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长久坐在石桌上,看着婚书,陷入了沉思。
婚书静置着,如一朵娇嫩盛开的瓣,其上不沾秋露,却有着秋日独有的凄清。
宁长久环顾四周。
梦里不知身是客,他也无法分辨自己此刻到底是在梦里还是在永生界中,但无论如何,这封婚书都应是破局关键。
宁长久打算再试一试。
他执起笔,在婚书上写下了‘叶婵宫’三字,再度敲开了道殿的门。
道殿中白纱吹拂,倩影摇曳。
“婚书已然写好。”
这一次,宁长久不等叶婵宫开口,也未恭敬地跪坐在地,他理直气壮地站着,拿着婚书,抢先道:“我在婚书上写了‘叶婵宫’,也就是师尊之名。”
大殿寂静了片刻,白纱如常摇曳。
“所以说,这封婚书,是给为师的么?”叶婵宫的问题也没有改变。
宁长久越来越确定,这还是梦境。
他定神,道:“是,望师尊宽恕徒儿之斗胆,并……收下婚书!”
“你,果然好大胆子。”叶婵宫的话语飘出。
宁长久立刻道:“师尊若要退婚,可以给我一个理由么?”
叶婵宫说:“你将这份婚书予我,又有何理由?”
宁长久真挚道:“我与师尊本就相濡以沫数千载,只是天道崩塌,无奈缘断,如今幸得重逢,师尊……应也等待许多年了吧?”
“这个理由不够。”叶婵宫说:“退婚。”
白纱停止了摇动。
宁长久再次在石桌上醒来,看着一片空白的婚书,神色恍惚。
师尊……这是怎么了?
宁长久揉了揉额头,看着道殿,想不通究竟要怎么样才能让师尊答应。
他又尝试了几遍,换了不同的说辞,情感也越来越真挚激烈,甚至连‘叶姑娘’‘婵宫’‘婵儿’之类的叫法都用上了。
但师尊始终坐在白纱之间,连面都没让他见到。
宁长久心想,师尊看似高高在上不食烟火,实际上会不会也和雪瓷一样……于是这一次,他怀揣着紧张与激动,拿着婚书霸道地闯了进去,直接掀开白纱,冲入道殿中央!
事与愿违,这次结束得更快,他才闯入白纱,与师尊尚隔着一段距离,便听到了叶婵宫微冷的呵斥,随后劲风扑面,推着他砸了出去。
宁长久再次醒来。
“呼……”
他轻轻叹了口气,忽然有些后悔接下这封婚书了,原本与师尊一同住在不可观里,日子虽然平淡却也悠然,哪像现在,充满了挑战……
“师尊,放过弟子吧。”
宁长久想要回归那种平静的生活。
无人回应。
宁长久又喊了几声,依旧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显然,叶婵宫开启了梦境,就没有想过要轻易放过他。
“这哪里是婚书呀,分明是师尊给我下达的战书。”
宁长久捏紧了婚书的一角,心想真是师尊不可貌相呀,他想起先前的数十次碰壁与失败,再想到师尊变成少女后,那人淡如月稚气微露的清美姿容,胜负欲顿起,忽地生出一种要将师尊抓来打屁股的冲动。
……
剑阁中,陆嫁嫁收好了剑,这位白衣仙子穿越夏花茂盛的林子,来到了一座幽静的阁楼。
司命正在阁楼中打坐。
宁长久抵御陨星,肉身毁灭,神魂拘于永生界,与她们也算是天人相隔了。
不知不觉间已过了数月,悲伤中,她们也未意志消沉,而是收拾心情,更勤勉地修行。八年之后,她们必须勠力同心击败暗主,否则,那时候好不容易盼来的重逢,可能就是永久的诀别了。
陆嫁嫁到来,司命便睁开眼,暂时停下了修行。
修道之余,她们也会时常聊天交心。
司命为陆嫁嫁沏过茶,缓缓端到陆嫁嫁面前,一副恭恭敬敬的态度。
陆嫁嫁用异样的眼神看她,“雪瓷姐姐今天怎么了?”
司命打趣道:“雪儿当然要讨好正宫娘娘呀,要不然夫君回来,我不就要遭罪了么?”
说着,司命从她的衣角拈起一片落花,放入了茶盏里,随碧色茶水一同沉浮。
陆嫁嫁小小地白了她一眼,道:“夫君不在,无人罚你,骨头都轻了?不若去三千世界走一趟?”
