉风或是随时会落下的雨。

  湖中锦鲤吻水而走。

  涟漪破碎、散开。

  两人依旧坐着,他们的中间,是一片狼藉的秋鲈鱼和红姜鳝丝和半壶未喝完的酒。

  宁长久的动作似一直在抽剑,只是那剑始终没有离鞘,就像是一辆在原地不停行驶的马车,车轮转了上千转,车却一寸未前。

  赵襄儿亦是如此,她的动作给人一种随时都要将伞撑开的错觉,但不知是不是雨还未落下的缘故,那撑伞的动作绵绵不绝,伞却始终静止着。

  他们都在等对方先拔剑。

  修道者的剑道之争不同于江湖侠客,绿林侠客的剑多争一个快字,但修道者正面对决则要先争一势。他们都在鞘中养着势,此刻的风平浪静不过是假象,汹涌的暗流已在不经意间涌动起来。

  “这三年,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赵襄儿抬起头,看着他握着剑柄的手,道:“可惜你的剑不够好。”

  宁长久目光缓缓掠过自己的剑鞘,也道:“当年你若是有这般境界,我们何至于被白夫人撵着逃往一路。”

  赵襄儿道:“你忽然提起此事是想让我分心?呵,最初见到你的时候还以为是个清心寡欲的小道士,不曾想这般无耻。”

  宁长久微笑道:“我没想过让你分心,倒是我自己先分了神。”

  赵襄儿道:“与人对敌时片刻不得分神。”

  宁长久道:“我来是赴约而不是报仇,哪有对敌一说?”

  赵襄儿看着那碟渐冷的鳝丝汤,说道:“我可不会心慈手软。”

  老渔夫听着他们的对话,一脸茫然。在他们初初拔剑之时,老渔夫的心神便被慑住了,如鲠在喉,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直到此刻少女话音落下,他才觉得船又晃了。

  宁长久握紧了剑柄,赵襄儿拧转过伞柄。

  数千钧的剑意凭空而生,压得船头下沉,但这些剑意更多地落在了湖面上,湖水被剑意压迫着抬起,反而将船拱高了。这艘小小的渔舟像是跃起于江面的鲤鱼,在老渔夫扯着嗓子的惊呼声里,渔舟坠回湖面,不停晃动,高高溅起的水花像是一场洒下的雨。

  老渔夫惊魂未定,他摸了摸溅在脸上的冰凉湖水,定睛之后,发现渔舟上已没有那对新婚夫妻的踪影了。

  而船落下的那一瞬,湖面上转眼间暗了。

  并非是天气阴了,而是所有的光都被湖面上忽然亮起的剑虹夺去,汇聚到了中央,那是两道相互纠缠而出的剑虹,带着白炽色的光,如湖水中腾起的蛟龙,同时,四散开的剑意化作了数十道笔直的线,裂开水面,推动着浪潮向外延伸。

  渔舟在剑气裂湖的水波中打了个转,却奇迹般地毫发无伤。

  宁长久依旧没有拔剑,赵襄儿也是如此,他们向前爆发的剑气不过是心神所绘,再以紫庭之境引动异象,夺光而斩,好似两道纯净的半月剑弧。

  天空刹那的暗色让湖周围的人群慌乱了起来,勒马声,尖叫声汇成了一片,阁楼之中的琴声也猛地喑哑,纷纷向着窗外扑去。

  “天狗吃月了?”

  “不像……湖!湖上好像有人?”

  “怎么可能啊?”

  湖面上,宁长久与赵襄儿的身影高高跃起,他们皆是登堂入室的紫庭境,已然有凌虚踏空之能。他们默契跃起之后,保持着同一个高度,然后几乎同时伸手,切入怀中,向着对方的剑柄抓去。

