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发生得很突然。
骨剑刺入明廊的身体时,明廊正看着羽蛇的尸体,确认它没有一丁点生机,思考着后续的处理,心弦松懈。
就是这微微的放松,使得他没有反应过来背后的剑。
他哪怕曾预想过同门之间可能会厮杀夺宝,但若真正打得重伤,会被锦囊检测,直接取消资格。所以他并未多虑。
绞痛感像是拧着血肉的刀子,撕裂胸口。这一剑精准地刺入气海的部位,气海破损,灵力崩碎,这是短时间不可逆的伤口,明廊的惨叫声里,涌动的灵力掀起了大风,向着四面八方吹去。
“师弟,你在做什么?!”有人疾声大呼。
宁小龄大声喝道:“他不是曲武!快走。”
明廊没有犹豫,拘灵上身,那是一个金甲武将,先前他很少暴露出自己的灵,现在他无法再藏私,金甲武将的法相浮出躯体之时,一条通体纯黑的鲤鱼也跃了出来,那头鲤鱼像是用水墨画成的,身躯一震间空间也随之震颤。
这是明廊的先天灵。
生死攸关之际,如后天灵般俯身的武将之灵连同先天灵黑鲤一同跃出,向着曲武撞了过去。
曲武境界还无法达到碾压般的高度,他也暂时避其锋芒,收回骨剑左右格去明廊爆发式的进攻,一片片白色的鳞在他面前凌空凝成,形成了一座座盾甲,将明廊的反击尽数吸收。
明廊捂着胸口,他来不及去调理伤势,只好用强硬的手段暂时堵死气海的泄露,他飞速转身,转身之际同时拔剑,剑气吞吐而出,瞬间扩张,转眼间已充斥了大半个内殿。
曲武毫不相让,他斩破了那些迎面而来的气流,接着蓄力一剑向前刺去,剑气幻成了白蛇的巨蟒,张开血盆大口扑向明廊。
两人的中间,虚空塌陷。白与黑的光撞击纠缠,刮起的强风里,其余弟子连忙后退,结出法阵护住自己的安危。
一个小姑娘却是被这瞬间发生的一切吓傻了,她盯着那头白蛇,立在原地,身子颤栗,迈不开脚步。
颇有侠义心肠的宁小龄冲了过去,在气流到来之前挽住了少女的腰肢,将她拉到了后方,瞬间结出了一片剑域挡在了两人面前。
剑气的冲击波过去之后,小姑娘这才反应了过来,她抱着宁小龄的手臂,支支吾吾道:“谢……谢谢你。”
宁小龄看了一眼身后,她轻咬嘴唇,道:“大恩不言谢……这样,你帮我看着这些东西,里面虽不是灵宝,但也是很重要的东西,不许弄丢了!听到了吗!”
小姑娘心想自己虽然胆子不大但也不傻啊,这个布袋子里这么鼓囊,怎么可能是灵宝?
“好!”小姑娘答应了下来。
宁小龄解下了系发的头绳,将大布袋绑紧,递给了这个少女。
少女接过布袋,呀地叫了一声,“怎么这么沉啊。”
“总之看好了,不许打开也不许给别人,要不然我可会打你的哦。”宁小龄认真嘱咐道。
少女扯这这个大袋子,心想这灵谷是有什么珍贵矿藏么?别人是来寻宝的,你是你来挖矿的……这位小师姐真是另辟蹊径的野路子。
她点了点头。
宁小龄回过了身。
身后,那次对撞的余波已经结束。
明廊落败,被弹撞在墙壁上,武将和黑鱼一同破碎,随着他的身影缓缓滑落,坠到了羽蛇的残躯中。幸亏那头羽蛇已真正死去,否则他立刻便会葬身蛇腹。
曲武立在石阶上,他抹去了唇角的血,微微一笑。
明廊是紫庭境,他亦刚刚重新踏回紫庭。
“你……究竟是什么人?”明廊带血的手扶着蛇鳞,他艰难起身,气海是撕痛感像是一只摁着天灵盖的手。
“它是白蛇。”
宁小龄的声音响起。
她已拔出了手中的断刃,刃锋直指曲武所立的方向。
白蛇?
