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不死林到栖凤湖,丘离沿着落叶堆积的道路向前走去,他的身后跟着两个玄甲黑袍的护卫。
此刻栖凤湖上的冰与火早已散去,风平浪静间带着秋时独有的萧肃,那座还未开始修缮的皇城便与大湖相对,落在丘离的眼中,都是数不尽的凄凉。
昨日之前,他是不死林巫主的大弟子,是将来要传承古卷,接过巫主权柄的人。
而仅仅一日,天翻地覆,那在自己心中宛若神明的巫主大人死无全尸,而自己也会很快沦为阶下之囚。
他如何甘心?
丘离低垂着头,沉默前行,来来往往的人影越来越多,他无声地穿过了他们,沿着那条曾被血水洗过的长街,朝着皇宫的方向走去。
太阳越升越高,视线随着阳光缓缓越过高墙,即使隔得很远,依旧能看见那皇宫破碎却依旧巍峨的模样。
泱泱南州,赵国不过是偏居一隅的小国,但饶是如此,因为有了某些人的存在,却散发出了不可撼动般的光。
那道光无比刺眼,令人生厌。
“希望你不要骗我……”他的声音低得无法听见,只是一道蚊语。
他身后的两个护卫面色如常,只是带着他向前走去。
这一句话语会改变今日的皇城,然后埋下一颗极大的种子,在某一时刻,掀起足以翻覆寰宇的惊涛骇浪。
而如今,在这个看似寻常的早上,就这样悄无声息地飘散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
……
……
宴会早已开始,原本气氛稍有压抑的宫殿,此刻也热闹了起来。
殿中灯火明艳,宫女脚步无声,来来往往,官员也没了最初的紧张,在觥筹交错间开始交谈。
而这场宴席也并无铺张之处,原本该用的银盘玉碗,此刻也换成了陶瓷质地的,盆中果蔬寻常,并无珍奇,哪怕来往的宫女,衣着也并出奇之处,
他们偶然抬头,望见那肤色胜雪,龙裳似墨,未着任何金银装饰的少女,忽然明白,这是某一种信号。
这是与赵复宴席铺张截然相反的信号。
看来哪怕此间事了,她也并不打算退位,赵国将会迎来第一位女帝。
这位女帝明明这般年轻,却带着让人生不出任何反对的念头。
陆嫁嫁并未多食,只是轻挑纱幕,饮了几杯酒,又象征性地吃了几筷子菜。
对于长命境的修行者来说,他们无论是对于饮食还是睡眠的要求都比普通人要低上许多,更何况,那世外灵气凝结的琼浆玉露才是至味,凡间的食物哪怕再工序繁复,与之相比,终究是云泥之别。
宁长久只是静坐,如寻常一般下着筷子,他不爱饮酒,便以清茶代替。
而宁小龄则是两眼放光,这些菜肴对于那些官员来说,可能都算是粗茶淡饭,但对于过去只能跟着宁擒水沾点油水的她来说,这些已经堪比山珍海味了,少女提起筷子,夹了一块肉送到口中,回想起这些天发生的事情,竟情不自禁流下了眼泪。
宁长久笑着揉揉她的脑袋,衣袖轻轻掠过脸颊间,替她拂去了眼泪。
宁小龄凑得更紧了些,她低着头,知道如今很多双目光都在好奇地盯着他们,这让她有些不知所措,桌上的饭菜在这种目光的凝视下,好像也不那么香了……
这让她有些苦恼,虽是来给赵襄儿殿下庆生,但她只是想好好吃顿饭呀……
而宴席进行期间,赵襄儿将一叠纸交给了一位近卫,让他分发下去,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纸张也按着顺序一路传阅,落到了越来越多的人眼里。
惊疑声时不时地在殿中响起,茶饭之外,议论纷纷。
那纸上的内容,都是赵襄儿昨夜所写,大致是说,瑨国与荣国欲灭亡并瓜分赵国,所以找了杀手潜入赵国,围杀娘娘,放出了那原本封印在地宫深处的大鬼,而最近城中暴亡之人,皆是被那大鬼所杀。
而那大鬼与妖雀血羽君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他们联袂而来,想要一举摧毁赵国,幸好赵襄儿与谕剑天宗的陆仙子一同联手,击杀了那头大鬼,血羽君也重伤遁走,那些瑨国和荣国的杀手也全军覆没,无一存活。而这一对名为宁长久和宁小龄的师兄妹,也在这一次皇城之乱也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
这些说辞中当然是有真有假,只是寻常凡人不过雾里看花,哪里能够分辨?更何况,此刻他们哪有资格质疑呢?
