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长久叹了口气,道:“殿下请。”
赵襄儿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道:“第一个,你为什么和宁小龄睡在地上?你对她做了什么?为什么她裹紧了被子好像很害怕?”
宁长久一怔。
这第一个问题就难住他了。
他反问道:“师妹身子凉,那被子是我给她裹上的,师妹温暖而快乐,你凭什么说她害怕?”
赵襄儿蹙眉道:“那你手脚为什么压在她身上?”
“啊?”宁长久只觉得脑子有点痛,什么也想不起,他说道:“昨晚我一直在照顾你们,后来实在力竭晕了过去,我哪知道发生了什么。”
赵襄儿嗯了一声,没有质疑他的说法,问道:“昨晚你背我回来的?”
宁长久点点头。
赵襄儿继续问:“明明是你救了我,为什么要让我睡床上,却让你和你师妹睡地上?”
宁长久心想这什么问题?难道要我们三个挤一张床,那样醒来之后,这剑恐怕就真的刺脖子里了吧。
宁长久心中腹诽着,口头上却说:“殿下千金之躯,先前救了我们性命,而且受伤最重,于情于理都应该睡床上。”
赵襄儿继续问:“那我晕倒之后,你有没有做什么?”
宁长久义正言辞道:“殿下莫要小觑了我,我向来是正人君子。”
赵襄儿冷笑道:“是吗?”
宁长久道:“殿下昏迷之后一直抓着衣襟,我也只是渡了些灵气给你,绝无任何出格之事。”
赵襄儿盯着他的眼睛,清美的脸上浮现出戏谑的笑意:“我锁骨下面一寸有颗痣,那颗痣若被旁人看到便会自己消失,为何我醒来之后一看,它……不见了?”
说话间,赵襄儿身子前倾,剑更往他脖子上凑了点,宽松的白裙边,衣领微微垂下,露出比白裙更瓷白的肌肤,那玉雕般的锁骨纤净无瑕,隐约勾勒着雪沙般的颜色。
剑在颈边,宁长久心中谨遵师门“不可观”的真谛,目不斜视地、真诚地看着她的眼睛,道:“殿下可以先把剑拿开些吗?”
赵襄儿脸色更冷:“少废话,给我一个解释。”
宁长久有些紧张,他皱着眉头想了会,委屈道:“我不记得有痣呀,会不会是……”
说到一般,宁长久心中吸了口凉气,这世上哪有看一眼就消失的痣?这丫头不会是在诈自己吧?果然,这个念头一起,他便发现赵襄儿眼中的冷笑与戏谑更清晰了些,她淡色的薄唇轻启,道:“嗯?不记得了?那你记得什么呀?”
宁长久沉默了一会,道:“殿下,这是个误会。”
“是吗?”赵襄儿的声音还带着些许清稚,她身子更前倾了些,长发垂落,散在他的胸膛上,“那我的脸呢?”
宁长久继续装傻:“脸?殿下剑斩白夫人,打得她重伤溃逃,哪里有半点丢脸的地方?”
赵襄儿见他还在装傻,手腕微拧,云淡风轻道:“哪只手摸的?”
她微笑着看着宁长久,精巧的脸颊好似夜色勾绘的精灵,那一身柔美白裙又将媚意洗去,只留下白山茶般的淡雅。
两人靠得很近,这本该是很美的画面,只是宁长久感受到她身上骤然爆发出的杀意,虽知道她应该在吓自己,可连日紧绷的心弦依旧一收,忍不住紧张了些:“殿下要做什么?”
赵襄儿道:“左手摸的砍左手,右手摸的砍右手,若是两只手一起,那你以后只能用嘴叼着剑了。”
宁长久求情道:“我有用。”
赵襄儿冷哼道:“什么用?”
宁长久想了一会,急中生智道:“我这有殿下的一封信!”
“嗯?”赵襄儿微微疑惑,清冷道:“什么信?若是骗我的,现在坦白还来得及。”
宁长久被剑贴着,身子也不敢怎么动弹,他的手伸在被子里,在身上摸了摸,最终颤颤巍巍地取出了一封还沾着血迹的书信。
赵襄儿神色凝重了些,她接过了书信,单手展开。
黑暗的屋中一片死寂。
隔着那封信,宁长久无法看到她的脸,却能感受到她的情绪有着巨大的变化。
“殿下?”
见赵襄儿许久不说话,宁长久试探性地问了问。
赵襄儿手臂低垂了些,道:“我结成后天灵时,九羽给我传承了一段记忆,记忆里说要铸造真正独一无二的紫府气海,还需要一枚大妖妖丹和若干辅佐之物。”
宁长久问:“大妖妖丹,什么妖的妖丹?”
