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羽君自水中钻出时,那两人也并未追来,视线中那三人的身影已是几乎不可见的点,似还在对峙着,也无暇管它。
它心中泛起了死里逃生的侥幸和一抹没由来的失落。
没想到自己这般重要的人物,最后竟被无视,也不知道那团火焰到底是什么来头,竟能让自己生出这般恐惧的感觉。
那巨大的身形渐渐变小,虽没有变回那朱红小雀,却也只是红羽隼的大小。
它本来便是红羽隼,百年前偶得机缘,饮了几口不知是什么妖兽的血,才得以异变,踏上了真正的修行之路。
渐渐平复了自己的心情之后,它忽然惊喜地发现,在方才的战斗之中,体内的禁制似乎也被白衣女子最后无心的一剑割裂。
它感受着禁制的松动,心中狂喜,想来用不了太久,单靠自己便能摆脱这枷锁。
血羽君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又回望了一眼栖凤湖,眼中泛起了艰难的笑意。
许多年前差不多也是这般,它重伤逃出,本以为无人能挡,正当它运转妖力修复伤口,打算着将来报复皇城之时,它忽然听到了身后传来落叶踩碎的声响。
那是它一身都无法忘记的声音:
“你这小麻雀资质不错,若愿为我所用,可饶你一命。”
它心想什么人这么不知天高地厚,正要转身反击之时,忽然感觉骨头像是重了千万均,撕裂般的痛感切过肌肤进入身体深处,然后它的身体漏气般疯狂变小,真的只剩下麻雀大小。
然后它听到了那个女人的轻笑声:
“其实也由不得你。”
从那之后,它便被一个少女关在笼子里玩赏,那少女据说是那个女人的女儿,但是自始至终,它也没有见过那女人一面。
血羽君仰起头,秋雨落在它的身上,它回忆起十数年的信鸽生涯,只觉得锐意消磨,感慨万千。
“幸好如今因祸得福,那禁制假以时日我便能挣破,如今还是早些出城吧……”
正当它打消了向赵襄儿复命,正准备独自离去时,一个清清冷冷的声音在身后响了起来。
“小红,你要去哪?”
它心头剧震,半响才别过头,只见一个黑裙少女俏立雨中,笑吟吟地看着它。
血羽君呆若木鸡。
……
……
时间推回至半个时辰前。
那场秋雨尚是四面八方涌来的云,那谕剑天宗的白衣女子也尚在青花小轿中假寐,巫主摩挲着古卷推演着迷雾重重的未来,反复思考着卷尾那句谶语。
而地宫深处,幻化如火狐般的烟火窜动着,少女的黑裙泛着淡淡的火光,衣角的那朵小黄花显得愈发动人。
赵襄儿道:“这六道天命之锁,我能为你斩去四道,能不能逃出来,看你自己。”
老狐不解:“我在地宫之中你尚无法杀我,若是出了这里,你还能拿什么杀?”
赵襄儿道:“试一试?”
老狐狸笑道:“求之不得。不知小丫头何时能为我解开这六道锁链?”
赵襄儿摇头道:“这里的锁链,只有四条有钥匙。”
老狐狸的眼珠自火焰中钻出,凝视着赵襄儿,道:“国师府一把,巫主殿一把,乾玉殿一把,皇宫一把……四把便够了,只要有这四把钥匙,我便能逃逸出四道神魂,剩下的两道,等我四魂合一自能斩断!”
赵襄儿微笑道:“原来你都知道?看来这些年你确实影响着赵国。”
火焰中的老狐身影愈发清晰,那占据了半个地宫的火炉里,缓缓浮现出的身影竟有种顶天立地的高大错觉。
“我肉身未灭之前,终究是迈入过五道的大妖,你们以皇城压我百年,我自能做出一些‘回报’。”
它眯起了眼,嘲弄地看着赵襄儿:“你妄言要杀我,不会只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赵襄儿微微一笑,“这个原因不够?”
