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灵台高耸如小山,上千级石阶延展而上,最上端,隐约可见有巨鸟腾空的铜像。
那是赵国皇亲贵戚的祭奠之处,亦是每年大祭诰天的圣地。
九灵台的下端,围着八个巨大的铜炉,此刻其中一个火势已起,汹涌的焰芒喷吐着热浪,星火游窜其间。
宁擒水的尸体哪怕盖着一块白布,依然瞧得见其中血肉腐烂,白骨生疮的惨状。
宋侧瞥了一眼身后的那对少年少女,那少女皱紧了眉头,心中应是极痛苦的,而那方才胆敢口出狂言的少年人,见到了活生生的这幕,想必也不会起再起什么荒唐念头了吧?
只是宋侧仔细观察了宁长久一会,竟在他脸上看不出太多的情绪。
呵,故作镇定。
宋侧刚想说几句,只见宁长久走了过去,对着那尸身微微躬身,算是行了一礼。
宁小龄紧张不安地看着他,硬着头皮跟了上去,闭着眼,对着个心中憎恶无比的老东西,假惺惺地行了一礼。
宋侧双手交叠腹前,袍袖低垂。
如今赵国与瑨国时常有大大小小的战争爆发,生灵涂炭已非一朝一夕,所以他看着这对师兄妹,心中也生不出什么悲悯情绪,只想着快些将他们送走。
思绪间,宁长久已走到他的身前,道:“走吧。”
宋侧松了口气,心想这少年终究放弃了,他自然不会说出什么讥讽话语,只是道:“稍后自会有人送你。”
宁长久摇了摇头:“宋大人,我的意思是去小将军府。”
宋侧面色剧变:“你说什么?”
宁长久道:“昨夜不太平,小将军府有异动,死者应是王殃渔将军的儿子。”
“谁告诉你的?”宋侧问。
宁长久道:“推演计算。”
宋侧没有说话,他看着身前少年的眼神却已变了:“有点意思。”
宁长久静静地与他对视。
过了一会,宋侧才深深地吸了口气,沉声道:“你随我来吧。”
……
小将军府,佣人家仆一列在外,几个侍卫按刀而立,眉头紧锁,隐有几分畏惧。
“自从王殃渔将军死后,小将军便在家中摆了许多佛像,今天小将军一如既往地敬香,拜了三拜之后,他的头扑通一声叩在地上,一直没起来,侍女感觉不对,过去看他,然后闻到了血腥味……他的脖子被切开,胸口无大伤却大量渗着血,那些血透过衣衫隐隐约约是只怪鸟的形状。”
“雀鬼?”
“对!这是第五个人了,所有死人的胸前,都会有这个血印,包括请来作法的道士。”
“这样的事情以前发生过吗?”
“没有。”
“二十天前发生了什么事?”
宋侧看着这个稚气未脱的清秀少年,神色有些不悦,“少年人,你跟着你师父修习,可能学了些本事,但妄自托大可没人救的了你。”
说话间,宋侧已经带着他跨过了门槛,向着小将军府内走去,宁小龄跟在他们身后,低着头不敢插话。
入了大门,血腥味刺鼻而来,黑稠的血浆长蛇般蜿蜒着,血浆尽头,庄严宝相的金色佛像前,身材健硕却早已断绝气息的年轻男子木然跪着,自后望去,那脖颈处的肌肤如被烫水泼过般腐烂着。
宁小龄捂着口鼻,忍不住向后退了两步。
宁长久走到他面前,蹲下身,面不改色地撕下他胸前的衣衫,那个诡异的怪鸟图案由无数细小的红点攒成,那似是数千根针扎过的痕迹。
宁长久看了一会,望着眉头紧锁的宋侧,问道:“宋大人,二十天前到底出了什么事?”
宋侧面色也带上怒意:“你们道士只管驱邪,能驱则驱,不能则让能的来,哪来这么多问题?”
宁长久道:“雀鬼未除,便一直会有人死,若能找到症结所在,此事会简单许多。”
宋侧看了他一眼,本想发怒,最终叹息道:“回去吧,再过几日,想必世外的修道者便可抵达皇宫,届时万事具定了。”
宁长久问:“如果明日便是宋大人呢?”
宁小龄一惊,惊恐地看着师兄,心想皇宫中你怎敢如此说话?
宋侧瞪着他,问:“你如此关心此事,究竟想要得到什么?”
宁长久没有回答,有些剑拔弩张的气氛被门外的声音打破了。
“陛下驾到!”
宋侧神色微变,身旁其他陪同的官员已出门跪迎了上去。
门口奢华的辇车上,下来了一位明黄色衣袍的男子,男子虽然年纪轻轻,举手投足间却已有几分帝王的威严气度。
他立在门口,示意那些官员侍卫平身,然后远远地朝着殿中望了一眼。
身边的近卫正弓着身子,与他说些什么。
这位年轻的皇帝听着,脸上隐有悲恸之色,慷慨地说了几句,大致是对这对父子曾经功勋的赞美与如今离奇死亡的惋惜。
接着,他掀起前襟,作势欲迈过门槛,身边的官员连忙劝阻,一个个神色悲痛,说着虽然陛下天潢贵胄,但如今赵国国势危急,应当保重龙体,怎可这般试险?