司命犹豫道:“下次再去。”
陆嫁嫁抿了口茶,淡淡地笑了笑。
司命望着外面晴朗的天空,她下意识地伸出手,仿佛是要抓住天上的云朵。
夏日燥热,蝉鸣切切,她们穿着薄衫,黑与白相衬着,带着仙意或冷艳的美。
“哎……”司命忽地轻叹了声。
陆嫁嫁知道她又在想夫君了,她轻轻抿唇,拉着司命的手起身,道:“夫君不在,妹妹替姐姐梳头吧。”
司命在镜前坐下,陆嫁嫁立在她的身后。
梳齿渗入银色的发中。
司命看着镜中的自己,幽幽道:“我们在这里,尚有姐妹作陪,夫君一人在永生界,若是昏睡还好,若是清醒的,那这些年,他该有多寂寞呀。”
陆嫁嫁梳发的动作也不自觉地慢了下来,她轻声道:“放心,师尊在陪着他的。”
司命摇了摇头,道:“师尊这般寡言清冷,两人在一起,不就是双份的无趣了么?”
陆嫁嫁轻轻点头,在她的心里,师尊也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冰山美人形象。
他们前世虽是夫妻,可很显然,真正将他们联系在一起的并非夫妻之情,而是绵延数百年的神魔仙之争。
他们是日与月,可日与月在人间本就是交替出现的呀。
“是啊,夫君该有多寂寞呀……”陆嫁嫁也说,话语中透着淡淡的忧愁。
……
很显然,宁长久辜负了她们的担忧。
他与叶婵宫的斗智斗勇已愈演愈烈。
宁长久试图从其他地方寻找破局的方法。
他再次写下了叶婵宫的名字,却没有走入道殿,而是推开了庭院的门,向着不可观外走去。
宁长久发现,不可观外笼罩着浓浓的雾,那雾似是梦境权柄生成的雾。
宁长久走入了雾中,那雾越来越浓稠,很快,他动作越发迟缓,举步维艰,只能被迫回退到院子。
从里面去不到外面么……
自己只有道殿一条路可以走么?
师尊限制得可真死啊。
宁长久回到了院子。
先前数次婚书递交失败,宁长久多多少少有些心理阴影。他在殿门口徘徊了一会儿,绕着殿走动着,试图寻找有没有其他进入的方式。
均以失败告终。
他想要破局,似乎只有堂堂正正走到殿里。
宁长久不再心存任何侥幸。
他推开殿门,走入,以弟子之仪跪坐在师尊的白纱之前。
“婚书写好了?”叶婵宫熟悉的话语飘来。
宁长久点点头,开门见山地问:“师尊究竟要怎么样才愿意收下这份婚书?可以给我一些提示么?”
叶婵宫沉默了一会儿,她说:“我觉得我该收下时,自然就会收下。”
宁长久若有所思,又问:“那么,这里到底是我的梦,还是师尊的梦呢?”
叶婵宫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说:“说正事吧。”
宁长久淡淡地笑了笑,道:“此刻,我哪怕将婚书给你,你也会退婚的吧……我自己来。”
宁长久将上面的姓名抹去。
棋盘上,他再次醒来。
宁长久看着婚书,又沉思了一会儿,这一次,他竟再次写下了赵襄儿的名字。
不可观是师尊的主场,此处发挥的余地太小,那就试试‘曲线救国’吧。
宁长久转眼来到了三千世界里。
韶颜墨发的赵襄儿披着凰裙,揉着微红的、睡眼惺忪的眼睛,坐在自己的对面。
赵襄儿手中捏着一枚黑子,她轻轻敲打这棋盘,话语不满:“这么早起来,就是喊我下棋的?”
宁长久微笑道:“这是帮襄儿醒醒脑子。”
赵襄儿瞪了他一眼,“你才不清醒!”
宁长久拈起白子,落在棋盘上。
赵襄儿看着他,忽地嫣然一笑,道:“昨天夜里,不还一口一句襄儿殿下饶命么,今日又装什么冷静呀?”
宁长久道:“棋盘上只有你求饶的份。”
赵襄儿冷哼,“最近本殿下棋力大涨,你恐怕不是我的对手了。”
“是么。”宁长久随口答了一句。
他落完子之后,目光环视四周,似在寻找什么。
如果师尊在暗中看着自己,那她会在哪里呢?
赵襄儿察觉到了他的一样,问:“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白,是不是生病了?”
宁长久心头一凛,他知道,如果自己再回答什么相思病,那他马上就会重蹈覆辙,被襄儿摁在地上狠揍。
宁长久微笑着摇头,“没什么,最近身子骨有些弱。”
他又落了一子,道:“对了,襄儿,你知道师尊在哪里么?”
“师尊……”赵襄儿想了想,道:“师尊大人当然在不可观里呀,还能在何处?”
