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祁皇帝理应拥有一本手札,而且他的那本手札,得到的时间要比六明和尚更早一些,要不然他怎么会在数年之前便开始为了如今的事情做准备。
顾泯看过第二本手札,知道那位名为路远的前辈,在手札里虽指明了大宁皇族后人的下落,但对帝陵里的东西,没有任何的描述。
路远很显然也知道的不多。
那么,大祁皇帝手里的那本手札,又该是谁的手笔?
大祁皇帝看了顾泯一眼,淡然道:“是班孟所写。”
顾泯有些恍惚出神,他熟读史书,自然知道那位叫做班孟的史官对于历史而言,有着多么重要的地位,他是大宁王朝的史官,一生之中,除去记载大宁发生的事情之外,还四处游走,在百姓的口中,推断数百年前的历史,加之四处考证,最后写成了一本巨著,那本名为的巨著,便是出自他之手,有那本书,为后来人提供了不少史实。
史书上称他品性高洁,不为权贵折腰,笔下所言,都是事实,放在现在来看,那就是另外一个六明和尚。
他留下的手札,自然是句句实言。
而最为重要的还是,当初建造帝陵,班孟被派往帝陵待了整整二十年,他对帝陵了解,只怕都要胜过世间绝大部分人。
后来帝陵建成,宁启帝崩于未央宫,班孟据说也是得了恶疾而死。
大祁皇帝冷淡道:“不过是被赐死的,帝陵之秘,不能外传,所有知道真相的,都会死去。”
历代帝王,有所作为的很多,但真正成就雄图霸业的很少,想要成就雄途霸业,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首先变得冷漠无情。
别说毒杀一个臣子,若是需要,甚至都可以杀死自己的亲儿子。
顾泯读过那么多史书,在那些年里,甚至也接受过这么些教导,自然明白,所以他沉默不语。
大祁皇帝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将那本手札拿了出来,扔向顾泯,平静地说道:“去吧,替朕将它带回来,如果你真的是朕的儿子,这应该是一件很不错的事情,因为之后你便可以看着朕做完那些事情,然后你再帮朕做些朕做不到的。”
什么是继承。
对于大祁皇帝来说,或许那些事情,还要超过血脉上的关系。
最后他深深地看了顾泯一眼,身形消散,化作了一片夜色。
顾泯看着那片夜色,这次谈判结束得很快,也没有任何曲折,大祁皇帝明白他为了救李乡,会答应他。
顾泯也知道自己会答应他。
于是他撑伞向着屋子里走去,怀里就放着那本手札。
……
……
咸商城的大雪不停,但谈判总算是推进了不少,那些修行宗派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名额。
依据宗派势力大小,得到的名额也不尽相同。
像是忘尘寺和明月楼这样的宗门,得到的名额便有十几个。
而剑庭和剑府这样的地方,名额少一些,也有差不多十个。
再往下,便越来越少。
一些宗门实力太弱的,根本就没有在这里分到任何名额,而且这是南北两地,两座王朝和无数宗门共同协商的,没有任何人敢有什么异议。
柢山分到了两个名额。
这座这两年才重新出现在人们视线里的剑宗,本该一个名额都得不到,但这一次,却得到了两个名额,据说这是大祁那边钦定的,这让之前咸商城已经沉寂的流言又开始流传起来。
顾泯是不是那个遗失的皇子并不重要,他很受大祁皇帝欣赏却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大体的事情已经谈妥,谈判便要进行到了尾声,或许在这个深冬,去往打开帝陵的事情便要定下来。
可就在这个时候,东海来信了。
一个风尘仆仆的读书人从观海楼而来,带来了孟秋池的信。
他踏入大殿的时候,带起了一阵海风的味道。
众人看着这个面容不出众,但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派不同气度的读书人,心里都有些嘀咕。
那个读书人环视一周,开口笑道:“楼主说,去帝陵,观海楼要一个名额。”
楼主是孟秋池,是那个天底下最会打架的读书人。
至于那个名额,便是这个读书人。
听着这话,也没有人反对,因为没有人有资格反对,这个读书人代表着孟秋池,代表着东海,孟秋池这样的人物要一个名额,本来就不过分,若是他们不答应,那么在场的有多少人又配进入帝陵。
所以这件事只是插曲,大祁和大应方面很快便同意了,而那些大一些的宗门,也沉默没说话。
事情便这么定了下来。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个开口。
四海之主,只来了这么一个?