  两人的小臂撞在一起,骨骼震动如金石相击,他们似丝毫不觉痛意,反手抓住了彼此的小臂,用力之间,他们的身影飞速地拉近,随时要撞到一起。

  电光火石的刹那里,他们又同时变招,宁长久握剑的手忽然松开,并指为剑,指尖含着灵犀般的光,快而笔直地点向赵襄儿胸口的大穴。

  赵襄儿没有丝毫防守之意,一拳递出,看似毫无花哨,而若细看之时,那拳尖上悬着一滴湖水,湖水中流光溢彩,似蕴含着一个虚幻的世界。

  这是一拳,也是一个虚幻的世界。

  剑指与拳交错而过,剑指点上了赵襄儿的皮肤,却未触实质,如泥剑沉海,转眼不见踪影。而赵襄儿白暂的拳头打上他的胸口,激起了他护体的修罗神录,一道道金芒在白衣下亮起,犹若错综复杂的经脉。便是这半部神录,抵消了这一拳大部分的力道,只是拳劲依旧在体内不停炸开。

  第一次交锋之后,宁长久受伤更重一些,却一声不吭,猛地抽回手指,斜刺向她腰间的穴,但这个动作亦是假动作,他要逼赵襄儿回防,趁机拔出她的剑。

  赵襄儿不上当,她反而在寸许之间又砸出了一拳,原本迎面而来的狂风,随着她这一拳截打而出,竟都调转了方向,吹得宁长久墨发后扬。这一拳结结实实打上了宁长久身体之后,她化拳为掌,向下一探,同样一把抓住了他的剑柄。

  他们不像是在较量,更像是在赌气,仿佛谁的剑第一个拔出就算是输了。

  他们握住了彼此的剑鞘,猛然拔剑。

  此刻,他们与其说是拔剑,不如说是搬山,在握住彼此剑鞘的那刻,他们手中所有的经脉都自肌肤下爆起,灵气激荡出的狂流如游走周身的电。

  这些电照得眉目苍白。

  咔擦!

  两柄剑出鞘的声音重叠在了一起。

  剑鞘像是一个黑漆漆的洞穴,剑气如洞穴深处吹出的狂风与蝙蝠,它们将半空中对决的少年与少女瞬间笼罩,白衣白裙在风中飞速地舞动着,那些裹着灵力的布料似也撑到了极致,发出了狂雷怒鸣般的声响。

  呛!

  湖中央的水面塌陷,化作了一片雪白的颜色,接着,这些下沉的湖水又陡然上升,宛若水龙一般,在临近他们的身影处被剑气切开,化作了四道斜冲天际的水柱。

  他们几乎同时拔出了剑。

  那是对方的剑。

  明亮的剑身离开剑鞘,如两泓缥碧的水,澄澈的水光中映着他们晃动而扭曲的影,在拔剑之后的第一个瞬间,先出剑的是赵襄儿,她的起手式很简单,像是那些武术学馆中所教的,最简单的桩,但与之不同的是,同样的桩,她在不到半个眨眼的时间里重复了上百次,于是这简单的一剑几乎没有任何的漏洞,剑带着无法想象的高速划开了半个近乎完美的圆弧。

  先前她嫌弃这把剑不够好,但如今她却成了使用这把剑的主人。

  宁长久则握着赵襄儿的伞剑,他在拔出剑之后,花费了片刻时间去抵消了赵襄儿蕴含小世界的拳力,而这片刻的时光里,月弧已起,自泼天水幕中当头劈落。

  宁长久目光精确地锁住了落下的剑光,那剑光不似剑,更像是厚重的刀,与之相比,宁长久手中的伞剑纤细地像是一根长长的铁针,但这伞剑绝非俗物,宁长久对它有信心,所以想也没想,直接横空而挡。

  两者对撞,宁长久脚下所踏的虚空碎裂,赵襄儿的黑裙随风张摆,似展翅的海鸟,轻盈的身子拖着巨大的剑光向着宁长久砸了过去。

  剑再次坠下,看似柔弱无骨的少女却带着千万均的力量,坠下的风撕开了风声,斩得虚空开裂,剑锋自黑暗的虚空中探出,再次刺向宁长久的眉眼,宁长久持剑对空格挡,骨头中传来的重压传至身下,本就摇摇欲坠的虚空彻底裂开,两柄剑相互抵着向着宁长久的身上压去,赵襄儿墨发飞扬的脸也贴近了过来。

  少女秀美的脸颊上浮着淡淡的笑意:“看来这两年多的时间,你也没什么长进啊。”

  宁长久此刻被压制着坠向湖中,他每多说一句话,气便会泻一分,但他犹然说道:“我只是不喜欢打女人。”

  赵襄儿讥诮道:“那需要我怜香惜玉么?”