“先前瑨国所说,他们得了天谕,说要诛杀娘娘,如今看来,根本就是蓄谋已久,妖言惑众!而我赵国,竟有这么多人……真的信了。”有人以拳击桌,愤愤不满。
赵襄儿淡然道:“降临瑨国的不过是头邪神,等到时机成熟,我自会亲手斩杀。”
“殿下,这瑨国与荣国的杀手全军覆没……真是真的?不知都是哪几位?”有人发问。
对于他们来说,那什么大鬼和血羽君都太过虚无缥缈,而瑨国的刺客名扬天下,杀人于无形无影,恐怖至极,过往赵国中许多人的暴毙,据说就是那些刺客所为。
这是瑨国压在他们的阴影之一,是他们最能直观感受的东西。
赵襄儿嗓音清冷,缓缓答道:“以彩衣鬼为首,雁湖刀客,无量剑,蝉丝鬼等二十余人的尸首将于午后悬挂城头,届时所有人都可以去看。”
“彩衣鬼?”有人悚然一惊:“是那总着艳丽衣衫,喜以暴虐杀人至死的活鬼?”
彩衣鬼在瑨国凶名赫赫,他的身世更是许多江湖小说里津津乐道的话题,而那些被他杀死的人,身体都被虐待得不成人形,魂魄则被他身边的魂虫撕咬得干干净净。
而这么多年,他一直高居瑨国刺客榜的榜首,无人可以撼动。
没想到他昨日竟也潜来了赵国,这等凶人,殿下杀他,恐怕也废了不小的力气吧……
还好终究是杀掉了……
众人心思各异,但无不暗暗松了口气,对于赵襄儿更加心悦诚服。
“殿下……那……那头血羽君呢?”有人小心翼翼反问。
“已逐出皇城。”赵襄儿答。
“那如今瑨国与荣国高手折损了这么多,他们若是迁怒于赵……”又有人欲言又止。
“人家都欺负到家门口了,我也都杀了,莫非你觉得还有周转谈和的余地?”赵襄儿反问。
那人不再多问,又有人起身道:“那今后赵国,希望可以由殿下接管,若非如此,瑨国荣国虎视眈眈,吾等无能之臣无法心安啊。”
赵襄儿听着他的自嘲,微微一笑,淡然道:“还是那句话,我不弃赵……至于这张王座,不过形式,等他年外忧内患消解,再重铸吧。”
“那国师……”
“既然先生今日告病,那也不去扰他了,今后国师府依旧是国师府。”
“殿下仁厚。”
……
这般的问答不急不缓地持续着,赵襄儿立在金阶之上,回答问题的语气并无太多起伏,对于一些较为激烈的言辞,她也耐心地解答着,并不任何不耐烦,生辰宴的时间便在这对话声中流逝着。
陆嫁嫁始终望着这徐徐作答的少女,眸子里闪过许多钦佩之色,只可惜相识太晚,未能一睹她那传说中的娘亲是何等姿容,一大遗憾。
宁长久也早已停下了筷子,他抿了口酒,觉得有些辛辣,无奈地笑了笑之后便放下酒杯,注视着赵襄儿,不知在想些什么。
宁小龄也看着她的脸,心里想的是这与师兄真是越来越般配了。
渐渐地,问话声越来越少,满殿寂静,落针可闻。
赵襄儿淡然一笑,目光忽然望向了宁长久,两者的视线于空中交汇,宁长久心中微惊,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这种预感很快便应验了。
赵襄儿开口道:“既然诸位都没什么问题,那我也要说一件事情。”
宁小龄当然也注意到了她的目光所在,心中一紧,隐约猜到了什么,又是害怕又是期待。
在场的众人听到此言,再联系到她的目光,同样如炸锅了一般,一个昨日皇城动荡,殿下与这小道士并肩作战,互生情愫的故事便被很快脑补了出来。
只是……赵襄儿柔和的目光也不过刹那,很快,她的目光寂静,落到宁长久身上时便又似那寒冬的湖水。
笼着薄冰色的眸光里,少女的瞳孔深处,泛起了一丝丝战意般的神采。
“我一直在想你到底是谁,想了一整夜,虽然很多地方依旧想不明白,但是不重要了。”赵襄儿看着他的眼睛,忽而浅浅一笑,道:“我现在只知道,那头老狐或许不算什么,你才是娘亲给我准备的,真正的磨刀石。”
宁长久:“?”