这断然不可能。
远在西海的女子剑仙,一向孤僻,除去登岛挑战的剑修们,谁又见过她的尊容,据说她一心向剑,钻研剑道,也是如此,才能成为世间第一剑修,恐怕是长生之法放在她眼前,她都不一定会对其做些什么,她志在一剑飞仙,在剑道上一直走下去,别的事情,不能撩拨她的心神。
如今帝陵将要打开,只怕她也不会踏足陆地来看看。
除去女子剑仙之外,南海的老和尚一向淡泊,之前虽说雾野寺要在陆地渡人,但也还没有开始行动,这次帝陵打开,那个老和尚,或许不会来。
四海之主,有两位可能不来,但另外两位肯定是会来的。
孟秋池的信已经到了,那么北海那位呢?
想起那位风雪之主,所有人都觉得有些寒冷。
他们会等。
但没有等多久。
有一天,风雪忽然大了起来,以往寒冷的风雪此刻更冷,在大殿里,修行者们骇然发觉,这风雪冷的他们都能感受到了。
修行之后,对于寒冷和炎热的感觉都会无限淡化,随即境界提升,更是如此。
现在这种寒冷,却让金阙境的修行者都感觉到了,足以说明这风雪已经不一般。
刀圣睁开了眼睛,眼里无数战意生出。
他等了这么久,终于是等到了。
他是刀圣,在这世间,几乎是用刀的最强者,但有两个同样用刀的人,他却不能说稳胜。
一位已经消失多年,没有人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另外一个人在北边的万丈雪城里,身份地位实在太高,加之他从不轻易出门,所以刀圣没有和他战过。
那个人便是风雪之主白玉尘。
他用刀。
很久之前,顾泯曾经问过雾野僧,白玉尘到底是用刀还是用剑,雾野僧没有回答他。
但还是有人知道,白玉尘用刀,而且从境界上来看,这世间用刀第一人,便该是他。
刀圣这一次进入咸商城,便是为了等他。
之前和太宰顾白交手,刀圣没用全力,一来是因为他很欣赏那位太宰大人,二来便是要留力和白玉尘一战。
他要看看对方的刀到底有多强。
哪怕为之付出生命,也是在所不惜。
寒意越甚,在他身侧的弟子有些担忧的问道:“师尊,有把握吗?”
刀圣缓缓说道:“有……算了,没有。”
那个弟子年纪很小,看起来像是个粉雕玉琢的娃娃,长大之后,肯定也是个很好看的男子,但却不知道有没有顾泯好看。
他是刀圣最小的弟子,也是他最器重的弟子,因为他用刀的天赋很高,至少在刀圣看来,即便自己做不了这世间用刀第一人,但他可以。
未来就是这个少年的未来。
“继儿,要是为师死在这里,你就别回去了,就在南陵游历吧,你的那些师兄长你太多,为了宗主之位,不会放过你的。”
刘继作为他的关门弟子,平日里悉心教导,不管是谁都知道,以后宗主之位,刀圣肯定要传给他的,刀圣在的时候,那些弟子自然什么也不敢做,但是刀圣不在的时候,事情便会不一样了。
名为刘继的少年很认真的想了想,然后问道:“师尊你能不能不要死啊。”
刀圣有些意外,然后饶有兴致地问道:“为什么?”
“徒儿看过好多故事,认为后面的日子一定会过得很苦,徒儿不想吃苦。”
刀圣皱眉道:“不吃苦怎么能练好刀?”
“师尊你这话很没有道理,那位大祁皇帝也没有吃苦啊,他不也是成了这世间的最强者之一?”
大祁皇帝生来便是皇子,锦衣玉食当然不在话下,真要说他吃苦,就只能说他修行的时候吃了些苦。
“修行不算吃苦,师尊,一个人孤苦伶仃活着,还要想着师兄们会不会来杀我,才是最苦的事情。”
刀圣有些慈爱的摸了摸这个小家伙的脑袋,然后说道:“可为师真想和他比一场,就算是对不起你一次,怎么样?”