赵襄儿没有回答,只是继续道:“那若干辅佐之物分别为常樱之叶,幻雪莲和……白灵骨。”
“白灵骨?”宁长久一惊,思维的火杀刹那闪过,许多想法在那三个字出现时串在了一起:“那骨妖白夫人,真名便是白灵!”
赵襄儿的眸子在最后那枚印章上停留了许久,她同样想通了许多事,喃喃道:
“娘亲当时早已预料到了即将发生的事,然后一封信将宁擒水骗去皇城,为的便是让远在赵国边境临河城的白夫人被迫入局,娘亲知道我一定可以在风波过去后发现当日的一些端倪,然后顺藤摸瓜来到临河城。”
“临河城……”
“可如果没有你,我今日或许就死了,娘亲为什么觉得,我能做到这一切呢?”赵襄儿的声音轻了些:“我……明明做不到呀。”
宁长久也明白了,那常樱之叶和幻雪莲以及那颗大妖妖丹,或许也已为她备好,只等她自取。
她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循着那位娘娘给她安排的轨迹。
一如前世的自己。
他感受到赵襄儿的情绪渐渐已低落了下去,那白夫人揪着她头发打下的那巴掌虽已消弭,那耻辱感却牢牢地烙在了她的心里。
“或许是我多管闲事了,若没有我出手,那白夫人兴许也杀不死你,反而会助长你的境界。”宁长久宽慰道。赵襄儿回想起那时深深的无力感,淡淡地笑了笑,道:“或许你也在娘亲的算计之内呢。”
宁长久点头附和,心中却不这么认为,在他的认知里,自己的转世重生应是师尊所为。哪怕那位娘娘多么神通广大,也绝不可能算尽所有的一切,他更倾向于觉得,这冥冥之中的一切,是师尊布局谋篇后许多机缘巧合的结果。
赵襄儿盯着那枚刻着“衔月擘云”的印章,神意微动,隐隐约约感知到了什么,她的唇与眉都紧了些,眼眸中灵气如丝,泛着淡淡的光,那如镜的瞳孔里,隐隐约约有着这四个字的倒影。
宁长久心中异样,这一幕和过去自己第一次认真看“不可观”三字时一模一样。
他出声提醒道:“你现在身体虚弱,莫要强求。”
赵襄儿道:“解我心症的药近在眼前,我如何能不看?”
宁长久叹道:“你这药可不止三分毒。”
赵襄儿本就不服输,宁长久的话语更是激了她一些,她死死地盯着那枚印章,若能见真相,毒入骨髓又何妨?
她的视野里,那四个字的笔画线条不断膨胀,放大,转眼间便成了四座无数乱石堆积的山体,而她的视线要竭力凭空越过那些大山,望见山体后的天空与海。
恍惚间,赵襄儿觉得自己看到了什么,接着天地颠倒头晕目眩,她握着信的手指一紧,纸面受力一皱,险些被直接捏烂,而宁长久立刻捏住剑锋,将那架在自己脖子上虎视眈眈的长剑推到了一边,而赵襄儿目光闪动,身体不稳,只听她嗯哼了一声,便身子一软,倾倒了下来。
她的脑海中,那四个字占据了所有的意识,气海犹如焚山煮海一般剧烈地沸腾着,朦胧之间,她望见一个如火的背影背对着她,末世般的颜色被夺去了光彩,她红裙似火,长发如焰,身侧环绕的红羽大雀犹如一只只翩翩起舞的血蝶,赵襄儿望见了那抹虚影,心神震颤,她猛地向前一扑,想要在崩坏的识海里拥住她的影子。
“娘亲……”
赵襄儿身子扑倒,双臂环抱,眉眼间的骄傲与倔强里,沾染上了一丝淡淡的柔弱。
但她的身前没有娘亲,她一把只抱住了宁长久,却下意识地将脑袋埋在了他的心口,识海的翻腾刺激得本就虚弱的她身子一阵挛动,再次昏了过去。
“这药药性可真猛……”宁长久看着她指间死死捏着的信,苦笑了一声。
赵襄儿就像是一只受伤休憩的小兽,紧紧地抱着他的身体,绵绵柔柔的身躯贴在他的胸膛上,未系马尾的长发散落下来,半遮着她没有血色的脸颊,而她轻轻的呼吸掠过发间,亦如呵痒。
宁长久看着她的脸颊,想起了昨日那微醺般的酡红,伸手捏了捏,没好气道:“身体没好就老实一些,还拿着剑,纸老虎吓唬谁呢?”
