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清寒。
宁长久睁开眼,双目间浮着浅浅的、细密的血丝,他推开窗子,寒风撩动白衣,顺着衣领灌入,又涩又冷。
仅仅一夜的修行当然不可能真正改变什么。
以他如今的资质来看,修道本就是滴水穿石的水磨功夫。
他早有预料,所以并未气馁,只是稍有遗憾。
他推门而出,踏着晨色,向内峰外走去。
雪花飘坠,灵气翻雾,满峰素妆。
宁长久抬头望去,看着满天浮沉的星石,神思微动。
这些星石一直高高悬挂在天窟峰的上端,人们也渐渐地习惯了它们的存在。
据宁小龄说,那些星石便成为剑星,是开山祖师当年悬于天空的。
剑星可以以剑火点亮,剑火点亮它们之后,会投影下一个身披剑甲的人,击败这个剑甲,便可以获得一部分剑意的传承,而越是高处的剑星,所蕴含的剑气神意便越是高妙。
越早点亮剑星,裨益便越大,而到了长命之后,剑星的那些剑意馈赠便聊胜于无了。
清晨,时间还太早,峰顶偶有雪中练剑的弟子,他们大都痴于剑术,也并未将目光投向他,峰顶兜兜转转,行至某处,他脚步忽停,恍然间瞥见了峰石之后,一袭临崖凝眺的素色身影。
陆嫁嫁握着剑立在崖边,修长窈窕的身影落满了晨光,女子俏颜如雪,垂至侧颊的青丝在风中微晃,此刻侧目而望,那一双秋水长眸望着桃帘之外的山川雪色,鱼肚白的晨光在她的身躯上勾勒出银白色的线,淡淡地消抵了些她似与生俱来的凌厉,于是那线条便显得丰盈柔软了些,更胜过了眸中的万千山岚。
宁长久没想到自己会遇到她,有些吃惊。
陆嫁嫁注意到了他的到来,轻轻转身,看着不远处一身白衣的少年,也微微吃惊,问道:“今日起得这么早?”
宁长久轻笑一声,摇头道:“昨晚没睡。”
陆嫁嫁微微疑惑,问道:“有心事?”
宁长久道:“没有,勤勉修行罢了。”
陆嫁嫁一脸不信,冷笑道:“你还会勤勉修行?”
宁长久笑道:“陆姑娘这是对我有偏见?”
陆嫁嫁瞪了他一眼,神色微恼。
宁长久微笑着改口:“是,师父。”
陆嫁嫁神色缓和了些,道:“那你勤勉修行一夜,感觉如何?”
宁长久无奈道:“只能以滴水穿石绳锯木断这样的老话宽慰自己了。”
陆嫁嫁打趣道:“看你在皇城的时候风生水起,怎么?也有今天?”
宁长久问道:“你每日讲剑教剑,不也耽误修行?世外仙宗的讲学,都需要峰主亲力亲为了吗?”
陆嫁嫁笑意稍敛,轻声道:“当然不是,只是我比较重视弟子的未来罢了。”
宁长久本想顺势还击:“难道不是因为你的身体也……”
陆嫁嫁清冷道:“住嘴,如今你是我弟子,怎么和师父说话的?”
宁长久悻悻然闭嘴,道:“弟子遵命。”
陆嫁嫁稍稍满意了些,道:“若有疑难,切莫死撑着,你名义上虽是外门弟子,但我也讲究一个……有教无类。”
宁长久说道:“这样不妥吧,若是被其他人发现了,说师父与弟子私下暗通款曲……”
陆嫁嫁轻轻嗯地疑问了一声,冷笑道:“得了便宜还想卖乖?”
宁长久道:“弟子不敢。”
陆嫁嫁有些疑惑:“感觉你今天,心情好像不错?”
宁长久心想自己或许是受境界影响,竟越来越不会遮掩情绪了。
“还好。”宁长久问道:“师父心情有些糟?”
陆嫁嫁也道:“还好。”
那就是有些糟了。宁长久轻声叹息,知道她如今的症结所在。
陆嫁嫁不再看他,侧过身,望着万顷山色,问道:“你觉得这里如何?”
