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栖凤湖上,巫主与老狐交战时,曾借助古卷排列出一座座亦真亦假的殿楼,那些殿楼的排序,便是古卷给予的位格排行。
排在首位的是乾玉殿,第三是皇殿,而第二的,则是那九灵台。
九灵台是皇室祭天之处,其中央铸有巨大的朱雀神鸟像,围绕着朱雀神鸟的,是九尊铜铸的灵兽,那些灵兽形态各异,山海古籍中都并无记载。
赵襄儿曾经在乾玉殿的藏书中看过关于九灵台的传说。
据说那铜铸的九灵皆是朱雀神的子嗣,各执掌有一份朱雀神赐予的权柄,而那铸铜雕像的位置极其讲究,据说是某种阵法的关键所在,而那个阵法的启动,需要一个极为重要的阵枢。
当然,这终究只是传说,这么多年,娘亲也从未告诉过自己,那阵枢究竟是什么。
不过这些天,赵襄儿渐渐明白了许多事,甚至比过去十多年加起来明白的还要多。
九灵……
赵襄儿立在陆嫁嫁身后的剑身上,闭着眼,秋风拂面,清冷干涩。
古卷便被她握在手中,掌心之中,灼热的意味已然传来,里面的灵气也在一点点地崩解溃散。
她握着这卷书,眼睁睁地看着这绝世的古卷被人亲手撕去,她并不觉得这卷书有多不可获缺,只是知道,其中已经打得天翻地覆了。
陆嫁嫁忽然开口:“若这个少年可以活下来,将来有机会成就圣人种子。”
赵襄儿不置可否,她感受着书卷间传来的温度,轻声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陆嫁嫁道:“为了不让老虎吃人,以身为饵,将老虎与自己一同关在笼子里……这样的人,不是圣人是什么?”
赵襄儿颔首道:“或许这就是娘亲选择他的原因吧。”
陆嫁嫁蛾眉轻蹙,问:“你娘亲……真的那么神通广大?”
若一人能将十几年算计得清清楚楚,那便是真正的神仙无疑了。
赵襄儿道:“或许一切都是我的妄念。”
陆嫁嫁:“……”
转瞬间气割天云,剑破秋风,九灵台的中央,一道流光坠落。
陆嫁嫁拉着赵襄儿的手臂一跃,那仙剑明澜化作一道细长的光,绕了她周身数圈之后,刷得一声滑入了鞘中。
赵襄儿道了声谢,向着九灵台的上方拾阶而去。
片刻之后,陆嫁嫁的身后,那只遍体鳞伤的血羽君如飞蛾般扑棱着翅膀,东倒西歪地朝着自己飞来。
“仙子大人仙子大人,这血骨燃体印是不是该给我解了……那位宁大爷可答应我,只要能找到他师妹,就给我留一命的。”血羽君扑通一下跪在石阶上,连滚带爬地来到陆嫁嫁跟前,拖了一路的血水。
赵襄儿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望着它的眼神里,隐约有切肤噬骨的寒意。
血羽君打了个冷颤,不敢再看赵襄儿,它在心底痛骂那老狐不已,早知道就不来趟这趟浑水了,大家皆大欢喜多好……偏偏自己鬼迷心窍,信了那老东西的邪啊……
陆嫁嫁看着那浑身是血的血羽君,颔首道:“我替你解。”
赵襄儿细眉微蹙。
血羽君还没来得及面露喜色,它便发现,自己小腹的伤口处,涌现出一股灼热的刺痛感,那股刺痛感犹如数百根针同时扎向一个部位,痛意顺着那一个点飞速地绵延扩散,它浑身上下的毛跟着一下子炸了开来,短暂的、近乎虚假的平静后,所有的骨骼中都燃烧气了巨大的火焰。
“你……啊……”血羽君长大了喙,所有的惨叫和话语都淹没在火焰里。
此刻它的血与骨,瞳孔与羽毛,都是汹涌燃烧的焰火。
陆嫁嫁一拍腰间的剑鞘,剑意如水般掠过血羽君燃烧的身体,猝然刺入,尖锐的怪鸟嘶鸣声中,那长剑直接将血羽君的神魂刺穿而出。
陆嫁嫁抹去了嘴角的鲜血——那是她提前催动血骨燃体印的反噬。
“我确实说过不杀你。”陆嫁嫁冷冷道:“那便留你神魂赎罪。”
长剑淬火而过,那道神魂在尖锐无比的惨叫声中,化作细长的流火,依附在银亮的剑身上,那长剑上,一道狭长的红鸟展翅图案如流动的焰火,若隐若现。
陆嫁嫁道:“什么时候你斩魔过百,我再给你重铸肉身的机会。”
那原本血羽君所在的位置,血肉俱灭,地上只剩下身体焚烧成的焦黑颜色。
赵襄儿眉目稍舒,她看着陆嫁嫁,点头致谢。
陆嫁嫁提起长剑,随着她一同向着九灵台走去。
而赵襄儿的掌心,此刻已然因为灼烫而微微浮肿。
那古卷越发滚烫。
……
……
古卷之中,天翻地覆。
宁小龄走在古卷以历史投影复刻出的皇城上,目光扫视过巍峨连绵的城楼,双眸如冻结了万年的冰河。
这座皇城中,那些最著名的高楼殿阁已在巫主与老狐那一战中被烧毁,此刻那些位置都是空荡荡的废墟。
如今,随着宁小龄缓缓走过这一条条的长街,古卷越来越多的文字被拆解毁灭。
她身上散发出的妖力如无数柄飞转着的刀,那些刀不受她控制地向外斩出,将所有能够触及到的都碾成虚无。
而她只是沉默地走着,但所过之处,阁楼化作废墟,废墟消解成虚空,那古卷营造出的空间,开始坍塌成茫茫的灰色。
某一间屋楼遮蔽之下,半身是血的宁长久盘膝而坐,身体的气息愈发虚弱。