只是这一幕虽美,但若是赵襄儿忽然醒来,自己恐怕真要被她提剑追杀了。
他将手环到了她身后,覆上她骨感的后背,身子拧转了些,想要将她放置到床上,然后去把不知上哪去了的小龄喊回来,让她替照顾一下这个倔强的丫头。
可是他的计划只完成了第一步和最后一步。
他的手才环上赵襄儿的后背,门便打开了,宁小龄站在门口,手中拎着一坨花纹如雪的肉,她震惊地看着屋中的一幕,道:“师兄,原来你是这种人!”
而宁小龄好像在屋外也站了有一会,方才宁长久口中的嘀咕她也听到了。
“你竟然对襄儿姐姐用药!”宁小龄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怒道:“师兄我看错你了!难怪早上你还和我睡一起……你,你原来是这种师兄!”
宁长久想着师妹你这样的小身板我能有什么歹念?
宁长久想要先稳定她的情绪:“师妹你听我解释。”
但宁小龄不给他任何辩解的机会,直接气呼呼地摔门而出。
屋子里重回安静,赵襄儿依旧软软地趴在自己胸口,那绝美的小脸蛋看得他有些生气,他将她抱着自己的双臂分开,然后把她扳在了床上,他又捏了捏她的脸,略施惩罚之后将被子盖在她的身上,下床追了出去。
拎着一坨牛肉的宁小龄并未走远,她坐在台阶上,托着腮,生着闷气。
宁长久在她旁边坐下,看了一眼她手上的肉,笑道:“原来师妹是出去捕猎了呀。”
宁小龄道:“是啊,没想到师兄也在屋子里捕猎。”
宁长久笑着安慰了她几句,给她解释了一番事情发生的来龙去脉,宁小龄将信将疑地听着,投来了不信任的目光。
宁长久叹了口气,道:“连师兄都信不过了?”
宁小龄道:“信得过,但是襄儿姐姐这么漂亮,师兄又血气方刚的,我……”
宁长久在她脑袋上敲了敲,打断道:“在你心里师兄就是这样的人?唉,白对你好了。”
说着,宁长久起身假装离开。
宁小龄纠结了一会,提着肉跟了上去,抓住他的袖子,道:“好啦,小龄给你们煮点肉汤补补。”
宁长久叹道:“还是我来吧,这头牛生前好歹也算是帮过我们,死后就别糟蹋它的身体了。”
宁小龄掐了掐他的手臂,道:“师兄去好好想办法怎么打赢那骨头怪,我来给你们煮骨头汤!”
宁长久无奈答应。
……
宁小龄灰头土脸地从厨房里走出来时,已是半个时辰之后。
这半个时辰里,宁长久一边照看着赵襄儿,一边思考着杀死白夫人的对策。
奈何桥已断,那黄泉虽是一个屏障,但实际上拦不住他们太久。
如今这酆都已成,虽然品阶和它原本要成为的神国雏形差距极大,却也算是一座独立于世间的城池了,它拥有自己的天地,拥有自己的月亮,所以这里游散的灵魂永远见不到光,只能此生困囚于此,非孤魂野鬼,却更似刑罚加身的囚徒。
他不确定手持九羽的赵襄儿能不能斩开这片夜色,但哪怕她可以,她应该也不愿。
她会选择在这里与那白夫人做最后的决战,一是因为临河城是赵国的国壤,她要补全弥补“襄”字的命运,便绝不可将这座城再交到别人手中,二是因为白夫人落在她身上的羞辱太刻骨铭心,这般骄傲的丫头如何能容忍这些?白夫人一日不真正消亡,这耻辱便一日不能抹去。
更何况,这也是九羽记忆传承里的指向。
白灵骨……
除了那些接近不死的神话生命,世上哪有真正长视久生之物呢?
他想着自己的名字,自嘲地笑着,然后抽出了手中的剑,横在膝上。
宁小龄抓起一捧雪,擦了擦脸上的灰土,然后将那香味浓郁的汤汁舀到碗里,自己小小地尝了一口,还算满意,兴奋地端了两碗走进房间里。
对于宁小龄此次的手艺,宁长久觉得还算可圈可点,但他将大部分的功劳都归功于那算是半个恩人的疯牛——食材太过良好,所以经得起折腾。
而浓郁的肉汤飘香里,昏迷中的赵襄儿鼻子微微抽动。
宁长久放下了筷勺,对着师妹笑了笑,然后拿起了横在膝上的剑,走到赵襄儿的床边,在她清醒之前将剑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赵襄儿醒来时,感觉自己脖颈凉凉的,她皱着眉,感受到手指间依旧摩挲着信封,回想起了昏迷前脑海中所看到的场景,又是一阵头疼。
“问你几个问题,如实回答,免得受皮肉之苦。”宁长久说道。
赵襄儿原本是趴在床上的,听到宁长久的话语后,她转过了身,清澈的眼眸平静地看着他。
宁长久道:“第一个问题,你在那四个字里看到了什么,为何忽然昏了过去?”