  宁长久看着她的白裙,不由自主想起了他们交换衣裳时的样子,神色不悦。

  砰!

  宁长久被压到了水面上。

  湖水炸开。

  宁长久却并未下沉,他的足尖踏着湖水,剑上托着山岳般压下的少女,却偏偏保持了一个怪诞而巧妙的平衡。

  赵襄儿神色微变。

  转眼之间,周围的湖水上,忽然浮现起了无数高妙道法的虚影,那些道法像是水上建起的腾台楼阁亦或横架的桥梁,相互串联,如战甲上的铁片。这与当初巫主手持古卷于湖面造城如出一辙,但与之不同的是,这是纯粹的道阵。

  当初宁长久将修罗之剑从体内拔出之时便想过,那些并非剑招的秘籍若是拔出,可以构成什么。

  今日他给出了答案。

  这个道阵组成了片刻的小世界,这个小世界里,宁长久可以短暂地掌握规则,成为呼风唤雨的神明。

  所以他身影落下之后,湖水的张力奇迹般拖住了他。

  局势转眼扭转。

  赵襄儿所要面对的敌人不止一个,这里的亭台楼阁,鹊桥飞檐都是她要面对的敌人,这个世界不欢迎她!而她所要面对的,则是这个道阵世界的规则。

  宁长久手持细长的伞剑,裹挟着道阵之威,竟硬生生将赵襄儿的剑拂开了,与此同时,他负于身后的左手一勾,挑起了湖中的水,水化为剑,朝着赵襄儿所在的方位纷纷刺去。

  赵襄儿看着那一个个如玄甲重骑般压来的道阵法相,她非但没有撤身赞避锋芒,反而双手握剑,向着宁长久扑去。

  宁长久此刻构造的是世界。

  但好巧不巧,朱雀的权柄便是“世界”,那是凌驾于空间之上更高妙无比的法则。而她又与生俱来地拥有一些。

  湖面上,剑光再次亮起,这一次的剑光不似月,更似眉,那是赵襄儿的眉。

  宁长久置身在自己构筑的世界里,自是凛然不惧,他看着这个风驰电掣而来的少女,手中长剑一抖,于西面八方构筑出阵法般的虚影,在赵襄儿靠近的那刻,虚影破碎,汇聚于中央,宁长久细长的剑附着上剑影,一下子粗了上百倍,而随着他这一剑一同斩去的,还有这小世界般的整个道阵。

  这原本是他藏匿了许久的手段,但他实在看不得赵襄儿这般嚣张,想以此直接给她立一个下马威。

  整个道阵像是数百头雄师,它们亮出了爪牙,向着围困其中的赵襄儿发出暴怒的咆哮。

  身影相交,两人斩出的剑光如纷乱吹舞出的柳絮,剑刃在交锋后的一瞬间,又轻快地碰撞了上百次,如蜻蜓高速振动的翅膀。若这是一柄带血的剑,那只需刹那便可将剑上血水振尽,明亮如新。

  剑气自他们中心如暴雪狂风般卷开,整个湖面在这一剑之后焕然如新。

  高速的振剑也在某个瞬间停止,两柄剑相撞、对压,两个身影缓缓逼近,他们能看到彼此的瞳孔,接着看到瞳孔中的自己,所有的剑气和力量都像是不停收缩的巨大火团,在收缩至极限后又猛地炸开。

  轰!!!