其余躲在墙边,正在考虑进退的弟子们心中悚然。
曲武看着宁小龄,他并未急着进攻,收起了剑,微笑问道:“我很好奇,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宁小龄盯着他,一边寻找着他动作的破绽,一边不急不缓解释道:“我路过白蛇谷的时候,恰好听到了一阵短促的战斗声,但我找到战斗的发生地时,那里只有一滩血迹,我找了一番,也只寻到了一小截断刃,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我当时猜测,是有弟子在那里遇到了袭击,一击便被打败,然后打开锦囊逃出了灵谷……但我刚刚才发现,你的断剑和我捡到的,恰好能拼合在一起。”
“以你展露出来的修为,根本不可能毫无痕迹地走出白蛇神谷……你是白蛇的妖灵,你夺了曲武的断剑,伪装成他的样子,但锦囊却无法伪装。当然,最先让我起疑的,是先前杀死那头羽蛇时,你一直在呕血,明明你出大殿时,伤势根本没有这么重,可后面你明明在调养,伤势反而更重了。”
宁小龄平静地说着。
众人听着,面面相觑,他们立刻想到,先前那头羽蛇大脑被食脑虫吞噬了一样,它的攻击毫无逻辑,无头苍蝇般横冲直撞。
原来这头羽蛇抛弃了自己的身躯,伪装成了少年模样!
真正的魔鬼原来离他们这么近……众人背脊发寒。
曲武看着她,伸手抹去了唇角的血,微笑道:“你很聪明,你说了这么多,是想给明廊拖时间让他恢复?呵,别痴心妄想了,他的伤没有十天半个月根本无法复原……啊,不对,今夜就能复原,因为尸体不会受伤。”
宁小龄手中的刀刃亮起了红芒,她盯着曲武,冷冷道:“我还是不明白。之前我对你只是怀疑,哪怕说出来你也可以解释,为何要突然动手闹个鱼死网破?你虽是紫庭境,但古灵宗的师叔长老杀你可并不困难。”
曲武说道:“原本我是想一直装下去的,等出了灵谷再想方设法逃走,但是……”
他盯着宁小龄,神色幽幽:“但是你出现了。”
“我?”宁小龄不解。
曲武看着她手中的断刃,叹了口气,道:“有时候我真的不确定,究竟是哪位神君大人垂帘于我,将所有的生机在同一日一股脑地送到了我的面前……”
宁小龄握紧了手中的断刃。
纤细的断刃上,猩红的光芒好似冥府中点亮的灯笼。
曲武看着断刃的光,如同思乡之人望着月亮:“你可知道你手中握着的是什么?”
宁小龄轻轻摇头,她知道这柄刀来历不俗。
曲武笑了起来,他的笑不再像是人的笑,更像是蛇在黑夜中颤动尾巴,发出的阵阵哭声。
“这是冥君大人的佩剑之一……神荼,它虽已不完整了,但还是很感谢你替我将它拔出来,有了它之后……呵,除了那个女人,再没有人可以找到我。”
……
曲武尖锐的笑声令得大殿颤栗,他看着羽蛇躺在地上的尸体,露出了悲恸之色。
那是过去的自己。
只要夺过这柄断刃,他便能重新书写属于自己的,崭新的传奇。
这尖锐的笑声让其余四位弟子肝胆俱裂,有一个男弟子再难忍受这种压迫感,朝着大殿之外撒腿就跑。
有人更是直接放弃了灵谷大比,打开锦囊想要逃走。
曲武均没有做阻拦。
因为他知道,如今的奈何桥已是断头路,这片宫殿也隐藏在海一样的幽灵之雾里,锦囊的联系也已与外面切得干干净净。
这是一片封禁之地,无人可以逃生。
宁小龄感觉自己像是回到了临河城。
但临河城时,自己前面站的是师兄和襄儿姐姐,怎么看怎么有安全感,如今自己右边是身负重伤无力再战的明廊,后面是躲在大布袋后仓鼠般瑟瑟发抖的少女,其余三位弟子也是惧得心魂震颤到处乱跑再无斗志。
不知不觉里,危难来临时,自己已是站在最前方的人了。
“我不知道神荼是什么,但它用着称手,所以我不会给你。”宁小龄平静地说着,她的体内,气海旋转,灵力喷薄,剑意与幽冥之气流泻全身,蔚为壮观。
曲武看着她这气象,并无惊慌之色。
他知道这个少女的长命境颇为不俗,但他的紫庭境亦不普通。
大殿忽然变得空旷。
光亮了起来。
来时的道路上,幽冥的雾气水一般涌了起来,将他们团团包围。
宁小龄嗅到了一丝杀机。
她不再犹豫,脚步后撤,娇小的身躯崩成了一张弓,她双手握着刀刃,缓缓拧转着手臂,收至右颊之侧,剑刃的光将她的眼眸也照得幽红。
曲武握着骨剑,身子轻飘飘地浮了起来。
躲在布袋后背的少女只觉得眼前光暗一闪。
宁小龄猎豹般紧绷的身躯骤然发动,红光白裳拖成连绵的残影,握在身子右侧的刀刃旋转,向前递去,刀尖破风,白色的细长气流螺旋般扩散。
她的身体好似一柄掷出的长枪!