那老狐狸的身形在火炉中蠕动着,笑声之中带着不可捉摸的讥讽意味:“这些年,我或于无形中杀过许多人,但那些终究是蝼蚁的性命,哪里值得……”
老狐狸话音一顿,语气忽然放缓:“难道……你想成圣?”
赵襄儿没有作答。
熊熊燃烧的火焰里,似有风声悄然呜咽,老狐的声音起伏如跳动的焰火:“先前我心中还有几分后生可畏的敬意,如今来看,你也不过伪善,要借我成一颗圣人种子罢了。”
赵襄儿道:“我只是想借你的刀,杀人。”
老狐问道:“杀谁?”
赵襄儿从袖中取出一枚玉玺,摊在掌心。
老狐看着那玉玺,神色震颤,那团火焰也随之颤抖,似是难奈的悸动。
“这便是……”
“国玺,国师府的第一把钥匙。”赵襄儿接话道:“你吞下这把钥匙之后,便可以挣开一缕神魂,不过国师府承的是国运,若你挣脱之后做出有损国运之事,对于你的反噬便是百倍千倍的。”
老狐看着那块国玺,神色惊疑不定,问:“哪怕只是一缕神魂,我便可以杀你,你何以倚仗?”
赵襄儿微笑道:“我代表的,便是赵国之国运。更何况……”
她忽然打开了手中提着的那柄伞,数百道竹节一同撑开古旧微红的伞面,如今伞面照映着火光,愈显鲜艳。
事实上,自踏入这地宫的那一刻,老狐便注意到了她手中的伞,他以微薄的魔念穿透火炉感知过那把伞,却得不到答案。
如今古伞撑开,少女立在伞下,笑意敛去眉目淡然,竟有几分清圣的意味。
“这便是乾玉宫的钥匙?”老狐说出了心中的猜测。
少女点头道:“杀巫主,吞噬他手中那本古卷,你可以再斩一道锁,届时,我会把这柄伞给你。”
老狐道:“我知道这伞或有玄机,我一道神魂或许真不能把你如何,但三魂一体,这些花哨之物便没有任何意义,我要杀你,不过弹指。”
少女支着伞,似毫无阻挠地走到了那火炉之前。
火光映照下,她的身影显得愈发娇小纤细,那漆黑的裙摆之侧,火星飘舞,她像是一轮大日之前孤独伫立的仰望者,如海的光浪随时要将她倾吞下去。
地宫中没有任何声音,一人一狐静静地对视,似乎彼此都在确认着什么。
这一幕便如此诡异地持续着。
铺天盖地的光里,少女黑裙飘飘的背影却逐渐盖过了它们,愈发显得清晰。
渐渐地,所有的焰火却收敛了温度,隔着火炉纵横交错的黑铁栏栅,少女依旧注视着火狐,然后随手将手中的国玺高高抛起,向着炉中投去。
“小丫头,我都有些替你害怕。”
那声音狂笑着响起,一个漆黑而巨大的身影破焰火而出,一下子叼住了那枚玉玺。
“不要怕,我替你收尸。”
少女抿唇一笑,清媚淡雅得似袖间的花。
那黑色的狐影伸长脖颈,将玉玺囫囵吞下,光线盛极的地宫骤然一黯,铁链的断裂声在耳畔响起,视线中,一个庞大的身躯如海面上拱起的鱼背,那几乎撑到穹顶的火炉在这一刻也显得渺小。
狂风迎面而来,吹起少女额前的发,吹得她眉眼愈发苍白。
那些风像是一柄柄无形的刀。
无数条漆黑的影子自焰火中钻出,一尾尾地越过少女的身侧、肩头、颊畔,向着后方掠去。
那是老狐挣脱出的一道神魂。
少女静静撑伞,不为所动。
那些黑魂越向井口之时,苍老的声音最后一次响起:
“赵襄儿,后会有期。”
少女转过身去,对他挥了挥手。
身后,那身影明显小了许多的老狐依旧无声地注视着她。
“我很好奇,你究竟想做什么?”