刘继没说话,只是赶紧把背上背着的刀递给刀圣。
刀圣看着那柄刀,有些沉默。
这柄刀叫做锦绣,是祖传下来的名刀。
刀圣摇摇头,“算了,这刀是留给你的,为师对敌,不需要了。”
说完这句话,刀圣站起来,很认真的看着刘继说道:“记住了啊,练刀要用心啊。”
……
……
天地之间,一片风雪。
整座咸商城都变成了一片银白。
长街上的积雪,只怕都已经堆了数尺高了。
一高一低两道人影出现长街上。
高的那个,身材修长,生就一副完美的脸庞,浑身上下都是白色,就连一头长发,都是白色。
他仿佛便是风雪本身。
在他身侧的那个女子要矮小一些,但也是生得十分好看,只是她身上便没有这些寒冷之意,看着只像是个普通的女子。
白玉尘走在长街上,脚印清楚的留下,却没有陷进去,他像是一片羽毛,落在湖水里,会惊起些涟漪,但绝对不会落下去。
他是这个世间最懂风雪的男人,同时也是这个世上最会用刀的人,哪怕他从来都没有一柄属于自己的刀。
在长街上走了一段距离,白玉尘忽然停下,然后看了一眼皇城方向。
在皇城里的那座大殿前,一身黑色帝袍的大祁皇帝,正好也看着这边,两人之间隔着重重阻拦,无数建筑挡在两人的身前,但两人似乎都能看得见对方一般。
而且两个人都面色凝重。
白玉尘很有可能是四海之主里,境界最高的一个。
女子剑仙剑术通天,剑道第一,但真要动手打起来,她不会是白玉尘的敌手,至于老和尚和孟秋池,白玉尘都打过,都可以取胜。
白玉尘已经是那个无限接近大祁皇帝的修行者。
换句话来说,大祁皇帝在世间唯一的威胁,便是白玉尘。
只是这两位从未见过面。
这一次见面,却又是两人都受了伤。
否者不知道这两位会不会真有惊天动地的一番大战,虽然两人都没有什么仇怨。
或许对于大祁皇帝来说,是有的。
那就是白玉尘进入了他的城。
所以可战。
只是此刻不能。
白玉尘收回目光,然后看向别处,不过这一次,他只是看了一眼便没了兴趣。
天边忽然响起一道声响,“看刀!”
刀圣的身影骤然而现,出现在风雪里,出现在白玉尘的身前,然后他一刀斩出,一道巨大的刀光,出现在风雪之中。
刀光明亮,刀势凌厉,似乎就是这一刀,就要斩开白玉尘的身躯,从而让他成为真正的世间用刀第一人。
但事实好像没这么容易。
那一刀虽说斩开了风雪,却也在之后迎来了更多的风雪。
在白玉尘身后,无数风雪朝着刀圣扑面而来。
白玉尘站在风雪里,没有退后一步,也没有做出什么举动。
风雪便来了。
无数的狂风暴雪。
像是无数奔跑的奔马。
刀圣站在风雪之前,神情凝重,然后他挥刀。
挥刀斩风雪。
无数道刀光在这里生出,无数个刀圣在挥刀。
刀圣既然能被人称为刀圣,那必定是世间用刀最强的几人之一。
白玉尘微微挑眉,在风雪里看到刀圣的身影,然后挥了挥手,一片雪花在半空中停顿片刻,片刻之后,另外的雪花随即便依附上去,随着依附上去的雪花越来越多,一柄冰刀似乎正在成形。
只是这柄冰刀太短,只能算是飞刀。
白玉尘伸手一挥,飞刀穿过风雪,破空而至。
速度奇快。
刀圣正在斩风雪,忽然觉得身前某处有凌厉气机,刀意大作,回手一刀便劈砍在了飞刀上。
闷哼一声。
刀圣握刀的手微微颤抖,他咬牙往下压去,飞刀被他一刀斩飞,面前出现了白玉尘的面孔。
刀圣哈哈大笑,“白玉尘,今日我就要看看,你的刀到底有多强!”
白玉尘漠然,只是看了一眼。
然后身前无数风雪继续朝着刀圣而来。
真要说起用刀,实际上十个刀圣都不如一个白玉尘,白玉尘用刀的天资很高很高,并非是刀圣可以比拟的。
刀圣笑着大踏步往前走去,无数风雪就像是真正的刀,在他的身上留下一道又一道伤口,鲜血早已经流出,但很快百年凝结成了冰块,那些冰块也有白玉尘的刀气,已经开始进入刀圣的身体里。
要不了多久,刀圣就会死去了。
这位北陵的一代强者,面对受伤的白玉尘,也没有任何机会。
他不愧是风雪之主。
刀圣往前走了很久,终于又在风雪之中看到了白玉尘,他哈哈大笑,“白玉尘,你也用刀,怎么刀都不给我看看?”