曲武某种异色闪过,瞬间平静。
神荼虽是一柄绝世之刃,可惜这个小姑娘还未掌握使用它的方法。
宁小龄手握神荼断刃扑来之际,曲武身影骤动,手中的骨剑同样挥出了连绵的影。曲武挥剑一打,拍向了宁小龄的头颅。
骨剑来势凶猛,宁小龄被迫中途变招,右手持剑向外分拂,与斩来的骨剑相撞。
清脆的撞击声里,火光擦出。
宁小龄撞开了骨剑,虎口虽震得发麻,但她依旧用尽全力,握着刀对着曲武当头劈下。
神荼纤细的刀刃在空中斩出了一道血红的弧。
曲武手持骨剑凌空去挡,与此同时,他左边的袖子里,也有利刃滑出,悄无声息地刺向了宁小龄的小腹。
宁小龄敏锐地察觉到了危险。
她手腕一抖,震去了黏着自己刀锋的剑,同时身影向后稍撤,避开骨剑的锋芒。
“你的身上好像有熟悉的气息。”曲武看着剑火消失的位置,眼眸眯起。
宁小龄躲过了一击,足尖点地,振衣卸力,她全神贯注,时刻搜寻着对方的破绽,根本没有说话的心思。
曲武一边说着,一边手握骨剑挥臂一甩,这骨剑宛若回旋的十字镖,在空中划过一个巧妙而凌厉的弧线撞向了宁小龄。
宁小龄握着神荼,将其收至身前,格挡住这飞来的一击。
骨剑再次被弹开。
她向后撤了一小步。
来不及调息,曲武一手操控着飞行的骨剑,另一手随着身影闪烁,做出了一个行云流水的劈砍动作。
刹那间,两道身影再次撞到了一起。
宁小龄睁开剑目,持着剑刃左右不停地格挡,她所用的,都是谕剑天宗时学来的招式。
古灵宗的灵术和剑招她虽也有刻苦练习,但真正的生死时刻,她能信任的,只有那些师父和师兄教的剑招。
剑与刀飞速交击碰撞着,火花在撞击声中一簇簇地绽开。
宁小龄屏着一口气,调动了几乎全部的精气神,凭借着剑目和知觉截住曲武剑的攻击,锋刃相撞,狂鸣不已,宁小龄在错乱的火光中连连后退,墙壁上她的影子显得有些踉跄。
曲武一边追击着,一边露出了贪婪的微笑,他叫声疯狂:“是这种气息……就是这种气息!你身上竟然有冥君散落的权柄……这般纯粹啊,难怪你能获得这把断刀……”
曲武的声音刺耳而尖锐,宁小龄疲于抵挡甚至无法听清,只有几个尖锐的音节刀一样割来,震得耳膜生疼。
两人境界悬殊,宁小龄哪怕用尽一切手段也只能做出暂时的压制,曲武的应对不慌不忙,只要她稍显颓势,狂风骤雨般的打击便接踵而至了。
钢铁的撞击声不停响起,宁小龄严防死守的刀风终于被斩出了一丝空隙,曲武持剑切入,剑背打中了宁小龄的肩膀,直接将她的身影打飞了出去。
宁小龄右肩剧痛,险些握不住刀刃。
“可惜了可惜了。”曲武看着她,微笑着将剑递了过来:“你身负难以想象的巨大气运,可惜这气运你留不住,只能留作我的嫁衣!”
宁小龄的剑招在方才连绵的交锋里用尽,接下来若是再用定会被轻易破解,但生死攸关里,她的心弦紧绷,脑海中怎么也回想不起其他东西。
曲武身子飘起,像是空中灵巧飞舞的羽蛇。
它被镇压在白蛇谷的几百年里,耗费了巨大的毅力,承受了无尽的痛苦,才终于将神识从身体中剥离,化作了独立的妖灵。
这副身躯虽远远没有羽蛇覆满鳞片的躯体强大,但足够灵活,穿梭幽冥来去自如。
曲武步步紧逼,一点点耗尽她的力量,就像是这些人类弟子对着自己本体做的……消磨力气,剥鳞割肉,残忍虐杀。
当然,他此刻没有太多的时间,古灵宗终究有几个怪物,若是让他们发现了此处的动静,那自己的努力便要前功尽弃,他要快速杀死宁小龄,吸收权柄碎片,夺取神荼之刃,遁入黄泉地脉,顺着它逃出生天。
布袋后面的少女打开了自己的锦囊,发现根本无法离开,她心中涌现出绝望的情绪。
她听着刀刃尖锐的撞响,捂紧了耳朵,目光悄悄地探出,看着宁小龄一眼。
这个小师姐确实厉害,哪怕境界相差悬殊,但依旧凭借着各种诡异的剑招和身法与他周旋着。
但所有人都看得出,宁小龄被杀死只是时间问题。
他们也知道,这个师妹若被杀死,接下来就轮到他们了,可是他们围绕在幽冥的雾气里,根本生不出反抗的勇气。
叮!