赵襄儿看着他的脸,道:“我知道你可能自己都蒙在鼓里,毕竟仙人天算,人行走在世间这张大棋盘上,难免沦为棋子。”
“……”宁长久:“殿下姑娘,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
赵襄儿轻轻摇头:“你的存在、出现,在这场变局中的作用,都太过恰到好处,因为太过巧合,所以我相信,这不是巧合……最重要的是……”
宁小龄仰起头,一脸茫然。
陆嫁嫁螓首微垂,若有所思。
宁长久皱眉道:“是什么?”
赵襄儿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最重要的是,你是一个道士。”
宁长久不解道:“如今妖魔横行,这世上驱魔的道士这般多,有何特殊?”
赵襄儿手指探入袖间,缓缓取出了一封色泽鲜红的书信。
宁长久面色微变。
赵襄儿两只夹着那封书信,认真道:“小时候,娘亲给我订下了一桩婚事,这是那封婚书。”
满场哗然,很久之前,朝堂中确实有乾玉宫的小小姐已许婚配的传言,但传言终究是传言,特别是三年前那件事之后,赵国所有觊觎她的世家公子,一并断了念头,关于小殿下娃娃亲的谣言,也再没人提起。
这封婚书以“寄白头之约,指鸳侣之盟”开头,以“珠联璧合,永结同心”八字结尾。
小时候,她无聊闲翻婚书,读过许多遍。
而如今这封婚书被她亲手拿出,显露在众人面前时,所有人都难以相信,像殿下这样的人,竟也有婚约在身,还是娘娘订下的,对于殿下成亲之后相夫教子的模样,众人只觉得自己的想象力,实在有些匮乏了……
宁长久盯着那封婚书,忽然觉得有些头疼,他疑惑地看着赵襄儿,问:“那我……是不是应该恭喜殿下?”
赵襄儿轻轻摇头:“这封婚书上的人,我从未见过。”
宁长久道:“若是指腹为婚,那成亲之日相见,在民间也算是常事。”
赵襄儿手指微收,纤月般的细眉微微蹙起,她薄唇轻颤,声音沉了下来:“这封婚书的期限是十六岁,而婚书上的人,根本不存在。”
宁长久同样皱眉,愈发疑惑。
十六年……今日是赵襄儿的生辰,也就是说过了今日,婚书便要作废?
可那书上的对方,根本不存在又是什么意思?