不可观……
这个是理所当然的回答。
宁长久轻轻点头。
赵襄儿蹙眉,“你怎么心不在焉的呀?你再这样下去这块棋要死了。”
“是啊。”宁长久回神,道:“不过襄儿放心,我不会输的。”
“嗯?你哪来的自信?本殿下棋局内外皆天下无敌。”赵襄儿骄傲道。
“襄儿别说大话,你若输了,可也要挨罚的。”宁长久道。
赵襄儿咬紧了薄唇,想起当年皇宫中的场景,低声道:“无耻!”
两人继续下棋。
最终,宁长久棋力更胜一筹,赢了七子。
宁长久取出七枚白子递过去,道:“襄儿自己来,还是夫君帮你?”
“你……你竟敢这样欺负我。”
赵襄儿低下头,捏紧了拳,再度黑化,她很有传统地掀翻棋盘,棋子如箭雨,向着宁长久激射过来。
宁长久与她下完这盘棋,主要是想试试,这个‘襄儿’会不会是师尊悄悄变的。
很显然,襄儿已经下得很努力了,行棋思路与师尊也完全不同。
看来不是师尊……
看着掀翻棋盘的赵襄儿,宁长久心想,这是自己的梦,哪里能容这丫头这般造次?
这是自己的梦啊,自己才应是梦境的主人……
宁长久想象着自己拥有无穷的力量。
可当棋子打在他身上时,痛感依旧雨点般传达过来。
他的想象毫无用处!
宁长久惨哼一声,看了一眼持续黑化,向自己走来的襄儿,连忙抹去了婚书之名,离开了梦。
不可观中,宁长久重整旗鼓,再次写了赵襄儿的名字。
这一次,他学聪明了些,在棋盘上与襄儿下出了一个‘三劫循环’,两人就此作和,襄儿也避免了黑化。
成功度过了这局棋后,宁长久诚心诚意地夸她棋力大涨,随后说头有些疼,想出去走走。
赵襄儿问要不要陪他,宁长久委婉地拒绝,表示自己只是随便走走。
将襄儿连哄带骗地稳住了之后,宁长久逃也似地离开了三千世界。
他知道,只要他们在一起,襄儿黑化是迟早的事,他必须离开三千世界,从这个梦里,前往不可观,找到师尊!
之所以选择襄儿的梦,是因为襄儿无法离开三千世界的范围,若是其他人,满世界追杀自己,自己未必可以逃掉……
宁长久离开了三千世界,从梦中的西国向着梦中的不可观走去。
如果直接走去不可观,那他这般拐弯抹角似乎也没有意义。
自己该以什么样的姿态去见师尊呢?
宁长久再次思考并尝试起来。
这是梦境,他可以做到许多平日里做不到的事。
第一次,宁长久编织了一个孔明灯,将婚书放在孔明灯里,于万妖城中放灯,让灯一点点上浮,飘至不可观中。
灯过云过雾,被长风托着送入庭院,然后被师尊打了下来。
第二次,宁长久坐了个纸鸢,将婚书系在纸鸢上,让风托着它浮到不可观中。
师尊将一块石头绑在了纸鸢上,纸鸢难以承重,也带着婚书从天上掉了下来。
宁长久忍无可忍,放弃了浪漫婉约派的作风,越来越激进。
他张弓搭箭,将婚书绑在箭上,射向叶婵宫。
叶婵宫接过箭,取来古琴,以古琴为弓,将箭射了回去。
宁长久不服输,这一次,他更加激进。
他想象出了无数恐怖的妖魔,每一只妖魔,都是上古赫赫有名的凶兽,饕餮、九婴、荒原王、孔雀明王、万足大虫……神魔联军在身后排开,宁长久趁着巨鲲飞起,群魔随他泱泱而去,这支足以灭世的军队恐怖狰狞,如虽王出征,在他的命令下,将不可观里三层外三层团团包围,宁长久倚仗千军,白衣孤身入观,想要逼婚!
“此次扰道观清静,又是所为何事?”叶婵宫动听的声音传出。
宁长久单手负后,倚仗千军,道:“望师尊能收下这封婚书。”
叶婵宫不答,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兵临城下的他,随手折了一朵莲花,扔出。
莲花随风飞去,呼啸着刺过一具具高大的魔躯,不可一世的魔神被尽数洞穿,黑压压的千军万马被那朵莲花下尽数摧毁,转眼化作尸山血海。
宁长久回首望去,微吸一口凉气。
不可观里,叶婵宫的声音再度传出:“现在又所为何事了?”
宁长久叹了口气,取出婚书,道:“弟子……前来献降。”
观中寂静了片刻,随后,叶婵宫说:“进来吧。”
宁长久穿过了道观,来到了道殿,在白纱前坐下。
他明显有些疲惫。
“婚书既然带来了,为何不交予我?”叶婵宫问。
宁长久摇头,道:“不了,师尊肯定还会退婚的,我想借这个机会,多与你说说话。”
叶婵宫沉默了会儿,嗯了一声。
宁长久问:“师尊……是在生我的气么?”