  白光中,似有飓风在两人剑间生出,将他们猛地后推。

  湖水升上天空,带着细密的雨点砸落。

  宁长久凭借残缺的修罗之体硬抗,却还是单膝跪地,以剑扎入水面,用精纯而磅礴的灵力硬生生止住倒滑了几十丈的身影。

  而剑气炸开的一瞬,赵襄儿打开了红伞。

  万道细剑和数十个道阵同时轰上伞面,同样砸得她握伞的姿势不稳。伞面向后掀去,脱手甩出,遥遥地倒坠在了湖面上,轻舟般浮起。

  赵襄儿不停挥舞着剑,如拍打蚊虫般将那些逼仄而来的道阵碎片切碎,狂暴的飓风中,她的身影在空中灵巧地打了个转,然后盈盈地落到了伞柄上。

  红伞如舟浮水,伞骨中,纤细的伞柄笔直支起。赵襄儿足尖轻点,平稳地立于伞柄上,风暴的余烬吹着她纤细的发丝,翻飞的白裙似一缕不散的烟。

  这一回合他们各藏手段,几乎是纯粹的刀剑之争。

  宁长久拄着剑,于湖心缓缓立起。

  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上面有一线血。

  落下的湖水遮住了他们的身影。

  湖边的人大部分都是第一次目睹神仙打架,他们的目光虽不可能捕捉到这对仙人快到无形的影,但那骇人的声势却最为直观,胆小的四处逃窜,大胆的则围着湖边的栏杆,放声地吆喝了起来。

  老渔夫滑着船桨不停地逃命,一直到滑入那条河中才停了下来,他扶了扶自己的笠帽,神色复杂:“原来是神仙夫妻啊……只是这脾气太暴躁了些啊,还好赵国有陛下坐镇,要不然又该凡人遭罪了。”

  想着这些,他摸出了那枚银锭子咬了咬,生怕是神仙用幻术变的。

  湖面上的大雨落下之时。

  赵襄儿轻轻跃下,反手握住伞柄撑起,走到了宁长久的身边,道:“走吧。”

  宁长久轻轻颔首。

  湖水落尽之时,两人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见。

  下一刻,他们同时出现在了一条人间空寂的街道上,两人身上的水迹已干,只是脸色都有些苍白,惫意难掩。

  “襄儿姑娘的剑法果然还是这般凌厉。”宁长久忽然握住了她的伞柄,将细剑推回了她的伞中。

  赵襄儿亦将剑缓缓送回他的鞘中。

  “我通仙之时你还未入玄,如今已可以一剑之威与我势均力敌,你也很了不起。”赵襄儿由衷赞许道。

  宁长久道:“强撑罢了,若是你再来一剑,我骨头怕是都要散架了。”

  赵襄儿瞥了他一眼,嘴角微微勾起:“示敌以弱的路子在我这里可行不通。”

  宁长久问:“接下来去往何处?”

  赵襄儿道:“随便逛一会儿,稍后再揍你。”

  宁长久淡然一笑,修罗神录飞快地补全着他的外伤,先前感悟出的阴阳之理则修补着内伤,他笃定自己伤势会恢复得她快,他可不打算惯着这个丫头,伤势复原的那刻,他便会悍然出手。

  赵襄儿撑着伞,神色淡然,袖中的手指掐动着,似也在默默盘算下一次出手的时机。

  于是各怀鬼胎的两人真像是新人夫妻一样,撑着伞,缓缓地走过了幽静的街道。

  街道那边忽然传来了大喊声。

  “快去看啊!听说青镜湖那边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好像是有神仙打架,几乎把整个湖打穿了啊,那声势,我这大老远都听到了。”

  “神仙?哪门子神仙,如今殿下坐镇他们也敢来惹事?这不是要造反了?有人死伤吗?”

  “人听说没啥事,倒是炸了半湖死鱼……捞鱼去?”

  “……”

  赵襄儿在转角处看着他们离去,默然不语。

  宁长久面带微笑:“听说殿下要造反了?”

  “对呀,你去官府告我,不然以包庇论处。”赵襄儿回讥道:“不过像你这样的反贼,若是被抓了,可是要刺上字游街的。”

  宁长久笑问:“那殿下到时候可要来劫车救我啊。”

  赵襄儿冷冷道:“你可以修书谕剑天宗,让陆嫁嫁来救他亲爱的相公。”

  宁长久鼻子嗅了嗅,摸了摸鼻尖,道:“怎么一股怪味?”