宁小龄身体再次被狂暴的剑风掀飞。
她踉跄落地,鲜血从白裙后渗出。
她手腕震得麻痹。
曲武淡然地笑着,骨剑破风斩落。
吱吱!
白光一闪而过,撞向了曲武的面前。
“先天灵?”曲武神色微异,他反应了过来,对着先天灵偷袭的轨迹挥剑横斩。
雪狐在空中跳跃闪避,踩上了剑刃,借力一蹬,亮出爪子挠向了他的眼睛。
曲武脸色变了。
这并非神情的改变,而是由人脸变成了蛇脸。
铁一般坚硬的鳞片瞬间覆满脸颊。
雪狐的利爪未能破甲,然后被曲武一把抓起,捏碎,化作星星点点的灵力,重新飞回宁小龄的紫庭里。
宁小龄也觉得自己的先天灵好生可怜。
自从养出来后,就没有遇到过什么正常的能打得过的对手。
这先天灵虽给她争取了些时间,但也让她承受了反噬,对于大局于事无补。
曲武旋舞着双刃扑来。
宁小龄被撞得不停后退,身上添了许许多多的伤口。
曲武再要发动致命一击时,羽蛇尸体的方向,一道宛若灰线的剑向着太阳穴的方向刺来。
明廊按着眉心,艰难起身,递出了此剑。
曲武以覆鳞的手去接这一剑,身影微顿,宁小龄脚步点地后撤,惊险地躲过了这劈下的一剑。
“还没死?”曲武捏碎这道飞剑,盯着明廊,冷冷说话。
而宁小龄则向着布袋的方向跑去。
“你……你干什么啊!别把他引过来啊!”少女大惊失色,心想完了,这小师姐的架势肯定是要和自己玉石俱焚的。
宁小龄在她身边站定。
“让开。”她说。
少女求之不得,乖乖让出了身子。
曲武看向了她,微微蹙眉。
宁小龄深吸了一口气,压下伤势,道:“是你逼我的。”
曲武好奇问道:“你还有绝招?”
宁小龄一把撤去了系着布袋的线。
莫说是曲武,哪怕是奄奄一息的明廊都吃了一惊。
布袋打开,里面杂七杂八地塞满了各种各样的灵宝。
旁边的小姑娘看傻了。
只见宁小龄抓起了珍贵的灵宝,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并抡了上去。
这是她与师兄共同的资产,扔的时候她心如刀绞。
心中的悲愤也化作了手上的力量,灵宝砸落,快若流星。
这些灵宝中有许多具有本就是攻击性的,它们大显神威了起来,剑气,阵法,剑锁,爆炸轰鸣,乱流涌动,五光十色……
它们像是愤怒的小鸟,接二连三地攻向了曲武。
“你……你是……”一个师兄看着漫天飞舞的灵宝,认出了她的身份:“你是宁小龄?!”
宁小龄颔首道:“还愣着干嘛!一起上,要不然我们都得死……”
宁小龄如今的名声之大仅次于明廊。
如今他们心中的老大倒下了,老二却还生龙活虎着……这一消息给了他们莫名的勇气。
弟子们心想伸头缩头都是一刀,这才鼓起了勇气,提着剑也冲了上去。
宁小龄身边的少女则偷偷跑向了明廊的方向。
她脑子不笨,知道唯有治好明廊的伤势才有可能绝地求胜。
明廊却虚弱地摇了摇头。
他的状况已越来越差,出不了几剑便要彻底昏迷过去。
修道十余载的意气风发和豪言壮志即将尽数成空,他感到了深深的无力和绝望。
另一边,宁小龄鼓囊囊的袋子也越来越瘪,她辛辛苦苦收集了一天的灵宝也即将用尽了……
她除了将窥命之眼带在身上预测祸福以外,所有的灵宝不管品阶高低皆砸出了一视同仁的气势。
最后一把幽命锁砸出。
幽灵锁在空中扩张开了巨大的影子,那影子背生四翼宛若魔鬼,以利爪钳向了曲武。
曲武双剑横竖一划,直接将这幽命锁斩断。
照顾明廊的少女又惊又惧,她鼓起勇气,抓起了招魂幡,大喊着朝着曲武冲了过去。
少女摇动旗幡。
大殿内阴风鼓动。
所有的,在这里死去的阴灵都重新苏醒,向着大殿的中心汇聚而来。
“不要!”宁小龄疾呼,想要打断。
但她的叫喊声被鬼哭声淹没。
曲武笑了起来。
他的脸化作了白蛇的模样。
蛇口撑到了最大,吸纳一切。
那些幽灵非但无法对他造成伤害,反而成了他的养料。
曲武仅有的伤势也开始复原。
他变得更加强大,谁还能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