他忽然有些感慨命运。
类似的一幕,在昨日也发生过。
他为了揪出那头狐妖,斩了心魔劫中满城之人。
而如今那头狐妖为了找到自己,也在摧毁古卷中所有能摧毁的一切。
将宁小龄强行拉入这古卷的空间,其实也不过是不得已而为之的缓兵之计。
原本他还猜想过,这世间所有类似的虚幻空间,都是由心魔劫中那个小姑娘掌控的,如今看来,她所掌管的,只有心魔劫的领域。
一切还是得靠自己。
可是他脑海中空有玄妙道法三千,却根本没有任何施展的能力。
即使是要求最低的真言之术,他此刻也很难施展开来。
这与心魔劫不同,心魔劫只要心比天高,道法便也随之堪比天高。
但如今这个世界,他与宁小龄是虚幻世界中的真实存在,自身的境界也是真实的。
他此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依附在宁小龄身上的雪狐,摧毁尽这个世界,然后自己无处可藏,被对方悍然杀死。
这是他要面临的结局。
这些天他做了太多事情,甚至已经做到了他认为的尽善尽美。
但人力终有穷尽时。
身畔,空间天翻地覆的震荡感已经传来,那些广厦高楼皆似高高涌起后下坠平息的浪潮。
过去修道二十四载,终究太过顺遂了。
无论是山上修道还是山下斩妖,他几乎没有遇到过任何困难,那些看似不可一世的大妖,在自己的剑下,一个个都似纸糊的老虎一般,被割纸般轻易地撕去。
而如今,一身境界幻灭,他所能倚仗的底牌也渐渐地消耗殆尽。
二师兄曾经告诫过自己,遇到难解之局时,首先要想这局的死结何在。
这局的死结是什么?又有什么东西可以在此时成为一点微末的希望,成为破局的关键呢?
屋楼不停地倒塌。
宁长久盘膝静坐,这些天所有发生过的事情在脑海中飞快地串联着,似是寻找着什么极为重要的细节。
轰隆隆的声音震耳欲聋,身下的地面上,露出了无数细密的裂纹,不停震荡着,而宁小龄更像是活生生的洪水,带着汹涌无前之势摧枯拉朽地碾了过来。
天地塌落。
陡然间,宁长久睁开了眼。
他将手伸入衣襟间,摸索了一会,然后捏住了什么。
……
长街上,宁小龄停下了脚步。
她的身后,所有的一切都崩塌成了灰色的虚无空间,这座古卷构造出的投影世界,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自我崩塌幻灭着。
等到一切摧毁,宁长久自然逃无可逃。
而眼前的街道上,一扇大门忽然打开,半身白衣半身血的少年从中走出。
“你终于不躲了?”雪狐冷笑道:“这小丫头可真麻烦,一直拖着我的脚步,不过我想只要杀了你,她就会真正地……心灰意冷了吧?”
宁长久道:“请便。”
雪狐眯起眼睛看着他,身后四道狐尾如长剑般周遭的一切扫去,摧毁。
她笑道:“其实你越是如此,我倒真的越是担忧,你会不会还有什么奇怪的手段。”
宁长久道:“人总不能削足适履,因噎废食,哪怕我真有手段,你还是必须出手的。”
雪狐盯着他淌着血的衣袖,微笑道:“那你可别让我失望才好啊。”
宁长久轻声道:“不会。”
雪狐踏碎一切,如一座山岳般朝着他压了过去。
宁长久双袖飘摇,也向着他缓缓走去。
一边走,他一边凌空虚画,身前有三个字虚幻浮现。
雪狐冷笑道:“怎么?先前还以四字真言困我,现在怎么只剩三个字了?你这小道士道法如此不济事了?”
话虽如此,她盯着那三个字的神色依旧认真无比。
宁长久其实已没有能力刻写真言。
哪怕一个字也难以书写。
此刻,身前这三个字,是自己借来的。
那三个字来自这封婚书。
开头的第一个字是“不”。
在宁长久的潜意识里,这封婚书是应该是他小师弟的东西,既然是别人的东西,他便从未想过要打开来看,所以明明贴身携带,却迟迟没有想起,成了思维里的灯下黑。
但这婚书若真是师尊留下的,其中蕴含的玄机自是难以想象。
譬如眼前的这三个字。
雪狐看着那扭扭曲曲,仿佛一触即溃的三个道字,神色却是从未有过的凝重与费解。
因为她渐渐地发现,那三个字一触及视野,便好似占据了视线中的一切,长街阁楼,天地万物,白衣少年,竟都淡淡地退出了视野。
她知道这是心障。
她如今境界极高,寻常的心障怎么可能迷得住她的眼?
那这又是什么?
雪狐睁大眼睛,她浑身妖力催动,想要以一力破万法的姿态强行破除这三个宛若山岳般挡在身前的字!
可是一拳之后,徒劳无功。
她仿佛置身到了一片大海中央,哪怕自己的每一拳都能打得翻江倒海,但海水依旧会重新弥合,对大海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而此刻,她身形渐渐拔高,终于完整地看清楚了这三个字。
那似是一个观名,又似是一句法言。
那是宁长久在婚书的最后的印章上借来的三个字。
“不可观。”
日月遮蔽,山河难见。
天地幽微,万物如隐。
不可观。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