“你的一缕神魂已然放出,既然没有了周旋的余地,还问什么?”赵襄儿莞尔一笑。
那老狐沉默片刻,道:“有些意思。”
赵襄儿背过身去,对他摆了摆手,道:“我还有事要做,以后再来与你一叙。”
说着,少女支着伞缓缓离去。
那老狐盯着它,眸子里忽然暴发出风雪般的杀意,赵襄儿没有回头,只是自顾自离去,最终她登上了另一条甬道,消失在了那老狐的视野中。
老狐眼中的杀意缓缓沉寂。
而赵襄儿在确认老狐的魔念无法追及之后,她立刻收伞,以极快的速度向着外面奔去。
这条甬道通往的是不死林中的那口井。
与那老狐狸交谈之际,她看似不急不缓,但又如何能真的不急?
这是一场真正刻在时间尺度上的生死之争,哪怕步步为营滴水不漏,她依旧没有十足的把握,所以她更不允许自己出丝毫的纰漏。
而一路而来的那些障碍与机关,她早已烂熟于心,自不能挡她丝毫。
很快,她仰起头看见了井口的光,数滴秋雨落在了眉间,她纵身而起踩着井壁凌然而上,几个身法之间便跃出了井口,接着,她朝着与巫主殿相背的方向狂奔而去,那是栖凤湖的方向。
而那时,血羽君同样扎入湖中,向着皇城的北方向逃窜而去。
……
赵襄儿望了湖面一眼,远处的那三个小点开始缓缓移动,巨大的灵力流席卷栖凤湖的上空,数道龙卷裹挟着湖水凭空而起,遥遥望去,如巨蟒抬首。
“小红,你刚刚……是想逃?”
赵襄儿收回了视线,望向了伤痕累累的血羽君,柔声发问。
少女状似温柔的声音听得血羽君肝胆欲裂,它连忙道:“我这不在这恭候殿下您吗?”
赵襄儿笑了笑:“嗯,看来你还是很清楚,自己的生死到底拿捏在谁手上的啊。”
血羽君连连点头:“这哪需殿下多说,属下对殿下绝无二心!”
赵襄儿叹了口气,俯下身子,盯着它,道:“你作恶无数,毁城杀人,我本早该拿你煲汤的,但你这些年送信还算勤勤恳恳,如今你离自由只有一步之遥,将来有机会,或许还能来试着杀我,所以小红啊……接下来,千万不要犯傻。”
血羽君听着她气若游丝的话语,身体中禁制发作,他浑身犹如刀割,只敢匍匐在地哀求着殿下饶命。
赵襄儿忽然握住了伞柄,猛然一抽。
清越的声响中,一道柔和的光芒划过她的身前,银亮却内敛,单薄而澄澈,仿佛她抽出的只是一泓清水。
那是伞中藏着的剑。
血羽君再不敢有任何忤逆的念头,连喊着:“小奴这些年改过自新兢兢业业无半点僭越,没有殿下吩咐,我绝不擅离皇城!”
“拔剑又不是砍你,你这么害怕,是有亏心事?”赵襄儿淡淡笑着,将那抽出了剑的古伞扔给了血羽君:“稍后等那头老狐狸杀了巫主吞了古卷,便你把这个伞给他,他会放你走。”
血羽君连忙用喙叼住了伞,小心翼翼地以心神发问:“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
赵襄儿道:“你不需要知道……按我吩咐做,不要再有其他念头了。”
血羽君也算是跟随她多年,看着她从一个小丫头长成了一个小恶魔,哪句话是玩笑哪句话是认真,它总是分得清了。
它立刻点头,抹去了心中最后的侥幸之意。
赵襄儿看了它一眼,转身离去。
“殿下此去?”
“皇宫。”
“皇宫如今戒备森严,赵国皇城几乎所有的高手都聚在那里,凶险万分,要不小奴先为殿下开道?”
“不必。”
她走皇宫,当然不走正道。
很快,地宫中那头老狐再次见到了那去而复返的少女,只是这一次,她手中无伞,只有一柄如水般细长明亮的剑。
而这一次,赵襄儿连个招呼也没有和他打,径直朝着通往皇宫之井的甬道奔去。
这是真正的无人设防之路。
而皇宫中,亦有大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