  赵襄儿冷笑一声:“我可不会因为你是未婚夫就吃你的醋。”

  宁长久恍然道:“原来是醋味啊。”

  赵襄儿神色一板,不想理他,转角走入了一条空寂的街道。

  “这里人烟好少。”宁长久道。

  赵襄儿道:“这是城西,多是一些荒宅,零零散散住了些老人,前段日子派了官员来修缮,也不知怎么样了。倒是可以顺路体察一下民情。”

  两人向前走去。

  夹道皆是梧桐树,秋天,巴掌大的梧桐树叶一片片落了下来,堆满了整个道路。

  道路的尽头,赵襄儿接住一片飘落的叶,她望向了这棵树,道:“不出半个时辰,这棵树所有的叶都会凋尽。”

  宁长久摇头道:“我不信。”

  赵襄儿微笑道:“不若半个时辰后来看看?”

  宁长久问道:“赌什么?”

  赵襄儿道:“你说。”

  宁长久道:“赌一掌,如何?”

  赵襄儿知道他是在暗指临河城白夫人扇了自己一耳光的事,当时便是他救了自己。

  不过想靠这些过去的丑事乱自己道心,他还是痴心妄想了些。

  “随意。”赵襄儿波澜不惊。

  两人继续向前,路过一座空宅子时却同时停下了脚步。

  赵襄儿看向了宅门紧闭的门缝,皱眉道:“这里不对劲。”

  “嗯,有杀气。”宁长久点头。

  ……

  府内的院子里,六位姿容颇佳的红裙舞女盈盈地跪坐在地上,她们低垂着螓首,手上握着一柄不长不短的纤薄钢刃。她们面前,立着一个披着甲衣的黑衣人。

  “你的背挺得太过直了,会让人怀疑这里藏着刀剑,到时候演奏之时,你要将杀气藏好,要让自己都相信,自己不过是一个琴女,然后在歌舞尽兴的那一刻亮出刀刃,将那女人杀死,懂了吗?”

  身材魁梧的黑衣人的训诫声冰冷而严厉,他双手负后,握着一根满是倒刺的长鞭,那些跪在地上的舞女噤若寒蝉,不敢言语。

  “知道了……”被训斥的女子怯生生答道。

  黑衣人用握着鞭子,挑起了舞女的下巴,看着她的脸,说道:“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你们是不是觉得这次刺杀不可能成功,而且毫无意义?”

  无人敢应。

  黑衣人道:“你们这些女人,目光还是太短浅了,别看如今赵国没什么动静,但他们一朝发动,你们就都要成为亡国奴,被卖入赵军的军营里当随军的娼妓!到时候你们才知道,什么叫做生不如死!现在乖乖听话,你们还有你们的家人才有活路!”

  “是,大人。”

  这些舞女杀手乖乖跪地,齐声应道。

  这个黑衣人的厉害她们是知道的,传闻中,他的实力甚至不输当年名震一时的彩衣鬼。而彩衣鬼死后,这个黑衣男人对其的评价也不过“沽名钓誉”四字。如今,他们想方设法混入了赵国,买下了这间院子,便是要为之后国宴上的刺杀做准备。

  黑衣人看着这六位容貌不俗的女子,他知道她们在进入赵国的那一刻起便是死人了,因为凭借她们,根本不可能刺杀成功,她们的作用不过是制造混乱,最终的杀招还是自己。

  “继续演练吧。”黑衣人说道。

  六位歌舞姬跪地而应,她们人影散开,两人取出了琴与琵琶相对而坐,四人立于中心,站好了柔媚的舞姿。

  歌舞声起了。

  黑衣人一动不动。

  弹琴的少女察觉到了一丝异样,望向了黑衣人,片刻后,她尖叫了起来。

  这位在她们眼中犹如罗刹般的黑衣人,他的胸口探出了一截蘸血的刀尖,浓稠的雪与黑衣相连,虽看不清楚,但血腥味却已刺鼻而来。

  随着少女惊叫声响起,魁梧的黑衣人便直挺挺地倒了下来。

  尖叫声在院中混乱响起。

  “真有人要造反啊。”宁长久看着倒地的黑衣人,轻轻摇头。

  赵襄儿道:“这不叫造反,这叫送死。”

  宁长久笑道:“想来是你居于深宫太久,这些人都忘了你的威严了。”

  他们轻轻说了几句,这几句话真真切切地传入那六位女子的耳中,她们哪里不明白话中的意思,一个个如遭电击,血液都似冻成了冰渣,根本动弹不得。

  这……这白衣少女,难道是赵国的女帝陛下?