白玉尘没有理会他,只是立于风雪之中,冷漠的看着他。
……
……
那个粉雕玉琢的刘继从大殿里走了出来,沿着长街一路向前,不知道走了多远,也不知道要往什么地方去。
“那是谁家的小娃娃,生得这么可爱,是不是走丢了,来姐姐这里,姐姐家里暖和。”
“小家伙,要去什么地方,要找什么人?要不要姐姐带你去官府找?”
“小家伙……”
一路走来,路过很多庭院,里面但凡是有女子的,便都会开口说话,想让刘继停下来,可刘继一直都没停下来,他一直走,走了很远很远。
远处的风雪大了一些。
刀意更浓了一些。
刘继很满意,然后便在一处宅院的门槛上坐下,看着远处喊道:“师尊,加油啊!”
……
……
刀圣和白玉尘的境界差得太多了。
哪怕白玉尘此刻已经受伤,却仍旧轻易可以击败刀圣,可当他感觉到对方的心意之后,他并没有立即出手斩杀他。
而是一直在看着。
他要看完刀圣的刀。
这也是刀圣想要的事情。
看了差不多半个时辰,白玉尘摇了摇头,他看着刀圣,破天荒的说道:“你的刀错了。”
刀圣一怔,随即笑了起来,“错了便错了,改也改不了,只能将错就错,这辈子是没希望了,只能留给后人了。”
白玉尘没说话,他只是在想那错误之处,那其实也不算是错误,只是当初创立那套功法的人,境界没那么高,所以才会在某个地方走错了一步,那一步让刀圣的境界只能堪堪入金阙境,却不能继续往前走。
如果换白玉尘来写,只怕刀圣的境界比起来现在还要高出许多,只是现在已经晚了。
“传了出去?”
白玉尘看着刀圣问道。
“收了好些弟子。”刀圣有些错愕,然后有些惭愧。
知道这功法有些问题,偏偏还传了出去,从用刀者本身来说,自然有问题,但从很多修行者的角度来看,这并没有问题,因为不是所有人都能达到白玉尘的高度,甚至连达到刀圣的高度都有问题。
“误人子弟。”白玉尘淡漠的说了四个字。
刀圣微微一笑,然后无比认真的说道:“我用刀比起你,到底差多少。”
白玉尘没说话。
刀圣又问道:“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刀。”
在漫天风雪里,他的声音无比坚定。
白玉尘终于说道:“看了我的刀,会死。”
原来白玉尘是不打算杀了刀圣的,要不然也不会到现在也不出刀。
但刀圣真要看他的刀,便会出现一个十分严重地问题,那就是会死,他一出刀,自然是全力施为。
毕生修为凝结的一刀,才能让刀圣看到比他更强的刀道,但也就是这样,刀圣才会死。
刀圣接不住的。
刀圣说道:“得见大道,宁死。”
刀圣对刀的执念很深,要不是因为这个,也不可能会成为一代刀中之圣。
白玉尘没说话,只是风雪又大了一些。
然后他往后退了几步。
他微微动念,风雪大作,于此同时,有雪花开始停在某处,然后白玉尘伸手握住了刀柄。
是的,就是一个刀柄。
随着他的手缓缓抽出,身后的刀身缓缓显出形状。
那是一柄冰刀,是真正的用风雪而做的。
抽刀的时候像是从虚空中抽出来的刀。
反正不管如何,白玉尘握住了一柄刀。
那是一柄有些狭长的刀,看着和白玉尘修长的身形很相配。
然后白玉尘看着刀圣,点了点头。
刀圣哈哈大笑,手中的长刀光芒大作。
白玉尘抽刀之后,便是挥刀。
当这一刀挥砍出来的时候。
无数风雪停顿。
天地为之一颤。
咸商城像是沉默了。
站在大殿前的大祁皇帝看着风雪,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
大殿里的人们,都觉得冷得发抖。
刘继开始流泪,他很伤心,虽然他没有看到那一刀,也没有看到自己师尊,但他已经知道了结果。
就在这个时候,他身后的门打开了。
一个同样是生得很好看的少年走了出来,看着坐在门槛上的背刀小娃娃,挑了挑眉,然后便坐在他身边,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果子,咬了几口。
刘继忽然转头,看着这个生得比他还要好看几分的少年,一时间都忘记了哭。
那个很好看的少年问道:“你哭什么呢?”
刘继下意识便回答道:“我师父死了。”
然后那个少年便抬头看了看天空,然后便好像想起了些什么,伸手从怀里递给他一个果子,认真的说道:“好好哭一哭,伤心够了,然后去你该去的地方,做你该做的事情。”
然后那个少年揉了揉他的脑袋。