赵襄儿没有回答,唇间只说了一个字:“三。”
“嗯?”宁长久错愕。
“二。”赵襄儿面无表情道。
宁长久反应了过来。
“一……”赵襄儿的语调拖长了些,似是在给他改过自新的机会。
宁长久抓住了机会,悻悻然收回了剑,将她从床上扶起,道:“与赵姑娘开个玩笑,莫要见怪。”
宁小龄在一旁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想着一定要将这件事记下,等到回到山门了,讲给师父听。
今日劫后余生后,宁小龄的心情好像很好,尤其是在成功地煮了一锅牛肉汤后,她更是自信十足,不顾师兄的劝阻,又去熬了一锅饭。
饭桌上,宁小龄给他们盛上了自己做的饭,颗粒饱满。
宁长久率先吃了一口。
米饭还是夹生的,他没说什么,只是平平淡淡地夸了句师妹厨艺不错。
赵襄儿也吃了一口,沉默了嚼了一会,然后道:“饱了。”
宁小龄心想赵姐姐吃得这么少,身段为什么这么好呀,再过些年应该都能和师父差不多了,于是她也下了一筷子。
屋子里一阵安静。
宁小龄率先开口打破了安静:“师兄,要不你给我讲讲故事吧?”
宁长久心想自己如今虽然境界被赵襄儿压了一筹,但胜在见识渊博,他问道:“师妹想听什么?”
宁小龄狡黠一笑,道:“我想听一些关于少年忍辱负重的故事。”
宁长久冷笑不止,心想这小丫头又在暗示自己,他想了一会,平静道:“那我给你讲一个穷酸少年饱受大小姐欺凌,后来参军成为大将军归来将其收为奴婢的故事吧。”
赵襄儿蹙着眉头,隐约觉得他在暗示什么,冷冷道:“闭嘴。”
屋子里再次安静下来,三人吃过饭之后,宁长久负责收拾碗筷,收拾干净后三人围坐在一起,开始商讨如何最快地恢复实力,在白夫人也恢复之前跨越黄泉将她杀死。
赵襄儿是三人中境界最高的,此刻自然成了他们最大的希望。
可她却低着头,安静了片刻后,道:“九羽好像出了些问题。”
先前她操控后天灵九羽,一路杀斩耗损,最后又被几乎全盛时的白夫人以骨钉透体,损伤极大,如今只能在紫府中温养灵性,哪怕唤出,也只是病恹恹的样子。
宁长久先前便已想到了这个。
无法操控九羽,他们面对白夫人的胜算至少要少三成。
最重要的是,他们失去了在酆都领域里斩开一道缺口逃生的可能性,相当于破釜沉舟断了后路。
而如今这座城,与生俱来的死煞气要将所有人都变成鬼,哪怕他们是道行非凡的修行者,也会被潜移默化的影响,他们没办法和白夫人一直耗下去。
“师兄呢?你想到了什么办法没有?”宁小龄一脸期盼地看着他。
赵襄儿也望向了他。
宁长久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感知着自己的身体与整个世界的气息,道:“我的心里好像藏着什么东西,它想要出来,然后吞没掉这片夜色。”
赵襄儿听着他玄乎的话语,问道:“先天灵?”
宁长久点点头,道:“或许。”
赵襄儿问:“若有先天灵,入玄时便应该结出来了。”
宁小龄小声道:“师兄真还没入玄。”
“……”赵襄儿问道:“距离入玄还有多久?”
宁长久道:“还差一线。”
赵襄儿皱眉道:“一线?那你还不抓紧修行?”
宁长久道:“我自己修行恐怕来不及。”
赵襄儿轻咬下唇,问道:“那你要怎么样?”
宁小龄一脸激动,脱口而出道:“和襄儿姐姐双修?!”
宁长久深吸了口气,在她额头上敲了个板栗,道:“以后不准和你那些师兄师姐说话了,会带坏你的。”
接着,他看着赵襄儿,郑重其事道:“希望今后赵姑娘可以给我喂拳。”
赵襄儿双臂环胸,曲翘的淡红薄唇勾起了一丝弧度,她微笑着问:“你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