  这般荒诞的戏像是一场噩梦一样发生了。上一个噩梦已然倒在地上变成了尸体,真正的梦魇便穿着纯白的裙子,悄无声息地降临了。

  “求陛下饶命!”抱琴的女子最先跪下,重重叩首,额头撞上地面粗砺的沙子,鲜血淋漓。

  其余人也反应了过来,慌慌张张地跪倒在地,不停地叩首求饶。

  赵襄儿无视她们的求饶,只是淡淡道:“继续演练。”

  说完这句,她便越过人群,走入了院子后的屋中,屋中满是灰尘和蛛网,只有一张长凳和一方崴脚桌。

  赵襄儿将长凳拉到桌前坐下,背靠着桌子,仿佛这就是她的王座。

  宁长久明白了她的意思,在她身边坐下。

  那些额头带血的舞女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我让你们继续。”赵襄儿说道。

  这句话说完,那些舞女都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了……

  她们失魂落魄地坐定。

  凄切的琴声和着琵琶声传了出来,犹如丧曲。

  舞女们的脚步亦是踉踉跄跄,无半点美感,苍白的脸上尽是绝望的泪水。

  赵襄儿静静地看着,神色平静。

  那些女子感受着生命最后的时光,抚琴的少女似还不愿死,她拼命地弹着琴,弹到五指鲜血淋漓。

  琴声的余韵里,两位抚琴的女子颤抖着从衣裳的后领处抽出了笔直的剑,而舞女则从衣摆下的大腿之侧拔出了刀。

  她们举着刀,却像是赶赴刑场般颤颤巍巍地走了进来,其中一个女子被裙子绊倒,一个趔趄间险些直接捅上了前面之人的后背。

  叮叮当当的声音在陋室中响起。

  地上满地碎刃。

  “去皇宫,找夜行司,一年之后,你们若能活着出来,就有资格做我的剑,若中途逃走,杀无赦。”

  赵襄儿缓缓说道。

  夜行司是赵国刺杀组织,严苛至极,瑨国许多的官员和将领便是死在他们的刺杀之中。

  说完这句,赵襄儿闭上了眼,一直到舞女们散尽,才缓缓睁开。

  “为什么放她们走?”宁长久问道。

  赵襄儿沉默半晌,缓缓开口:“我很小的时候,乾玉宫中有我不少姐妹……”

  她话语顿了顿,道:“长大之后我才知道,她们都是娘亲给我准备的死士,三年前,皇城内乱之后,她们……”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

  “嗯?”宁长久微微疑惑。

  赵襄儿闭上了眼,轻声道:“有些累,我想睡一会儿。”

  说着,她侧过身子,脑袋直接枕在了宁长久的大腿上,她的手一只压在颊下,一手搭在胸前,修长纤细的腿儿微蜷,叠在长凳上。

  这位赵国的女帝陛下真便在这破旧的屋中安静入睡了。

  宁长久看着枕在膝上的少女,伸出手轻轻的覆自她的发上。

  赵襄儿均匀地呼吸着,一动不动,乖巧柔软地像一只小猫。

  宁长久神色柔和。

  半个时辰后,她才悠悠转醒。

  少女若无其事地起身。

  宁长久与她一道出了院子。

  他们回到了先前的街道上。

  苍凉的晚秋里,落叶满地。

  宁长久与赵襄儿一齐抬起头,向着他们先前赌约的那棵树望去。

  梧桐树苍老地立着,树叶已经凋尽。

  “你输了。”宁长久却说。

  光秃秃的树干上恰巧立着一只麻雀。

  那是冬天到来之前树最后的叶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