宁长久看着她,微笑道:“美人如玉,白璧无瑕。”
陆嫁嫁微微一怔,秀颈微转,秋水眸子间杀气腾腾,“我问你天窟峰如何。”
宁长久假装露出了恍然之色,平静道:“峰峦如聚,美不胜收。”
陆嫁嫁忽然想到了什么,深深沉了口气,望向宁长久,似笑非笑道:“你是真的找死?”
数道极细的雪白剑气自她的衣袖间喷薄而出,贯空之后化作剑索,向着宁长久袭去,似要将其擒拿下来。
宁长久见势不妙,立刻道:“有人来了,拜别师尊。”
“站住!”陆嫁嫁轻喝一声,他竟敢当着自己的面言语轻薄,不略施惩戒门规威严何在?
剑索缠绕而上。
宁长久当然不会逗留,恰了个道诀,施展浑身解数逃命。
而此刻,恰有几位练剑的弟子路过山间小道。
陆嫁嫁也有感应,叹了口气,无奈地收回了剑索,看着宁长久逃遁的方向,冷哼了一声。
那几名弟子见到陆嫁嫁,皆吃了一惊,纷纷行礼。
陆嫁嫁轻轻点头,指点了几句,嘱咐说稍后早课莫要迟到,便转身离去。
那几个弟子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皆有些纳闷,怎么今日师尊脸色看上去阴沉沉的……
……
早课,陆嫁嫁手指轻扣木尺,四角铜铃声动,一日之计便就此开始。
今日陆嫁嫁没有让大家先行阅读剑经,而是嗓音清冷而威严道:“听说昨日峰中某些弟子擅自下山不说,还与悬日峰的弟子起了冲突?”
全场寂静。
陆嫁嫁双手负后,清澈如夜雨冷雾的眸子缓缓扫视过剑堂,因境界与峰主身份自然而然的威严已压得在场的弟子剑心微颤。
宁小龄捂着自己的胸口,也觉得心绪不安,她瞥了一眼旁边的宁长久,只见宁长久半闭着眼,神色自若,不由心生敬佩,想着师兄真是冷静,连师父的无形威压都能无视。
事实上,宁长久只是一宿没睡,有些困倦,并没有听清陆嫁嫁在说什么,他假寐了片刻,觉得气氛不太对,向着四周看了看。
他发现靠后些的位置上,有两个少年和一个少女缓缓地站了起来,低着头,神情又是委屈又是害怕。
宁长久当然不认识他们,只是觉得那个小姑娘有些面熟……或许是因为剑堂本就人少的缘故吧。
“师父,此事是我提议的,冲突也是因我而起,责罚我一人就行。”
那三人便是徐蔚然,云择与乐柔师妹。
率先开口的是徐蔚然,三人中他年纪辈分皆最大。
陆嫁嫁问:“你想护着他们?”
徐蔚然道:“不敢,只是我身为师兄,自当以身作则……但师弟师妹提议要去桃帘外狩魔时,我并未阻止,这是弟子的不对。”
陆嫁嫁说道:“你们修道还未成,擅自出去狩魔风险极大,若是出事,你确保能护得住他们?”
徐蔚然低着头,不敢作答。
宁小龄扯了扯师兄的袖子,轻声道:“喏,那个人就是云择,上次骂师兄是猪的那个。”
宁长久顺着她的手指看了一眼,看着那个垂首而立,剑裳微微破损的少年,哪怕此时被训诫,依旧肩膀高低着,站没站相。
陆嫁嫁却没有去看云择,而是望向了那小姑娘,道:“乐柔,又是你拉着他们去的?”
乐柔似是惯犯了,甚至都没有为自己辩解,小声道:“是。”
陆嫁嫁叹息道:“女弟子中,你是这一代的大师姐,怎么总这般胡闹?”
乐柔小声道:“师父,擅自出桃帘之外是我不对,但悬日峰那帮弟子不也是擅自出去吗,凑巧碰到罢了……”
陆嫁嫁冷冷道:“悬日峰的事自有悬日峰去管,若不是你们凑巧碰上,是不是就蒙混过关了?”