叶婵宫摇首:“没有。”
“那为何,无论我怎么做,都碰壁呢?”宁长久低下头,问:“还是说,师尊只是在愚弄我,根本不喜欢我呢?”
“没有。”叶婵宫立刻道,话语略显仓促。
这轻微的变化,却是她难得的失态了。
叶婵宫掩唇,闭上眸子,道:“没有的……我只是想知道,你对我,如今究竟抱着怎么样的情感。”
宁长久道:“这份情感哪里是一言一句可以道完的?它很复杂,其中……甚至还有些复仇的念头。”
“复仇?”叶婵宫疑惑。
宁长久微笑道:“师尊前世刺我一剑,我毕身难忘,此仇早晚会报的。”
叶婵宫问:“你还想要刺回来么?”
宁长久不答,而是继续道:“先前我一直在想,要怎么样才能离开梦境,我想,人只有在真正清醒的时候,才算离开了梦里。可如果师尊真的收下了婚书,那样才是真的在做梦吧……”
叶婵宫垂首,轻柔道:“不要这般想,我们自来到这个世间,便注定要相随一生的,这是……真正的命运。”
宁长久听着她的话语,抬起头,看着白纱间的婆娑之影。
“那你又为何不愿收下这封婚书呢?”宁长久的话语忽然平静了下来。
叶婵宫不答。
宁长久似是证实了某些想法,他一字一句道:“师尊,你以婚书为由,将我困在梦境里,究竟是想做什么?你在刻意瞒我什么?”
……
大风吹过,金色的蝴蝶秋千般荡去。
窗外有风吹来,纱漾若烟雾。
叶婵宫没有回答,不知在犹豫什么。
宁长久继续道:“其实,从我拿到婚书开始,梦境就已经开始了吧。”
叶婵宫问:“为什么这么想?”
宁长久道:“因为这身衣服,意外地合身。”
先前他说过,衣服忽然显得大了起来。叶婵宫说是他操劳消瘦,让他不要放在心上。
之前他一直在想婚书的事,如今安静下来,才发现了这些细节上的改变。
叶婵宫问:“那又怎么样呢?”
宁长久继续说:“在这个世界里,我总觉得少了一样东西。”
“什么?”
“镜子。”
宁长久说:“这个世界缺少镜子,所有的道殿里都没有镜子,不可观的放生池里也没有水,鱼甚至是在天上飞来飞去的。师尊把所有的镜子都藏起来,是害怕我看到什么吗?”
叶婵宫说:“不要多想,这个世界,本就是这样的。”
宁长久却是摇头,话语坚定:“我的头上,其实也有一条生命之线,就在我进入梦境之前,那条生命之线被剪断了,于是,我变小了一些。对么?”
……
纱帘在风中摇晃不止。
叶婵宫沉默良久,道:“其实,这一次,你将婚书交给我,我是会答应的。”
宁长久道:“答应之后,我就会与师尊一直呆在梦境里了,对么?”
叶婵宫轻轻嗯了一声。
她终于说出了实情:“除我之外,永生界中的一切,都拥有生命之线,鹿会一点点变小,直至变成蝴蝶,蝴蝶会慢慢变成更小的萤火虫,这是永生界的规则。”
宁长久静默了会,问:“那小到最后,神魂会寂灭么?”
叶婵宫说:“不会,八年之后,我会修复你的神魂,重塑你的肉身,你将再次醒来,届时一切如常。”
宁长久笑了笑,道:“所以说,这只是永生界对于生命的捉弄么?”
“嗯,这是永生界的规则,我无法改变。”叶婵宫说:“七年之后,你将变成蝴蝶,要度过忘生忘死的一年,我不希望你过那样的生活,所以想将你永远关在我的梦里,直到八年后安然醒来。”
“我……不想你变成蝴蝶。”叶婵宫的话语越来越轻。
宁长久闭上眼眸,道:“原来是这样啊。”
宁长久看着白纱,道:“可师尊要维持八年的梦境权柄,会很辛苦吧?”
叶婵宫不语。
宁长久淡淡地笑着,道:“不必如此的,恶的故事里便说过,我们要拥抱真实。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哪怕一点点变小,哪怕变成小鹿,变成鱼,变成蝴蝶,我也会一直陪着的……师尊,这么多年,你已经足够辛苦了,好好休息吧。”
白纱摇颤不止。
许久之后,叶婵宫的声音才再次传出。
“婚书,给我。”她说。
宁长久将婚书递给了她。
叶婵宫展开婚书,发现上面一片空白,她问:“名字呢?”
宁长久将笔还给了她,道:“这一次,名字由你来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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