年轻皇帝在众人的劝阻中才止住了脚步。
说话间,年轻皇帝隐约看到了殿中立着的少年少女,神色隐有不悦,但看他们一身道袍,却也并未发作。他又神色悲痛地与周围的官员嘱咐了几句,这才似放心了一般,乘着辇车回宫。
宁小龄幽幽地收回了目光,低声道:“这般假惺惺……竟也是一国之君?”
宁长久笑了笑,问:“若你是皇帝,你会进来吗?”
宁小龄低声道:“哪有女人当皇帝的事情?”
年轻的国君回宫,众官散去,宋侧回来时,见这对师兄妹还在这站着,愈发不悦。
方才陛下亲至,你们不去跪拜,陛下仁厚没有怪罪,此刻还在这杵着做什么?
他懒得再与这故作高深的少年人纠缠,对着身边的侍卫道:“安排仵作前来验尸,再派人送这两个小道士出城。”
宁长久却似没有听到他说话,依旧立在原地,他的目光却已落到了大殿深处。
“什么人?”宁长久问。
大殿深处,一个年迈苍老的声音带着几分惊讶传了过来。
“小子眼力不错,师承何处?”
昏暗的殿堂深处,一根木纹深重的木拐轻轻敲着地面,接着,顺着木拐,影像似细沙凝聚,一个伛偻着身子的年迈老者缓缓出现,只是他与众人之间似隔着一片雾,无法看清他真实的面容。
宁长久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回答。
宋侧一惊,随后神色端正,似发自内心的恭敬与虔诚:“巫主大人,您怎么出关了?”
被称作巫主的老人嗓音干涩地笑了笑,“书读倦了,便出来走走。”
宋侧隐约听说他参详的是什么书,于是神色愈发恭敬:“恭喜大人更上一层,想必距离天道也是咫尺之间了吧。”
老人摆了摆手,没有作答,而是望向了那具跪在神像前的尸体,老人缓缓抬起了手,周遭的空气似也随着他的动作凝滞了下来。
宋侧似吃了一颗定心丸,笑道:“如今巫主大人出关,这般邪秽哪还有容身之地?”
老人袍袖鼓起,那片隔着淡雾的虚影晃动了起来,古灰色的袖袍间,一根干枯如焦木的手指自淡雾间缓缓探出,点向了那具尸体。
再没有人说话,皆是屏气凝神。
宁长久神色微变。
老人的手指还没触及尸体,一股极其难闻的焦味忽然传了过来,紧接着,有人惊叫了一声,只见那尸体的下方,忽然燃起了无名的火,火焰不知从何而起,只是瞬间扩散,一下覆盖了全部的尸身,而那火又似自地狱间燃起,遍地尽是森寒。
焰火一起,那神秘莫测的巫主竟是也缩回了手,淡雾之后,巫主气息下沉,声音似有震怒:
“血羽君?”
说完了这三个字,那雾如风吹流沙般淡去,巫主不见了踪影。
皇城以北的山崖上,躯干枯裂的灰白林子里,立着一座古老巍峨的高塔。
那古老的铜铸高台被数根巨大的铁链牵引着,深埋在那片死气沉沉的林间,那形似祭坛的巨大圆盘之下,探出了一个古塔般的尖顶,那是光线难以触及的地方,沿着古塔的坡度向下,每一面窗子都是漆黑的颜色,透不进一丝的光线。
那与祭坛相连的古塔之中,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盘膝而坐,他额头很窄,下颚却又宽又尖,肌肤的颜色像是那林间的死木,褶皱眼皮下藏着的瞳孔亦如浑浊泥水间死鱼的双目。
老者一袭雪白的麻布衣衫裹着他瘦弱的躯干,四面昏暗,唯有正中央的塔尖落下一束光,正好落在他鳌背般伛偻的脊梁上。
啪。
老者忽然睁开了眼,手中的古卷应声合上。
“竟又卷土重来……偏偏还是这个时候,找死!”
他摩挲过锯齿般破碎的书页,神色不知是喜是悲,而那书页亦似舔舐过手指的火焰。
有些烫手。
……
本在闭关的巫主大人神秘出现又无声消失,地上只剩下一具焦木般的尸体。
众人在错愕之后才反应过来,想起巫主消失前说的那个词,更是惊惧,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宁小龄小声问:“血羽君……是什么?”
宁长久道:“传说中的妖雀,据说是山间的红羽隼沾染了朱雀神的血后异变而成,它半妖半神,隐匿世间,很是强大,只是极少出现,关于它的记载寥寥无几。”
宁小龄瞪大了眼,虽是满腹疑问,却没继续开口。
一旁的宋侧木然立着,官袍间的手忍不住颤抖了起来,他眼珠转动,神色变化,低声呢喃:“血羽君?怎么会……不应该是她吗……”
宁长久问:“她是谁?”
宋侧神色已有些癫,没有理会他的发问,而他身边的人长长叹了口气,开口道:“她是……”
只是没等他继续说下去,殿门之外又有声音传来,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语。
一个青衣小厮跪在门口,神色中竟带着几分惊恐:
“殿下……殿下到!”
濛濛的秋雨里,小将军府的殿门前,细密的伞骨撑着暗红色的古旧伞面,寂静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