乐柔嘴唇一抿,不敢接话。
陆嫁嫁继续道:“说是狩魔,也不过打散几具游曳山石洞府的阴魂罢了,逞什么能?真当自己是小剑仙了?每年一度的神弃月,四峰开山狩魔之时,怎么不见你们这么积极?”
云择低着头,缓缓举起了手。
“说。”陆嫁嫁冷冷道。
云择道:“此事千错万错,都是蔚然师兄的错,但与悬日峰起冲突,分明是悬日峰欺人太甚,他们公然说天窟峰无人矣,还嘲笑师尊境界,我们气之不过,便与之大打出手了。”
陆嫁嫁沉默了一会,问道:“就因为这个,你们便视门规如无物?”
云择珊珊笑道:“这不是维护师道尊严吗?”
陆嫁嫁问道:“那你们……打赢了吗?”
三人彻底不说话了。
陆嫁嫁脸更冷了。
“你们如今是世外修仙之人,求的是长生大道,若还信奉俗世武林那套争强斗狠的江湖义气,将来修行之路又走得了多远?”
“平日里要你们修心修静气,三言两语便被挑动心头之火,修的是什么心?”
“更何况,他们说得没错,我如今境界,确实愧为峰主。”
陆嫁嫁话语渐轻,神色间竟有几分难掩的落寞。
徐蔚然抬起头,欲言又止,神色愧疚至极,云择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低头闭嘴,乐柔毕竟是个小姑娘,被自己一向仰慕的师父骂了几句,倒是没觉得什么,毕竟习惯了,但如今听师尊这么说,眼泪便一下子在眼眶里打着转儿了。
陆嫁嫁看着他们,心中黯然,原本已搭在戒尺上的手还是收了回来,她看着那三个弟子,道:“念在初犯,嗯……本月初犯,暂且先饶过你们,之后若是再有这种事情,严惩不贷。”
徐蔚然稍稍松了口气,立刻道:“是,师父。”
其余弟子皆噤若寒蝉,宁长久却并未被影响什么,只是觉得陆嫁嫁教书育人的时候可真是威风凛凛。
他脑袋微斜,对着宁小龄小声说道:“师父嘴上说着修心,其实自己也动了怒,这点小龄可别师父,要学师兄啊。”
宁小龄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陆嫁嫁耳垂微动,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到了宁长久的身上,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宁长久一凛,他知道她的修为肯定可以听到,但是没想到她会较真。
不过先前刚刚与宁小龄讲过修心,自己此刻当然也要泰然自若。
宁长久平静道:“我嘱咐师妹千万不要捣乱,惹师父不高兴。”
陆嫁嫁却没有想让他蒙混过关的意思,冷冷道:“是吗?”
宁长久这才想到,今日清晨,自己好像惹恼了她,最后借机溜走,如今她这是要……趁机报复?
“剑堂之上,公然污蔑师尊,按门规戒律,该如何?”陆嫁嫁淡漠发问。
宁长久心想你明明可以假装没听到,这不是欲加之罪吗,我说什么还管用吗?
果然,陆嫁嫁已然抓起了那柄长长的戒尺,道:“手。”
“我也是本月初犯……”宁长久辩解了一句。
陆嫁嫁问道:“也就是说你承认了?”
宁长久把话咽了回去。
“哎……”
众目睽睽之下,宁长久稍一犹豫,还是伸出了手,他看着陆嫁嫁,目光似在说你这般记仇还好意思教导弟子修心。
陆嫁嫁面容冰冷,眼神中却藏着淡淡的笑意,似在说那又如何,我今天就是想拿你出气。
其余弟子还在猜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外门弟子悄悄说了什么,便听啪啪啪啪地几声,戒尺落下,打在宁长久的掌心中,微红。
宁小龄轻声求情道:“师父,饶了师兄吧……”
陆嫁嫁心中微软,收回了戒尺,道:“下不为例。”
宁长久始终平静地看着她,叹息道:“谨遵师尊教诲。”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