赵襄儿道:“这封婚书上的男子,是某个观主的关门弟子。可是十六年过去了,那位观主依旧没有找到他的关门弟子……所以这封婚书,根本没有意义。”
许多人心中不知为何,在听到婚书没有意义之后,哪怕这个消息对于他们自己来说也没有任何意义,但还是默默松了口气。
可是关门弟子这四个字,在宁长久心中激起了惊涛,他目光一颤,盯着那封婚书,袖中的手指不停掐算。
赵襄儿没有理会众人的反应,指节微弯,将那封婚书的一角抵在掌心,笑意清冷:“我原本以为,我不可能见到我这个所谓的未婚夫君了,但是……”
她看着宁长久,道:“但是你的出现,让我心中生出了一抹困惑,你天赋不寻常,身手不寻常,谈吐不寻常,又偏偏是个道门弟子,不知是不是巧合,你非但压抑住了那妖种的魔性,还在我眼前扛过了那场雷劫,我觉得这绝非偶然,娘亲小时候与我说过两句话……”
“一句话是人算不如天算,另一句话是人定胜天。”
“而在我心里,娘亲便是天算,更何况,婚姻这般大事,又岂可能是随手为之?”
“而今天,你出现了,虽然是你的身份和这封婚书很难完全对上……所以我想问你,在宁擒水之前,你可另有师承?”
赵襄儿说完了这些,便静静地看着他,等待着回答。
宁长久眉头始终紧锁,他想到了自己十六岁的那桩婚事——可那已经是不知道多少年前的往事了。
可是正如赵襄儿所说,这一切又未免太巧。
关门弟子……
关门弟子!
宁长久眼睛忽然一亮,他想起了自己始终可以感知到的,那皇城中若有若无的气息。
那或许就是师尊重新收取的关门弟子,而赵襄儿便是师尊给那个弟子准备的未婚妻!
同样的关门弟子,同样的十六岁,同样的婚书。
此刻他想通了一切,难怪自己始终能感受到那道气息,原来是他的小师弟,来见自己的未婚妻了……
他做出了与当年的自己,截然相反的选择?
他看着赵襄儿黛色的细眉和瓷器般雪白的面颊,神色有些明悟又依稀还有困惑。
只是……师尊,你当年究竟为什么要杀我,如今收取的这个弟子,又是什么样,以后又会什么样?
宁长久心中惨然。
只是不知,明明赵襄儿十六岁生辰都要过了,为何那小师弟明明身在皇城中,却迟迟不肯现身呢?
难道……
宁长久心中生出了一个怪异的念头。
不会是个小师妹吧?
想着这个,他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望向赵襄儿的眼神也变得有些怪异。
赵襄儿见他迟迟不答,心中亦有猜测,微笑道:“我知道,或许你也有你的秘密,如今大庭广众,你或许不方便说,但是没有关系,反正……不管是不是你,我都不会接受这封婚书。”
宁长久对于她的话,心中并无太多波动,反正退的也不是自己的婚。只是心中隐隐有些心疼那个小师弟,或者……小师妹?
总之遇上赵襄儿,不被折腾去半条命可不容易。
宁长久平静道:“我能看看这封婚书吗?”
赵襄儿眸光闪动,神色有些古怪……怎么,本殿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你退婚,你竟然半点不生气?还是……在假装镇定呢?总不该是……还在窃喜吧?
她不知道宁长久在想什么。
宁长久也猜不到她在想什么。
两人目光始终交汇着,各怀鬼胎。
赵襄儿沉默片刻,笑道:“怎么?怕我撕毁婚书?”
宁长久道:“我只是想看看,看一眼便好。”
赵襄儿冷哼一声,未能让他遂愿,手臂一落,手指一推,顺势将那婚书拢入了袖中,“偏不给你看,况且,这封婚书并不重要,我想了一整夜,如果说,娘亲给我选择的人真的是你,那么,我想看看你究竟为什么配得上娘亲的青睐。”
宁长久心想这小丫头平日里看起来古灵精怪,为何现在看起来有点傻……
他不解道:“殿下姑娘,你到底想做什么?”
赵襄儿向前踏出一步,身子微微前倾,宁长久比她要高半个头,但少女明明微仰的视线却似俯瞰一般,她盯着宁长久的眼睛,道:“我要邀你一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